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終究還是想起來了,儘管記憶的形式有時顯得那樣隱晦而幽微。
我們這一代的人大概無所謂鄉愁,多年後你嘗試回想我們身處的時代背景,我們所共有、我們所共築的大概只有網路,你念茲在茲,消耗磨損生命的虛幻國,而其他的新聞、政治、電影、音樂、甚至是書寫,都如此龐大,龐大得不停地在一波一波的資訊浪潮中,用後浪完全地淹沒吞噬自己的前浪。
於焉我們再找不到來時路。似乎,我們一瞬間就老去了。
你仍願回想我們的時代究竟是怎麼回事。縱然其實你知道我們已不再那麼敢確定自己的身世了,我們了解自己、挖掘自己,透過編輯完好的史料、反覆校正的教材,卻總看不清自己和這些歷史究竟有什麼樣的關聯,而這年代、這事件又把我們定位在哪裡。
幸好,我們總是可以想像的,有時虛構是如此真實,就像個故事,而人們總是愛聽故事的。
於是,你終究還是想起來了,誰也不知道記憶是不是真的:那時屋內沒有開燈,僅能靠著窗外透進的慘澹日光辨識屋內所有陳設的輪廓,一片空乏單調的白色雲層佔滿整個窗景,不時有風自浮動的窗帷間灌進,帶來陣陣涼意和海的氣息,該是錯覺吧?城市裡錯雜的房舍應該早將海風攔截,你無從分辨,但在那樣熟悉的嗅覺召喚下,你如同普魯斯特因喫了一片瑪德蘭餅而展開追憶,確實你在那陣風混合的氣息裡感受到了什麼,存在和不存在的過往、自願或非自願的回想,且在混雜了許多情緒的感官震驚下,那圖像顯得更為迷幻,卻也更加清晰起來:泊滿舟楫的碼頭波光、鮮明癲狂的廟會神將、離離蔚蔚的海茄苳林、堆排魚貨的嘈雜市場,或許那樣的圖像裡還參雜了港口濃重的腥鹹氣味、浪潮拍打消波塊的聲息、甚至震天價響的祭典喧鬧聲。
而那究竟是迢遠幼年時期所遺留的旅行殘像、還是內心深處對於安定的某種希冀?你早已分辨不清。只在閉上雙眼的時候,彷如身處其中一般地陷入這幅圖像之中,無法抽身。
那大概是一個荒僻小鎮,居民都以討海為業,那些汗水在歲月的揮發下結晶成鹽粒的討海人,早摸清了水族的生活作息,他們看著月亮的盈虧,遵循著隱含了潮差秘密的古老智慧,依舊做著「月光」和「月暗」的神秘作業。
在天光雲影變化的日出或黃昏漲潮時,也是海裡的鮪魚和他們最活躍的時候,勾餌、拋綑、處理漁獲…漁船上的作業是繁忙的,但他們絕不是埋頭苦幹的漁人,啊,你彷彿看見,晃盪的甲板上他們也有悠閒的一面,唱歌、泡茶、聊天,日月星辰是不須懸掛的鐘錶,無線電通訊則儼然成了他們之間的MSN。或許,你會看到他們貌似輕鬆地扛起重達幾十公斤的鮪魚,穿著雨衣雨鞋來回在漁船港口間卸下漁獲,然後以一派自豪的神氣等待魚販的標購比價。
當然,這可能只是你對討海生活不了解而有的愜意想像,我們有幸或不幸並沒有成為在那顛簸的甲板上與大海搏鬥的漁夫,日夜在淘盡英雄的浪花裡翻騰,任衣襟都在海風鹽蝕下抹滅色澤。
大多時候,我們望海,在港口喬扮成盼夫早歸的漁家,看那過盡千帆皆不是,或登上觀海樓,以一居高臨下之姿態俯瞰那廣闊的海面,夕陽餘暉和浪裡白條爭相輝映;我們的視線也必曾落在那小點般的漁船上,想像那小船上的人們看到的是怎樣的海?又如何度過他們出海的日子?你定神凝視那點,眼底忽然就閃過了如此的影像,那是行船的漫漫時光,星宿斗牛於夜空低垂欲墜,海風徐徐,我們依舊記著這樣一個動人的傳聞,據說在那月光照拂的海水面上,能看見繽紛群集的櫻花蝦閃著迷惑眩人的光芒。
啊,你怎麼可能記得呢?誰又告訴你那傳說?
但你固執地堅持故鄉該是有那樣一片海的,你閉上眼睛,水波微微晃樣。
曾聽人說,出海數月的水手在上岸時會因地面的平穩而感到不慣,如同我們會因船隻的搖擺而感到暈眩一般,那麼也許這孤獨的島嶼在他們眼中便有如一艘巨大的船,且以一種看不出在移動的速度緩慢在時間之汪洋中航行。這艘巨大的船也搭載了許多乘客,地質學家說島以每年八厘米的速率上升、某官員說島正在向下沉淪,或許他們登陸時的躓礙難行,正是因為感受到這艘大船承載了過多希望和絕望所引起的搖晃吧?島上的喧擾該是與這些水手無關的,但這島卻有著他們賴以停靠的港灣;再怎麼堅強的水手,也無法忍受無止境的漂泊,你假想的故鄉,即是一種平靜的安全感,於大風大浪之後,靜謐溫馨地守候的小港口。
想你那荒遠潦倒的小鎮,你毫不陌生,可能還覺得有股似曾相識的熟悉感,有人說因為它是我們祖先故里的雛樣,他們說移民社會裡的我們可能來自一個類近的漁港,有著同樣信仰風俗的聚落,惡劣的地理環境外,缺乏糧食、人口壓力過大、瘟疫….於焉我們的先祖離開,百般險阻越過了黑水溝,卻再構築了一個相仿的家鄉(何時我們曾構築了一個相仿的家鄉?)。
但其實我們早已遠遠地離開了那樣的小鎮漁鄉。
曾幾何時,我們不再破浪乘風於廣袤的大海,改於整治規劃過的街巷道途間穿行,我們不再追逐嬉戲於綿延的海濱,改在模擬人工化的遊戲程式裡廝殺,我們已離那漁鄉的淳樸太遠,甚至那裡的街坊市景模樣也都因時代久遠而在我們的記憶裡漸漸漫滅模糊,偶爾我們聆聽父執輩訴說起關於那純真年代的事蹟,總是帶著傳說色彩而顯得不可思議。
那時的確也流傳著許多傳說,且每個人都虔敬而深信不疑,無關乎近乎偏執的善男信女,那市途口語間傳播的更像是一種屬於村落的歷史,於代與代之間傳承。
可能在夏夜吹拂晚風之際,我們會搬一矮凳子坐在老榕下聽耆老講古,說那時候小鎮還滿佈蠻荒瘴癘,無形之瘟疫蔓延更增移民之艱辛、說什麼姓王爺或是什麼神遊地河而來,說祂神蹟如何顯赫,消災解瘟庇護窮山惡水之地。唉,可能你對這些鄉野傳奇嗤之以鼻,但那一則則神話離我們是並不遙遠的,那是村落裡的廟宇,是原鄉存留的信息,還是漁人們對著茫茫大海的唯一憑依,我們是相信這些神話還會繼續流傳下去的。
神話流傳下去又如何呢?你幾乎能預見那小鎮的結局。
再莊嚴肅穆的神話也禁不起時代淘洗而顯得黯淡,越來越多的觀光客也愛這漁鄉的淳樸原味,於是嚴肅的祭典也成了吸引人潮大批湧入的商機。但是,會在神祇繞境出巡時跪拜在路中祭改的人卻少了,傳承陣頭的人才凋零了,儀式的神聖虔誠也被湧進的遊客沖淡了。
任誰都想在那小鎮裡找尋些什麼,為了某種自己都不知為何的企求,那樣熱切的渴望迫使人們展開探索,追尋。
小鎮繁華了。
啊,你看見人們從紅色拱形的橋上望向漁港,製冰廠、造船廠等等櫛比鱗次,在製冰廠的建築物和冰塢間交錯散佈著運冰軌,如雲霄飛車軌道曲折搭建於遊樂園,冰塊滑行其間,還會摩擦產生碎冰從軌道上掉落。橋上的海風沁涼,沒有遮蔽地自港口吹襲而來。
你看見小鎮甚至有了觀光業。
伴隨著海風,人們的步履將輕輕踩著,一路上是防波堤和水鄉澤國般的魚塭星羅棋布在田野間,向晚的灣澳,鷺鷥、鷸鳥振翅飛起,成群翱翔低飛於水面復又落下,開著黃綠色小花的海茄苳樹林幽靜而生意盎然,人們將為眼前這一整片寬闊的水域而震懾,萬頃碧波微微晃盪,招潮蟹舞弄著巨鉗蹣跚爬行於泥濘的沼地,紅冠水雞和大濱鷸則在沙洲上奔走覓食。
情侶們將散步在木板鋪成的步道上,看粉色的落日,看湖上漂行的橡膠筏,縱然這是一個適合坐下來慢慢等待夕陽隱沒的地方,但人們還是蹀躞走著,談論著湖面的缽水母和林間的紅尾伯勞,還有帶著望遠鏡、翻閱著圖鑑的人,大家都來親近自然了。
但你的小鎮呢?你的漁鄉呢?你的鄉愁哪裡去了?
你行走在小鎮的市集和街巷間,路兩旁往往是琳琅滿目的海產陳列在攤位上,串仔、雨傘魚、銀魚、模樣凶狠的鰻魚、鐵甲蝦、亮澄澄的烏魚子等等,這裡一定是你要找的小鎮了,瞧!不十足是個漁鄉嗎!但那攤販們的叫賣卻喚醒了你,那遊客的事不關己也刺傷你易感的心,他們將告訴你,在如此自得悠然的假期氛圍中,名利的追逐、俗世的紛擾早已不足一提,快別想什麼別人的鄉愁了,不如拿起相機留存這良辰美景吧,留存這小鎮、留存這漁鄉,誰讓它再不是你故鄉了呢!
你神遊小鎮回來,風已止息,當你再睜開眼睛,對照身邊的景物,不禁有恍如隔世之感。
你且對那在半夢半醒間所經歷的小鎮事物感到低迴不已,那樣的圖像如此鮮明而歷歷在目,以一股懷舊的深沉憂傷充塞了你的內心,讓你不禁懷疑,是否有那樣一個小鎮,仍舊如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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