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日來的晴朗天氣從那一天開始轉陰,午休的時候,沒開燈的教室全沒了色調,只能看見窗外平板單調的白雲鋪蓋住天空。如此的午休必然是慵懶的;除了窗沿透進的光亮,其他便是顏色被陰影同化了的物件,全在教室裡無聲地沉沉睡去。或許除了黑白灰之外還有那麼一點說不出的色彩,卻全在那漸層的光影裡消弭隱身。
那一天午休的鐘聲也是懶洋洋的,雖然打破了午休的靜謐氣氛,但趴在桌上的同學們仍佯裝不知已然下課,依然就著最貼近夢鄉的姿勢假寐著。
如果能夠一直沉醉於夢境,也許我們都不會選擇醒來。
下午第一節,那天教育部長和許多教育界人士到我們學校來開會,而我們,則百無聊賴地拖著步伐走向活動中心,我只知道,我們要去聽「英文導讀」。
是在到了會場後,等到我看清了那講台上牌子寫的主講人我才完全地清醒了過來:「楊照?是那個楊照嗎?」我看著那幾乎空無一物的講台,只有那貼上了海報的立牌,廉價地用麥克筆寫上了「主講人:新新聞主編楊照」,竟是如此的排場啊。
似乎沒有多少人認識他,我並不訝異,我對他的認知也不超過一年,那時候我在網路上聽到他和朱天心、鍾怡雯評審台大文學獎的錄音檔,聽著他說:「趁現在我們還不知道誰贏誰輸之前,先安慰一下等一下一定會輸的人,我安慰的方式我不曉得對不對,但是我願意很誠實的說,如果等一下輸了請你別難過,一個重要的理由是,文學本來就不可能像賽跑一樣,排出那麼明確的一二三名,第二個理由,說老實話,贏的,我看也沒多了不起。」是那麼地狂傲,不,或許是他那種意欲將現實全盤託出的態度讓我吃驚,現實總是帶著些許無奈的,而我們總是希望那些年輕的人們慢點知道,繼續地活在單純無憂的世界裡,永遠不用從那裡頭斷裂出來,沾染上任何一絲的市儈氣息,但他卻誠實地說了出來,像一個被譏為烏鴉嘴的先知,卻不得不說,不能不照實地描述這殘酷的世界。
我後來又得知他曾是建青的主編,在他當主編的時代,曾在校刊上寫了一篇短文,用了排版上的小技巧消遣了當時北一女換書包的措施,這個小秘密很快地在建中校園便流傳起來,結果引起了北一女的強烈反彈,到了最後只好將當期校刊全數回收,撕毀動了手腳的那兩頁以息事寧人。不過很快地學校附近的影印店便開始提供起那兩頁的影印本,而引起軒然大波的楊照也成為校園裡的知名人物。
於是有天我在圖書館當志工時,從羅列雜陳的書堆中無意間發現了他的書,那時看到的是Caf’e Monday,卻訝異於他的筆調如此溫和,即使說到他左派青年的歲月,即使述寫的是涉足政治的滄桑(於此我們便不討論了吧?),他仍然在訴說,依舊用筆吐露著現實的殘酷面,卻有了更多的溫暖,像是被流光磨洗得圓潤、光滑了。
而一陣掌聲過後,現在他站在我們面前演講,雙足不時輪番踩著講台前緣的凸起,他說起了鼓掌的來由,然後慢慢地導入主題,那段話如今我已近乎遺忘殆盡,大意是說,我們身而為人,應當是會為了追求一個更美好的境界而努力的,而在我們這樣的年紀,還有太多的美妙經驗和風景,是我們所不曾經歷的,倘若我們已經為自己所見識過的世界感到自滿,那無疑是可悲的;而語言,便是一種能讓我們去探索、追尋文化中精粹部分的工具,像一個能讓我們看見壯闊風景的窗口。但,並非每一種語言都能夠帶給我們廣大的眼界,有的語言則不那麼平易近人,相對的,英文不但能帶給我們遼闊的視野,也是一種易學的語言……
話說著說著,四周原本壓抑的談話聲逐漸音調上揚,成了嘩然的噪音,隨著眾聲喧囂沒有停止的趨勢,我和身旁的同學面面相覷,果然直言不諱如楊照,在沉下臉一陣子後爆發了出來,他重覆地,重複地說著:「請你們安靜下來,請你們安靜下來,請你們…」直到我們真的啞口無言。
他說他自己在高中時也不是什麼好學生,但至少有一點他是懂得的,那就是基本的尊重,即使不認同台上的人,也會讓別人擁有聆聽的權利,又說他當然知道自己只是個來演講的客人,大可以把我們當成愚騃的稚兒來討好,但他把我們當作成人,所以免不了要跟我們說清這一切…他說得慷慨激昂,偶爾聲音揚起甚至破音,但卻沒有人笑出聲來。
不知何時,活動中心外早下起了雨。
那之後當然是尷尬的,楊照要我們閱讀分派下來的紐約時報(THE NEWYORK TIMES),那排列堆疊的單字不是很可愛,我們只好興味盎然地看著那一幅幅別具意涵的圖片,彷彿我們真的進入了一個更美好的世界。
直到演講結束,校長和教官都跟我們說過了話,走向活動中心的出口,雨勢仍沒有停歇,我的腦袋還在隆隆作響:我們所追尋的、我想說的、人們所期望的…全部混雜成亂糟糟的一團,難以平復理出思緒來。
同學們漸漸魚貫地從活動中心的出口離開,頭上頂著THE NEWYORK TIMES坦然行走於雨中,任由雨點在那上頭一滴、一滴地落下,緩緩將上頭的油墨渲染開。
我摺好那份THE NEWYORK TIMES,把它收進紫色外套之中,輕輕懷抱著它,感覺風很涼。
雨仍然下著,但我有如握著一把通往美麗世界的鑰匙那般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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