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信 ◎陳雋弘天涼的時候我坐在窗前看著美麗的你與落葉一起散步而來蟬叫聲漸歇日子堅硬如殼那年躲在樹上留下了一個秘密至今仍閃閃發光你胸前的十字還會痛嗎沿路心事都已結痂外表也重新長出了粗糙的樹皮麻雀成群地飛散心情遂宛如一塊空地空洞迴響著巨大的寂靜你是不怕冷的愛穿短袖上衣天涼的時候我就把你的背影一件一件掛在窗前彷彿夏天從未走遠賞析:有些詩是適合去「想」的。
天涼的時候我坐在窗前看著美麗的你與落葉一起散步而來天涼,可能是初秋,也可能是某種燥熱剛剛離去的時候,坐在窗前的我,此刻的心情應該是由躁返靜的。而愛情在什麼時候發生呢?等著車,百無聊賴時,突然有一位從頭到腳都是為了自己的眼睛、腦海打造好的他(她)經過?還是騎車時忽然見到鄰車口罩上的一雙美目?是了,就是那眼睛,愛情最美的時刻之一就在觀看。我們時時刻刻都在「看」著愛情,「看愛情」雖然膚淺,卻也是一種直截了當的能量,如果再加上自己內心的一些五味雜陳,膚淺也並不膚淺了。於是詩人就給了我們這雙眼睛,在天涼閒適由躁返靜的時刻,讓我們遇見了專屬的美麗,剛剛好的愛情。
接下來就值得推敲了。
很懸疑的,這位美麗的你,是約好要見面的?恰巧路過的?還是詩人自己想像的?每一種可能性都能放射出不同的故事,但也都能收束在同一種心情裡。哪一種心情呢?關鍵在於落葉,與落葉一起散步是什麼樣的心情?落葉可能有許多的意涵,諸如凋零、脆弱、散亂......但平日的落葉是不會「散步」的,除非有風,是有風在吹動落葉,而且風和「美麗的你」一樣,是向著窗子而來,輕輕地吹來,不是瀰天漫地的捲來,於是心情就明瞭了,觸感上有涼風,聽覺上有枯葉細細擦地,視覺上有斑斕的葉影,組合了一種由躁返靜,輕鬆閒適的,知覺全開的細微世界。而這細微的知覺世界屬於誰呢?只屬於「我」,所以這位美麗的你,無論是約好要見面的、恰巧路過的、還是跟本是詩人自己想像的,還有這些所引發的任何故事,原來詩人給我們的心情答案就是:自我,獨自快樂,獨自懷想的自我。換句話說,那或許就是孤獨。
這是一首孤獨得很細膩美麗的詩
蟬叫聲漸歇
日子堅硬如殼
那年躲在樹上
留下了一個秘密
至今仍閃閃發光
「蟬」自古擁有著很豐富的情緒意涵。駱賓王「西陸蟬聲唱,南冠客思深」;李商隱「本以高難飽,徒勞恨費聲」;柳耆卿「寒蟬淒切,對當亭晚,驟雨初歇」,蟬總有一部份跟孤獨情懷脫不了關係,鯨向海「億萬個夏天焚燒過去了/沒有一個蟬鳴是我的說法/我只是靜」蟬阿蟬,總讓人聽盡孤獨。
那麼,蟬蛻不就更加孤獨了。
蟬蛻的樣子蠻恐怖的,如同電影裡面的外星生物,每到蟬鳴沸騰了夏日,蟬蛻就會以各種不可思議的角度出現在樹幹上,每當要把蟬蛻拔起,總是要小心翼翼,因為它抓得很牢,明明只剩空殼了,卻彷彿有意志力般緊抓著樹皮,強拔也不是,因為怕拔壞了蟬蛻。這麼固執而空虛的醜陋蟬蛻卻是詩人的一個秘密,生怕破壞的一個秘密。的確,愛恨情愁總會慢慢停歇,只剩下回憶的空殼,空了,但並不能否認他曾擁有過生命,或許,只是我們不懂這個空殼曾經美麗的秘密。
你胸前的十字還會痛嗎
沿路心事都已結痂
外表也重新長出了
粗糙的樹皮
然後就回到了樹。承載著孤獨的蟬群、隱躲的蟬蛻的樹。我們如何看出一棵樹可能受過的傷?或許那粗糙樹皮的背後,可能被人先刻上過十字的傷疤。然後我們開始幻想它治癒的過程,如同人的傷口,先結痂,然後長出新的皮膚,痂是突出而醜陋的,但不經過結痂的過程,我們又如何治癒呢?
麻雀成群地飛散
心情遂宛如一塊空地
空洞迴響著
巨大的寂靜
治癒的本身就是提起後放下。
有時候,我們厭惡想太多的時刻,卻也厭惡無事可想的時候,嘈雜與巨大的寂靜同樣折磨人,但試著淡忘心情的當下,我們卻不得不寂靜,時常去當那個趕走麻雀群的人,然後再仰望那些遠去的雀群。
這不免是一種矛盾
你是不怕冷的
愛穿短袖上衣
天涼的時候
我就把你的背影一件一件
掛在窗前
彷彿夏天從未走遠
原來,這就是詩人排解矛盾的方法
他常常在「想」,既是懷想也是幻想,他將自己「想」的過程透過他的詩作,在現實與幻想的多重歧義中自我寬慰了一遍,所以他依然能見到「看著美麗的你,與落葉一起散步而來」,卻迴避不了「空洞迴響著,巨大的寂靜」的心情,但也因為詩人努力的治療自己,讓跟著一起「想」的讀者同時也被治療了,我們終於能領略那個沒有走遠的夏天,曾經擁有過的飽滿蟬聲,還有隱躲在蟬聲之下,不為人知的空虛蟬蛻的秘密;我們終於明白了掛上一件一件背影的原因是,浸泡在夏天的哀傷還沒有被晾乾,但也終於開始晾了;我們終於明白了,面對一個不怕冷的回憶,自己是有多麼的怕冷。
這種自我治癒的力量,就是我深愛這位詩人詩作的原因,他總是可以讓想太多的我,可以透過「想」得到治療,最後就讓我上癮了,古往今來,擁有一大票死忠詩迷的抒情詩人,莫過如此。
有些詩,的確是適合用「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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