無處告別
從廈門到上海,2004年2月14日,火車在南方的丘陵中蜿蜒地爬行。
雖然是冬天,但是車窗外依舊是滿山的綠色,似乎剛剛被冬雨洗滌過,越發惹人喜愛的大片大片的綠色。
你還記得嗎,我說我們要住到這些南方的大丘小山中去,那裏有我們小小的白房子,青瓦的屋頂上,煙囪開始冒煙,是你在爲我燒飯。儘管一切都那麽樸素,卻有我們無窮無盡的甜美。
春天的時候,我爲你采來滿山的野花,儘管都不知道它們的名字,但是我想把最美的一朵別在你的頭髮上。
夏天的時候,我爲你搖一夜的扇子,我們在蚊帳中瘋狂地擁抱和接吻,讓蚊子們找不到下嘴的時機。
秋天的時候,我帶你到山頂看大雁,它們整齊地排著隊,從遙遠的你的家鄉飛來。我們傻傻地對著天空微笑。
冬天的時候,我們依偎在彼此懷裏,站在窗前看冬天的雨。它們細細密密下滿了整個世界,你輕聲對我說開春後我們要一個孩子吧。
你還記得嗎,我說我們有的是時間,要讓大把大把的青春,都在這漫山遍野的綠色和安寧中揮霍掉。我們要告別塵世的枷鎖和喧嘩,讓彼此的心被對方完全佔領,不顧一切地相愛。我要讓我們的孩子不再如我們一樣,爲生活中不屬於自己的東西而奔波,未脫稚氣的肩膀上有太多太多壓力。我們要自由自在地飛翔的。
我坐在狹小的座位上,想著我們在大山裏的生活——就在昨天,一切似乎還是我們苦心經營的理想。可是,爲什麽……爲什麽現在它們都夭折了,都破滅了。你告訴我爲什麽,爲什麽,爲什麽。
還記得第一次見面的前夕,我坐在從學校開往市區的大巴上,心裏好象有無數的小松鼠在跳躍,我按捺不住自己激動的心情,不停地發消息給你。
親愛的,我上車了。
親愛的,車子出發了,我開始靠近你。
親愛的,我在黃浦江上空,你在做什麽。我好想你。
親愛的,我已經到桂林路了。
親愛的,我就要見到你了,我要把你狠狠地擁抱在懷裏,久久凝視著你,吻你。
上海的夜色降臨,華燈四起。你站在百貨商廈門口,我看著你修長細緻的身影和烏黑的長髮。你就是那個讓我用五百個日日夜夜來魂牽夢縈的女子。我該用什麽來壓抑我的激動,我在心裏呼喚你的名字。我慢慢朝你走去,你慢慢轉身過來。那一瞬間,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男子,我的呼吸停止在夜上海最繁華的角落裏,停止在世界上最動人的女子身前。
初次相逢的我們,羞澀得好象情竇初開的少年,面紅耳赤地站在一起,什麽話也說不出來。我們在商廈的最頂層往下張看,熙熙攘攘的腦袋和漂亮的星星氣球。我偷偷地看著你,看你在那不知所措地笑,看你赤紅赤紅的耳根,聞你身上的芳香。
我走到你身後,張開雙手環抱著你,把腦袋輕輕貼著你的肩膀。我告訴你,我等這一天,等得好辛苦。
我們終於找到椅子坐下來,在商廈的觀景窗前,看車水馬龍,彼此心裏都想著什麽呢?
我們真的好辛苦。四五個小時的時差,日復一日地隔離在大海的兩頭,斷斷續續的電話和無數次在鍵盤上苦澀的敲打。多少喜悅多少淚水,每一次任性地互相傷害後緊緊的擁抱,每一次狂烈的高潮叠起後愜意的呢喃,你趴在床沿哭著說想我,我站在窗邊喊著說愛你。新年到來的時候,我們對著所有的人大聲說出那神聖的字眼,回家後卻摟著冰冷的枕頭各自感傷,無聲無息地落淚。
這個冬天原來卻是我們的結束。我在火車上顛顛簸簸。身邊有陌生的男女在說笑。我呆呆地看著窗外的景致,只聽到心碎的聲音。
原諒我的固執,原諒我的任性,原諒我眼裏常含著淚水,原諒我愛你愛得那麽深沈。
我卻原諒不了自己。爲什麽要無能爲力,爲什麽不鐵石心腸,爲什麽要沈淪毀滅,爲什麽不浴火重生,爲什麽腦海中總都是複雜的愛恨別離,爲什麽不傻傻地做不懂事的嬰孩。
我在情人節裏,看玫瑰凋謝。
那個有著家的感覺的咖啡館,那個神奇得不可言語的BBS,讓我們的生活開始碰撞,一發不可收拾。一段臆想出來的小說,只因爲沾染了上海的氣息,就讓寂寞的你被它吸引;一句心不在焉的親愛的,只因爲你溫柔的調調和嫵媚的笑,就讓孤單的我難以釋懷。上天啊,你爲何這麽縱容我們。你可知道,這段時空交錯的愛情,要把我和她的所有心神燃燒怠盡;你可知道,我們就好象柔軟的蝸牛,漸漸要背不動愛情的硬殼;你可知道,我們都是驕傲的刺蝟,不把對方紮得頭破血流,就不知道悔改……你爲什麽要這樣折騰。
我們開始在QQ上觸摸彼此的靈魂,我清晰地記得,我們是這樣開始的。
好夜色啊。
夜色在你心裏。
爲什麽,我們一開始就這樣默契,莫非我們都那樣地寂寞和孤單,都那麽空虛無助地渴求彼此的體溫和柔情,莫非我們真的就是被劈成兩半的那個原始的人兒麽。
忘記第一次寫給冰藍,是在什麽時候。但那一定是在一個躁熱的夜晚,我對著空白的電腦螢幕,心裏有太多的話語要像你傾訴。多少日子以來,又有誰肯如你一樣,靜靜地聽我像頑童一樣抱怨著一切。天氣,家庭,噪音,學習,記憶,身體……天啊,你就好象我的雅典娜女神,你就好象我的太陽,在我最最陰沈的日子裏,用你溫柔的手幫我舒展眉頭,用你潮濕的嘴唇灌溉我心靈的焦渴。
我歇斯底里地愛上了大洋彼岸的這個女子。我開始和身邊的每個人訴說我的激動,我搖著我最好的朋友的肩膀,喜形於色,我坐在媽媽身邊,向她介紹這個奇特的上海女孩。我關注新西蘭的一切,從港口的帆船到你居住的那種屋子。我向往起到上海去讀書的生活,因爲我相信終究有那麽一天,我會和你手拉著手,漫步在黃昏的外灘,尋找上海最好的烤肉店。
我路過了一個又一個的車站,大大小小,有名無名。車上的人上上下下,只有疲憊的面容不變。火車拉著響亮的汽笛聲,離開了連綿的丘陵,離開了熟悉的紅土地,開始有了江南的氣息。
我知道上海就要到了,那座擁擠卻又疏離的big city,已經沒有人在那裏等候著我。
我始終覺得自己仍舊在夢中。
是什麽力量如此強大,強大到讓彼此的距離無限增加,讓一點一滴積累起來的感情瞬間崩潰。
我無法相信,直到今天,我還無法相信。
你就忽然這麽決絕地走了,連告別的機會都不給我。我愣愣地放下電話,有大片大片的黑色的雪花落到我的世界裏。
其實,什麽原因,在這樣的結果産生以後,都不再重要。我身心俱焚,已經無力再去掙扎和辯解,我就在你熬出來的苦不堪言的黃連汁中融化了,消逝了,永遠不再出現了。
我已經記不起來,自己有幾次在那繁華之都的中心城區找不到方向。每次意猶未盡地和你告別後,我就迷失在那些絢爛的霓虹和川流不息的車流人海中。臘月的寒冷的上海,我像小丑一樣無家可歸,還要忍受心中那份苦楚的煎熬。你冰一樣的表情和言語在我的腦海中揮之不去,仿佛過去的那些日子裏你的微笑和關懷都是我可笑的幻覺。
你坐在我身邊,一言不發地喝著你的飲料。每當我張口欲言時,就似乎看見一屢厭煩爬上你的面容。究竟這是怎麽了,莫非穿越了螢幕,穿越了電話,穿越了海洋和天空之後的我們,就不再是我們了麽。
我承認我難以忍受。我想我是該對你發火了,只是我真的累得一塌糊塗。
你說,哪怕你不愛我了,你也永遠不會離開我。
你說,我們分手吧。
你說,是我逼你的,太緊了你受不了。
你說,我永遠不該相信你。
這算什麽話……
你刻錄在那張新年CD裏的話語和歌聲,依舊有熟悉的味道。你可知道,當它們第一次在我身邊響起的時候,我有多麽地自豪。哪怕這個世界都將我遺棄,我至少還有一個安慰所在,我至少還有人願意來照料,願意來體諒。只要有這個人,空白的世界或者混雜的世界,都算得了什麽呢?你可知道,對一個人的愛意轉換成無止境的信任和依賴之後,你再將它冷冷地撕碎,我會如何。
你不知道的,你是冷漠的。我接受這個事實,我的體溫連自己都溫暖不了,又怎麽陪你度過漫漫冬天的夜。
在福州的那段日子,不正是如此麽?儘管你一百個一千個不願,我依舊倔強地離開。其實我又怎麽捨得扔下你,只是我已經不得不把自己放逐。你可知道,當我已經不能再做一個哭泣的小孩時,我只能做流浪的人。我帶著無比的歉疚,帶著你沈默的責怪,我一意孤行。
也許從那時起,我們之間的裂痕就已經擴大,最終難以彌補。錯都在於我,忘記了你同樣需要撫慰和照料。
我的肩膀扛不起你要的未來,對不起。
然而,就是這樣麽?如果真的是這樣,那有該有多好。你告訴我吧。
你卻不肯告訴我,你讓我瞪大著驚恐的眼睛,卻看不到一絲光明。
Nowhere We Can Say Goodbye
列車進站。寒冷的夾雜著異地氣息的空氣充斥了我的全身。人人有說有笑地拿起行李,消失在各自的方向。我裹緊身上的衣服,我又回來了。
我朝地鐵走去。就是這條軌道線,一次次把我帶到你的身邊,又一次次把我獨自送回。你答應過我,你要到學校來看我。我卻似乎拒絕過了。我害怕,害怕你面帶倦容地出現,怕你情緒不佳,怕我只能把你的手握住放進口袋,卻不知對你說什麽。
我更害怕,你是違心的,你只是爲了履行自己的話語,不得不如此做一番你不喜歡的旅程。跨越了大半個上海,我們辛苦的相逢卻走了味,這是多麽地悲哀。我不要,不要的。
我們最後一次見面……或許我該說它是最後一次吧?至少在以後,我們或許真的天各一方,直到音訊全無。
我裝著一書包的CD,除了這些,我不知道我能給你什麽,又不被你所厭倦。我站在你家樓下,不時地擡頭看你的窗口。
短短的一刻鍾,我不知道你在做什麽,我來回地走動著,腦海空白。
我該對你說什麽呢?我無助地問著。
把東西給她,給她一個擁抱,然後轉身離開,再也不看她一眼。S在短信裏說。
你終於下來了。你似乎是笑著朝我走來?我已經印象模糊,我大口大口地呼吸,卻仿佛被釣起的魚,徒勞。
你居然會這樣。你試圖把我之前給你的所有CD都退還給我,卻不管我書包裏還滿滿的要給你。你是知道的,你是故意的嗎?難道你以爲這樣就是所謂的了斷?
好,如果你覺得歸還可以讓我死心塌地——你要歸還的,又何止這些。
把我的笑容還給我;
把我的陽光還給我;
把我的堅強還給我;
把我的奇迹還給我;
把我的玫瑰還給我;
把我的體溫還給我;
把我的自由還給我;
把我的記憶還給我;
把我的愛情還給我;
把我的冰藍還給我。
你還得了多少?
其實不是這樣的,我又能向你索取什麽?愛情不論虧欠,心甘情願地付出,理所當然地接受。
我們一起支起的帳篷倒塌了,我拿什麽來責備你。
我對你說,我不要的。我不要你還我這些東西,相反的,我這裏還有一書包的,都給你。無論你喜歡不喜歡,我甚至要說,如果你討厭這些東西,就把它們都抛到馬路中去吧。
我沒說罷了。我不想最後的關於你的一點記憶,在苦澀中還有血腥的氣味。
然後,我們話別。只有短短的五秒鐘,你最後一個背影消失在我的視線裏,不再回來了。
那個在暑假的夜晚和我呢喃的著人,不再回來了。
那個在電話那頭無休止地撒嬌的人,不再回來了。
那個一字一句寫滿一紙的思念的人,不再回來了。
那個在CD裏自言自語感動我的人,不再回來了。
那個和我一起以傷害彼此爲樂的人,不再回來了。
那個和我一起編織了無限未來的人,不再回來了。
不在了,不再了,不再回來了。
2004-4-13,寫在某人22歲生日之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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