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聽到人聲喧嘩，紛紛嚷道：「發汛了！發汛了！快快進城去躲！」一群百姓
拖兒帶女的急急奔進城門，連家當都來不及攜，這時靳輔也匆匆忙忙的從城中
跑了出來，大叫：「各位，城外黃河要發汛了，婦孺孩子快快進城去躲，青壯
好漢跟我前去搶救受困的人！」
他此時官職已復，清名亦還，這樣一聲令下，自有一股威嚴，便有一小群漢子
拿著火把，跟著靳輔急急奔了過去，吳啟華一聽凌汛要發，大驚失色，跟著跑
上前去，城外里許是一道黃河大堤，這時堤防尚自無恙，眾人先自舒了一口
氣，連忙挨家挨戶的去將沒有行動能力的老弱婦孺救了出來
陳永華本在城外，這一下立時驚動，也急忙趕來幫忙，白蓮教教眾也湧了出
來，原來每逢初春，黃河上游冰雪消融，河中水位便大量猛漲，往往導致氾
濫，靳輔急急忙忙的搶救不能動彈的傷殘老邁，斜眼間見到靳鳳兒扶著一個老
翁，靳輔連忙搶過去將那老翁抗在肩頭，大聲道：「鳳兒，快快回城，這裡危
險得緊！」
這時一個漢子大嚷起來：「靳大人，堤上開了口，就快撐不住了！」
靳輔轉頭去望，河堤左岸微現一道缺口，隔沒多久又開了一條小縫，靳輔大
叫：「回城！」
城外的人知道大禍將至，個個喊爹叫媽的，連奔帶跑的死命逃回城去，「砰」
的一聲，一個少婦跌倒在地，懷裡抱著的嬰兒跟著遠遠摔了出去，靳輔趕快去
扶，那少婦生產未久，初生兒子是她的心頭肉，大叫：「孩子！孩子！」
嬰兒摔在地上，疼得哇哇大哭，無人去理，眾人耳裡已聽得見水浪之聲，靳輔
知道河水立刻就要淹來，若是去救那孩子勢必無倖，忽然旁邊一個少年急速掠
了過去，靳輔忙道：「太危險了，別啊！」
那少年正是吳啟華，他雖聽到靳輔的話，卻見那孩子哭得可憐，一腔血氣直湧
而上，心道：「我豈能見死不救！」
靳輔「啊喲」一聲，突然靳鳳兒也不進城，直往外面奔了去，靳輔大叫：「鳳
兒！鳳兒！」旁邊鄉民急叫：「靳大人快進城去！河漫過堤了，快快快！」靳
輔知道再猶疑下去，立時害了所有人的性命，三步兩步的進了城，大聲喝道：
「所有人等趕緊進城！快快！就要關門！不能等了！」
吳啟華躍到嬰兒身前，轉頭見到靳鳳兒跟了過來，這當口緊急萬分，哪有時間
去問她為什麼會在這裡？伸手用力將她一拉，便要逃回城去。
這時河水已經漲過堤防一尺多，靳輔又痛又急，又驚又悲，喉頭一甜，吐出一
口鮮血，大喝：「關門！」城門戞戞一響，登時閉了起來，城裏本有預備下的
沙包，立刻就在門後一包一包的疊上，同時靳輔又是一大口鮮血嘔了出來。
靳輔立時奔上城牆去瞧，居高臨下一看，城外黃河河水波濤洶湧，「呼」的一
聲，一霎眼就又過了二尺！靳輔心下驚惶，忽見康熙匆匆趕來，靳輔要跪下行
禮，康熙急道：「現在還鬧這些虛文幹麼？快說現在怎麼樣了？」他睡到一
半，一聽黃河發起水來，立時便神色匆匆的直趕過來。
這時河水直漫而上，已浸到吳啟華小腿之間，吳啟華大驚，伸手將靳鳳兒負在
背上，左手抱著嬰兒，看準旁邊一株大樹便竄了上去，這下子他背上一個人的
重量，轉折之際不免吃重，吳啟華一提內力，眼前金星直閃，他心下暗驚，腹
中微微一痛，想起李如雲叮嚀過了，這些日子不可使上內力，急忙將內息一
收，登時又感吃力，好不容易躍上了樹顛，已是汗如雨下。
靳鳳兒身在他背上，伸袖替他拭去汗珠，吳啟華只覺腳底微動，知道河水一
沖，這株大樹很快便倒，不知怎地，他突然對死感到一陣恐懼，四下張望，黑
暗之中只聽「呼」的一聲，一大捆繩子從城牆上遠遠飛來，相距如是之遠，拋
繩過來的人實是絕頂高手，跟著長索揮出，在城牆外近處一株大樹擊了一下。
吳啟華見那樹生得甚是高大蒼翠，地勢又較高，水勢一時尚未過去，知道擲繩
之人意思是要他過去那裡，吳啟華心下一凜，兩樹相差十餘丈，中間沒有任何
立足之處，卻教他如何過去？
這持城牆上火把一齊亮起，照見水中漂浮的箱籠門板，吳啟華雙腳不住打顫，
已明其意，他微感猶豫，隨即想進也是死，退也是死，索性便把性命甩出去
了，他解開衣襟，將嬰兒放在襯衣裡面，低聲道：「鳳兒，緊緊抓著我！」
吳啟華將繩子捲在手上，深深吸過一口長氣，看準水中載浮載沉的雜物，雙足
在樹幹上一點，身子向前一挺，飛也似的躍了下去。
靳鳳兒嚇得高聲大叫起來，城上一片嘈嚷，千千萬萬道目光，盡皆注目在吳啟
華身上，這時候他苦學多日的九宮樁派上了用場，他向下直躍，落在一扇板門
之上，一彈之下，又躍到了一條板凳的腿上，如此交互而進，水中漂浮之物，
盡為他腳下踏板，他耳畔風聲呼呼，雙足連點，到後來越來越快，直欲收勢不
住。
城牆上的人見他漸漸奔近，齊聲歡叫，這時地勢漸高，終於吳啟華右足立在平
地之上，吳啟華喘過一口長氣，將靳鳳兒放了下來，抬頭一望，城牆上一個和
尚甩出繩子要來拉他們兩人，不料差了幾尺，那和尚抓過幾條繩來攪在一起，
將繩子捲得長了，又是一甩，仍是差了尺許。
吳啟華知道繩子太短，他背著人連跑十餘丈的險路，實已累得精疲力盡，想要
使力再攀上樹，那是說什麼也沒力氣，當下吳啟華手一甩，將繩子甩上去攀住
大樹枝幹，繞樹一勾一轉，牢牢繫住樹幹，河水毫不停留，轉眼間洶湧而至，
一瞬間已浸到了吳啟華足踝，還在不斷上來。
當此危急關頭，吳啟華神志反倒比平常更為鎮定，他將嬰兒和繩端交在靳鳳兒
手裡，雙手用力一推，靳鳳兒一人在空中蕩了起來，嚇得高聲大叫，雙手冷汗
直流，險些就要捉不住繩子，城上那和尚眼明手快，「呼」的一聲，將繩子當
作軟鞭甩了出去，繩端在靳鳳兒腰間一繞，一把將靳鳳兒捲入城中。
城上眾人都是一陣驚叫，轟隆隆一聲，黃河大堤垮了下來，河水漫溢浸灌的更
加兇猛，城外水位越來越高，速度越來越快，水位立刻便湧上了吳啟華膝蓋，
吳啟華翻手在旁邊漂著的一張桌子上一按，借勢上去，踩在桌面之上。
那和尚又將繩子擲了下去，吳啟華探手要接，就在此時，忽然水勢翻滾，吳啟
華腳底一個不穩，整張桌子連著他一起翻了過來，吳啟華摔入水中，這時水位
已漫到了他胸前，城上眾人登時驚叫，只見那繩子落入水面，吳啟華掙扎著要
伸手去抓，被水一沖，又隔了丈許，水勢又是一翻，差得更遠。
這時水位越來越高，越來越是翻騰不定，吳啟華兩手向下力掀，要想探頭出
水，立時又被水面沒了下去。
頃刻間水面淹過他頭頂，吳啟華神志立時一陣緊繃，這時正是水勢最洶湧的時
刻，吳啟華人在水中，水底氣流四面八方直湧了過來，恰如多位高手重重打了
他幾掌，吳啟華痛得臉色蒼白，此時形格勢禁，只得強運丹田真力與激流相
抗，可是水流夾著風疾雷迅的猛勁，吳啟華如何能敵？
他只覺一股大力排山倒海般壓了過來，丹田砰的一響，氣門已破，吳啟華再也
抵擋不住，口噴鮮血，他淒然一笑：「看來今日我是要斃命於此了！」
突然之間，李如雲的影子閃電般在腦中一閃而過，吳啟華心中大叫：「我不要
死！我不想死，我不可以死在這裡！」生死之際，他驀地裏明白了自己真正的
心意，頃刻之間胸中熱血上湧，不知哪來的一股力量，雙足向上力登，頭頸竄
出水面，緊緊拉住水中一塊木板，一掀一翻，已借力躍到了半空之中。
城上眾民見他無恙，都是歡喜大叫，城頭那和尚回過長繩，往吳啟華捲來，吳
啟華深深吸了一口氣，手指緊抓住繩端，那和尚使力一拉，終於將吳啟華拉回
城中，吳啟華這時早已支持不住，內傷傷處劇烈疼痛起來，昏了過去。
康熙和靳輔一起趨上探視，這時一個白衣壯士過來，將吳啟華背了起來，康熙
認得那人是莫道之，莫道之向那和尚點頭示意，一起邁步離開，後面一個小男
孩急急跟上，口中叫道：「師叔，師叔，等等我！」
李如雲見吳啟華昏迷不醒的被送回分壇，大是吃驚，那和尚道：「娃娃教主，
不必擔心！快叫沈壇主過來幫忙！」
李如雲這才將眼神移到這和尚身上，這和尚是少林寂字輩高僧，法號寂清，少
林寺以寂滅虛無排行，寂清輩分極高，合寺除他只有方丈寂真同屬寂字輩，寂
清生性頑皮滑稽，與白蓮教素來交好，他每次見到李如雲，總是嫌她年紀幼
小，笑她是個娃娃教主。
李如雲當然不甘示弱，因寂清精於棋弈，又是俗家姓柯，因此上每次便叫他爛
柯老和尚，寂清聽了哈哈一笑，知道李如雲一面讚他棋技高明，一面又拿他的
姓開玩笑，這時李如雲急召沈覺思出來，寂清拿了一個大水缸，吩咐叫人快注
熱水，待得熱水已有九分滿，白氣騰騰冒出，寂清將吳啟華扶進缸去。
吳啟華被燙的驚醒了過來，隨即雙目又即閉上，寂清雙掌齊出，貼在吳啟華頭
頂「百會穴」上，將內力源源輸入，過得一盞茶時分，寂清收掌退開，輪換上
沈覺思上去。
李如雲等在外面，問寂清道：「他的傷這麼嚴重，竟要你和沈壇主兩人合力對
付麼？」寂清哈哈大笑，說道：「不必擔心啦，這少年身有內傷，還亂提真
氣，傷了丹田，需要陰柔陽剛內力相輔相化，才能暫時消去內傷。」
李如雲道：「暫時？爛柯老和尚，你這話什麼意思？」寂清道：「這少年傷了
一次丹田，又再傷了一次，治好了以後也會時常復發，娃娃教主，這少年是
誰？我察覺出來他內功基礎很淺，可是威力卻強，就是因為他立基不穩，才會
受這麼大的傷。」
李如雲臉色一寒，皺眉道：「這小子不知好歹，我早就提醒他這幾日不要妄動
真氣，沒曉得這小子全沒把話放在心上，哼，打情罵俏也不看時候，全城都在
擔心大水，這小子作什麼去了？倒把自己搞得滿身是傷。」她知道吳啟華剛才
與林小雪在一起，還以為兩人又起細故動手。
莫道之搖頭道：「教主，妳這可錯了，吳兄弟是救人受的傷，倒不是什麼逞兇
鬥狠。」將吳啟華怎樣救人、怎樣臨危、怎樣脫險之事說了，寂清道：「莫副
壇主的話沒錯，我可是個人證，這少年很有俠義之氣，娃娃教主你可別冤枉了
人哪！」
李如雲「哼」的一聲，說道：「逞強好勝而已，說不上什麼俠義！」但一雙眼
睛忍不住向吳啟華瞥去，寂清道：「唉呀，娃娃教主妳就甭擔心了，陪我下棋
去，棋下完了，這小子就鮮龍活跳了。」李如雲道：「不要，我整晚沒睡，累
得要命，沒有心情陪你瞎鬧。」
寂清瞪目道：「什麼？下棋是瞎鬧嗎？」見李如雲懶得理他，一雙眼睛只是盯
著吳啟華，寂清恍然而悟，笑道：「妳這小娃娃，是不是動了春心哪？」李如
雲又羞又怒，斥道：「少瞎說，你是長輩呀，說話還這麼口無遮攔。」
突然吳啟華「唔」了一聲，雙眼張開，寂清笑道：「好啦好啦，這可不是沒事
了？」悄悄走到沈覺思旁邊低語道：「要看好戲就快出來！」
沈覺思會意，閃過一絲微笑，眼睛向莫道之瞬了一瞬，示意莫道之一起出去，
寂真大聲道：「娃娃教主，妳不陪我下棋，我自己去找阿池玩，妳可別後
悔！」輕輕使了一個眼色，三個人一齊下去，賸下吳啟華和李如雲兩人。
吳啟華看看沒有其他人，眼光向李如雲一轉，說道：「李……」
李如雲道：「叫我做什麼？」吳啟華一顆心砰砰直跳，想說話又不敢說，李如
雲眉頭一皺，瞪了他一眼，說道：「有什麼話，要說便說，吞吞吐吐的幹什麼
來著？」
吳啟華道：「我……我剛才在城外……掉到河裡面……」李如雲道：「是是
是，我早就知道了，你很好，這總行了吧？不用再吹你的豐功偉績了！」吳啟
華囁嚅道：「我……我不是……」
李如雲道：「那是什麼？」吳啟華胸口忽然一熱，一種意識被推進了他的心
裡，大聲道：「我以為我就要死了，可是……可是我忽然很想……再見妳一
面，終於撿回了一條命……我……」
李如雲只嚇得心中突突亂跳，臉上泛起一陣薄薄的紅暈，顫聲道：「你……在
說什麼呀……大蠢蛋，別以為騙得了我，你這話留著去跟林小雪說去吧！」向
他凶惡的瞪了一眼，轉身跑開。
李如雲跑回自己房間，一面將門掩上，一面極力鎮定，她現在被吳啟華投進了
一種從所未歷的心境，便讓她全身都在發熱，內心一陣紛亂，滿臉便都漲的通
紅，狂歡如火的情緒掠過她的眼睛，使她的眼睛不覺放出熱烈的光芒。
忽然一個小孩子的聲音在她房中響了起來：「如雲姊姊，妳怎麼了？」
李如雲舉目望去，這個小孩約莫十歲年紀，穿著鮮綠顏色的短掛，將他紅通通
的小臉兒櫬得更是鮮明可愛，李如雲喘了一口氣，暗暗感謝上天，幸虧多了一
件事來分自己的神，李如雲捏捏這孩子的小臉，笑道：「喲！阿池，越長越可
愛了！」
這小孩名叫甘鳳池，父親是青幫幫主甘天祥，甘天祥老來才有這一個獨生兒
子，自是百般疼愛，青幫與白蓮教甚是交好，關係非常親密，甘鳳池年紀幼
小，正是最純真的童年時期，又是靈敏可愛，李如雲自然非常疼他，甘鳳池也
愛黏著李如雲，見到了她，便扭糖似的坐在她的懷裡，李如雲問道：「阿池，
怎麼你在這裡？你師叔不是在跟你玩嗎？」
甘鳳池睜大圓溜溜的眼珠，說道：「師叔？他一直沒過來呀，如雲姐姐，師叔
在忙什麼？」李如雲一怔，隨即明白：「這爛柯死禿驢，被他給誆了，糟了糟
了，我剛才那副呆樣一定被他躲起來看到了。」
吳啟華禁不住心中微微失望，他一面是怪覺難為情，一面又忍不住猜疑不定，
之後見了李如雲，她會是怎樣的反應呢？是生氣斥罵？是尷尬難堪？她的表情
會不會稍稍有所變化？
結果吳啟華更失望了，他發呆了一整個早上才敢出去，在花廳裡見到李如雲，
她半點也沒有理他，只是逗弄著一個孩子，餵他吃點心，陪他說話，就是不轉
頭理會吳啟華，吳啟華十分懊悔自己的莽撞失言，他看這小孩和李如雲神情透
著十分親暱，心中又是羨慕又是忌妒，他過去攔住沈覺思，低聲問道：「沈大
哥，那個小鬼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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