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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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風起,雨意牽動流雲的末稍,我趕忙架了梯子到屋頂上收拾曬了兩天的鹹魚乾。海風遼闊,天空跨越海洋,隱隱有一種似雷如火的歌聲蟄伏在藍宇四方,多想撕開天空,讓歌聲宣洩出來,卻不知如何將破裂的天空縫合好。這時弟弟在梯子下幫忙接鹹魚乾,那小小的晶亮的眼,或許,承受的,早已不比我少了。這場大雨來的太早,天涯海角無法躲避。
在望安島外公家的生活很平淡,早上推著板車、運著水桶到外公小小的菜圃幫忙澆水,花生、絲瓜、金瓜、玉米、外公還異想天開的種起紅龍果,田裡的金瓜長的總有人頭大,玉米卻是大小不一;絲瓜棚在頭頂搶下陽光,腳下的花生也活得很有自信,從沒活過一個月的,倒是紅龍果,問外公是否知道種植紅龍果的方法?外公總說知道「就是要施肥,要澆水」八十多歲的外公笑著,對我搖著一顆大絲瓜。
收完鹹魚乾,屋頂的炒豆聲一直沒有出現,烏雲卻漸漸讓出了落日的彩霞。外公說澎湖風大,雨水少,雲總是走的快,於是我們帶著水桶、手套、還有一支像捕昆蟲的撈漁網到礁岩間捕捉魚,捕捉退潮後來不及逃離的小魚,多半是石狗公,一種一根手指長、竄動如梭的閃電魚。外公會在一邊張著網,我和弟弟則從另一邊趕魚,一陣水亂魚慌就可以收穫半桶。之後弟弟和我還要負責翻開石頭檢小黑螺,一種十元大小,烏漆媽黑的爬行大便。然而以沸水煮熟再用牙籤挑出肉來沾白醋吃,感覺像在吃鮑魚。有時候能抓到紅蟳、野生的蚵仔、紫菜,這海岸邊的許多驚奇就是外公常常誇口的『海鮮大餐』,這大餐總是源源不絕的,今天翻開這塊石頭有,明天同樣翻開這塊石頭也有,他們不需要澆水,也不需要施肥,背著殼,到處以自己為家。
和蒼蠅共進晚餐後,有一群大學生來詢問民宿,三男四女,外公讓他們住我和弟弟隔壁的通鋪。他們放下行李就拿著許多火把和一把吉他往海邊湧去,夜色抱緊了整座島嶼。只是這座島嶼的人家不多,尤其外公的村子只有稀落的幾處燈火,感覺整座島與都在仰望,仰望那一天璀璨的星子。向光的蟲蠅爭食著粗木為幹的水銀燈,粗木為幹的水銀燈斜斜的窺視入兩旁闇無燈火的院子裡,闇無燈火的院子貯藏了一座座家的意涵,家的意涵是什麼?巨大而深色的浪撼擊堤岸。
晚上無電視可看,弟弟拉我去堤岸邊講故事,走近堤岸時,遠遠火光舐著沙岸把交疊的人影膨脹到沙灘的盡頭,吉他聲展露年輕,年輕女孩子的笑聲拋得很遠,黑夜因此微微震盪著。靜步越過沙灘,想起了許多事,想起小時候我們都怕黑、怕鬼,我卻喜歡嚇比我小八歲的他,每當我說鬼來了,以棉被為牆、枕頭為盾,帶齊裝備就躲入備戰,這時候我會假裝突然昏倒,被鬼附身,弟弟就訓練有素的運起伏魔指、降魔咒文還擊,每天都翻新不同的情節。想起阿里山上我們戴著鴨舌帽舞著小木劍;想起一邊洗澡、一邊說故事的情景;想起在看畫展時,弟弟指著一幅裸女大喊:爸爸哥哥快來,你們最喜歡的。想起聯考時,他每天祈禱我不要考到北部大學,祈禱我不要交女朋友,因為他是我的大老婆;想起我住進宿舍後,他每天幾乎要從電話裡鑽過來的樣子;想起他抱著我的衣服睡覺,爸媽在一旁吵架;想起他哭著說他不要我流淚,因為只要我哭他就會想哭;想起朋友告訴我,總要讓弟弟試著長大。
黑夜的海洋無比深邃,向堤岸訴說自己的故事,一邊的月亮靜靜高懸著。然而,我自己呢?我珍惜了什麼,又失去了什麼?我不是沙灘,可以日復一日的守候海洋,更不是等待澆水的花生,不是能背起自己的家的小貝殼,我只是一個哥哥,一個孩子,一個希望在沙灘上高歌的男孩,我究竟能失去什麼,又究竟能珍惜什麼。
坐在堤岸上,弟弟興致勃勃的敘說自己設計的遊戲故事,說他每次下棋都贏老師,也委屈的說當班長後常常被老師罵。那小小的晶亮的眼,像滿滿的星空。夜浪每夜搬移長堤,或許,還有人沒有長大。
隔天,朝陽還賴在海面浮潛,那群大學生都還不醒人事,我們又推著板車去菜圃澆水,滿園的綠意像是外公開朗的笑。澆完了水,外公帶我們去天台山撿貝殼,騎機車去,那裡是南澎湖最高的玄武岩山,由海面看去像是一頭昂首的獅子,站在獅子的頭頂,感覺可以更換天空,能比整座海洋還偉大。天台山上有一處『仙人腳』,就是山頂上一塊足狀的岩石凹陷,據說是八仙呂洞賓過海時,一腳踩在基隆野柳,另一腳踏上澎湖的天台山。看著腳印望著天空,沒有一片雲在打盹的天空,風雨什麼時候會再來?小貝殼在海邊接受一波波海浪的衝擊,我想,要像貝殼一樣以自己為家,心先要是一片海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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