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情的自我對話 曾進豐
上帝因為寂寞而創造萬物,詩人則透過創造而體認上帝。俊成「喜歡隔著窗凝視這座城市,隔絕聲音/也隔絕了雨點不時的問候」(〈隨想〉),在沉靜中凝視著外在世界與心靈風景,不斷地「自己與自己交談」(〈大遠百誠品書店‧跨年〉),從而穿越孤獨,抉擇成為自我。
百葉窗在詩中作為「抉擇」的樞紐,它是溝通內外的平台,人我對話的中介,當關起百葉窗,俊成就成為「閱世愈淺,則性情愈真」(《人間詞話》)的主觀詩人,默默地跟天地溝通,與心靈對話。詩是詩人內在唯一的王國,一切悲喜苦樂,都從這兒發生。主題詩〈陽光與百葉窗〉結尾二節寫道:
如果此刻有著思念
卻不能飛翔
我就要變成百葉窗
守護窗裡的人
也擁抱外頭的陽光
「守護」著思念盟約,「擁抱」著陽光顆粒,幸福愛情與人間溫情,允為詩人的渴求,也是詩集的主旋律。
俊成說:「我只是,渴望擁抱的孩子/生命只是,遙遠而渺小的旅程」(〈旅途〉)。以擁抱泯除距離,打破藩籬,首先,展現於親情的互動:
母親是一面乾淨的玻璃
看得見裡頭
也看得見外頭
用一個擁抱擦擦,髒了,又明亮了(〈黑暗與光明〉)
母親的形象,永遠潔淨明亮,即使偶有爭執誤會,一個擁抱就可以冰釋。其次,〈給雨的幾首情詩‧3〉第一節,寫擁抱房子擁抱夢,擁抱著寧靜的愛情:
(我們在夢的羽毛裡
睡得多麼深沉)
雷輕輕地響
擁抱房子軟弱的聽覺
(它要偷偷把你抱走嗎?)
再次,擁抱籃球框的孩子,被風所擁抱的兒童,只有天真無邪的歡笑:
籃球框是開心的爺爺
學生們爭相去擁抱
還有什麼,更加美好
可以迎著
風的溫柔擁抱
拉著星球共同旋轉(〈一起跑操場〉)
「擁抱」是親暱而溫暖的徵象,「美麗的疲倦開始堆積/就先跟棉被擁抱一下/不要關上窗)」(〈打掃〉,開窗迎納亮麗的陽光,「就這樣淺淺地活著/深深地想著/不遺漏陽光給予大地無私的擁抱/相信世界正在成型/會還給我們應有的一切」(〈就這樣淺淺地活著〉),活著,想著,一如陽光的無私給予,相信世界有最初的圓滿。
愛情是生命的依存光源,「你是那陽光/溫暖我閱讀我」(〈寂寞時翻翻我〉),一旦翩然降臨,我將因此而高亢。〈陽光與百葉窗〉中有令人激賞的詩句:
如果此刻想起愛情
定會是一盅淡茶
飄散在空氣裡的清香
如果此刻打開音樂盒
定會有鴿群紛出
散滿幸福的羽毛(第二、三節)
僅僅是「如果」的想像,幸福感就從心底漸漸漾開,完整流露出愛情的美好。再如〈飽滿的下午〉:「如果此刻說愛妳呢?//這個飽滿的下午/會不會貧血了起來?//一碗飽滿的水/怕丟進一些什麼/就會溢出/再也裝不回來了」,深怕任何不經意的疏忽與驚嚇,都將破壞原本的和諧飽滿,詩人小心翼翼地護持,祈願「我們是兩隻小小地麻雀,在心底靠著/約好了/要在天空寫滿彼此未完的一切」(〈麻雀情詩‧5〉),此處有純淨地沉默相約,生命正等待與人分享。
俊成詩中的愛情,簡單得堅決,有「千磨萬劫」、刻骨銘心的深刻,有時也難以捉摸:「愛情像窗外的麻雀,看起來總是這麼自由/靠近,卻飛走了」(〈麻雀情詩‧1〉)。自由而沒束縛的愛情,脈脈含情不重「言說」,因此「之後約好要養一群貓/對不起彼此的時刻就多養一隻/相愛的時刻就棄養一隻/見不到你時我就跟貓說話/情話都跟貓兒說/不跟你說」(〈天天〉),愛的陰晴變化,在貓兒的「多養」與「棄養」之間,消長起伏。時而甚至是災難是凌遲,「自私的愛情是一面鏡子/就框在鏡像裡/打碎,也打碎了自己」(〈黑暗與光明〉),因為彼此愛得太深,所以容易招致毀傷,不知該「如何溫習/傷害彼此的方式」(〈太美麗〉)。恣意釋放生命的衝動之後,發覺愛情原來如此艱難,一次又一次,詩人強烈地自責:「錯不在春天/是我該離開」(〈鋤草〉),「天空是你給的/黑暗由我自己召來」(〈給雨的幾首情詩‧1〉),戀情宣告終結,「而今,我是一只在夜晚裡/流浪的燈籠/燃不完自己的黑」(〈燈籠〉),昏黑黯淡,只剩贖罪的心情。犧牲且無怨無悔的奉獻,幾乎要「把自己化為零」!年輕詩人歌頌愛情,本屬必然,但能將情詩寫得如此「橫秋」的,洵屬少見,顯現出其對於愛情具有穿透性的觀照能力。
《陽光與百葉窗》前兩輯以情詩為主,感性抒情。輯三「一起跑操場」,則是教育現場的多面向思考,寫畢業依依,記學子輕狂,迴盪師生共譜的點滴,亦照見自己的「曾經」。其中,不乏童心想像,散發陽光般的笑聲,為教育愛作了最佳衍釋。壓軸詩篇〈悠閒的時光〉,詩分兩節,第二節寫道:
這不加糖的世界何其自然
長長的圍牆是一首詩
短短的戀愛是一枝筆
當盛開的裙襬由心上拂過
我便打開豐盛的微笑,翻閱這悠閒的時光
不管它是現在進行式或是過去式,字裡行間青春雀躍,可貴的是,我們還從裡面找到了久違的「悠閒」心境。
輯四「秘密」,傾向生活的觀照,生命的沉思,知性、理性思維濃厚,且多自我投射。諸如:〈走進書店〉想及作者們都在為靈魂呼喊,肯認文學作品的「真」之要求;〈燈下〉思索創作者透過寫詩轉換情緒,不斷地寧靜探勘;〈午讀〉則忖想不朽盛事,如何白了鬢髮;〈靜坐〉一詩,納悶著「盜火」、「盜土」者皆能締造永恆,而「你盜去了信仰尊嚴/我的胸口空無一物/啞了的愛/無可再說//此刻/不是祈求你還給我/開啟那片星空的鎖匙」,以「時間」為軸線,「星空」為核心意象,感喟於漫邈的時空跋涉後,落得胸無點墨、腸枯思竭,靜坐中有悔恨有掙扎。〈我們〉、〈雜感〉、〈午後約會〉、〈給我們〉等等,同樣關涉「寫詩」,如〈給我們〉中間兩節:
夜空裡
忍不住的兩滴流星
留下了兩道詩痕
暗地裡
夢墜滅又懸垂
好深好長的夢
哪個採礦的人抬起了頭?
看見哪架失眠的飛機
又要搖晃到哪個
時常憂鬱的國度?
選擇了寫詩,成為苦悶的耽溺者,審顧途程斑斑,縱使如流星殞墜,也是深長的夢,堅持不願醒來。
輯五「為你飛翔的日子」,涵蓋了師長、友朋與旅次,觸及愛情、詩以及家的成型。〈旅途〉寫道:「一枝筆,加一本書等於我所深陷的世界/一份心,加一個家是否等於我能夠捧穩的將來?……//給我生命的光明/也給我生命的疼痛」;〈大遠百誠品書店‧跨年〉從「10」到「0」,倒數計時,其「4」:「痛恨寫詩/也痛恨自己/不相信這個世界,卻又離不開他/不等同於愛情」,對於詩始終熱切期盼,對於婚姻家庭,則憧憬中帶著幾分膽怯;其「6」:「上天給我們繁複的智慧與思想/快樂無盡,悲傷也同等蔓延」,拈出美與不美、喜樂與苦悲皆伴隨而生,詮釋顛撲不破的真理,顯現詩人澄明知性的一面。
俊成的世界並不是封閉的,他經常迎向陽光,展開旅行:「我可以是一片原野/用深深的綠/帶你去旅行」(〈帶你去旅行〉),嚮往平疇綠野,無法拒絕花東縱谷,因為那是大自然最美的一首詩。旅行不單能加寬視界,且有助於心境的轉換蕩滌,由於豐繁的交流,又使他成為閱世深廣,詩材豐富的客觀詩人,為詩作增添幾分嫵媚,如〈在詩意萌生的谷地‧5山谷中的小村莊〉即是一幅濃彩重墨的油畫:
山櫻在路旁揮手
是愛,在燃燒。
繞過青色郵筒後
一片高聳的玉蜀黍,順著陽光向我致意
我開始幻想,油畫中的女孩在遠方走著
是白雲朵是青山巒是黃稻田是
稻田裡迎風搖曳的紫色衣裳
村莊還是靜靜盛開著,什麼都不多說
我與一隻土黃小狗並坐在台階
想妳
堆疊青、白、黃、紫等色彩,又有「紅」山櫻、「土黃」狗,透過「重色」塗抹布置,將山城畫境推至目前。
《陽光與百葉窗》的主題基調概如上述,至於各種詩的表現技巧、修辭手法,俊成亦能熟練變化,佳作佳句俯拾即是。首先,將詞品「變性」處理,互相轉換挪用以表意的「轉品」修辭:「我是不禁綠起來的的山巒」(〈如果你是陽光〉)、「雲朵梵谷了些,山勢則馬夏了些」(〈在詩意萌生的谷地‧4山月〉)、「一次呼吸也開始千萬年起來」(〈在詩意萌生的谷地‧9峽谷〉)、「一朵小花卻悄悄萌芽/根入我的桌椅、櫥櫃」(〈校園之一〉)、「這個飽滿的下午/會不會貧血了起來?」(〈飽滿的下午〉)等,創新詩句,鮮活詩意。其次,〈走進書店〉的結尾三句:「在這每本書都急於呼吸的書店/我開始用嗅覺去感受、去聆聽/那文字小小的井裡,所寫下的深邃的天空」,運用感覺融通、交錯混合的手法,強調「走進」書中深邃世界;〈如果你是陽光〉詩句:「鷹群是教堂婚禮的鐘聲」,則將視覺意象轉為聽覺呈現,空間流動中蘊含時間推移,手法不俗;再者,〈是雨聲〉通篇以「是雨聲」領起建節,且首尾綰合,形象地描繪綿綿雨勢,也暗示雨聲的淅瀝不絕,徹夜擾人不眠。巧妙安排形式,緊扣題旨內容,二者和諧統一;〈打掃〉以「迎接假日午後乾爽的陽光」開頭,而以「不要關上窗」收束,前後呼應,別具匠心。
周夢蝶說所有的生命,都在「覓尋已失落,或掘發點醒更多的自己……」(〈默契〉),存在主義學說主張存在就是抉擇,就是「選擇成為自己的可能性。」《陽光與百葉窗》無論是對愛情的守護、等待,對時空、山水的叩問追尋,或與詩共舞、為詩癡迷,皆是深情的自我對話,似乎很「存在」。俊成正在寫,正在尋求超越,正朝拔尖的高音挺進中。我們樂見,並且期待更多他對存在的體悟與豐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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