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雪摔下樹來，只覺一陣柔軟，竟是摔入草叢之中，發出極大聲響，她想這
下完了，心裏又憂又急，沒想到過了片刻，四下裏仍無半分動靜，她喘息良
久，稍微恢復了些許氣力，神志卻越來越模糊，忽然腳步聲傳來，但走到東北
角上數丈之處便即停下，隔得半晌，聽得琴聲錚錚，叮咚朗朗，從東北面傳
來。
她好奇心起，忍不住雙手將身子一撐，探頭一望，夕陽下一個錦袍少年背向自
己，正自撫琴而歌，她粗通音律，聽那曲調依稀相熟，琴韻宛轉，林小雪不禁
心中有感，那少年吟揉分明，聲調疏越，細聽之下，依稀便是：「鳳兮鳳兮歸
故鄉，翱遊四海求其凰，鳳兮鳳兮從我棲，時未遇兮無所將。何緣交頸為鴛
鴦，胡頡頏兮共翱翔？交情通體心和諧，中夜相從知者誰？雙翼俱起翻高飛，
無感我思使余悲！」
林小雪細細一聽，便覺清露惠風，澹乎洋洋，真令人心魂俱醉，藹然動情，這
時彈琴少年微微側過臉來，臉上表情舒放溫柔，卻掩不住一股寂寞之氣，這時
夕陽餘暉斜斜射了下來，他的一笑在微弱的陽光裏閃爍，黃昏時的一片朦朧，
使這一切產生柔和的迷幻，林小雪斗然間面紅過耳，不敢多看，突然手上麻
痺，身子又倒將下去，這下驚動了那個錦袍少年，琴聲登時停了，只聽他一步
步的腳步聲越來越近，林小雪嚇得一顆心都要從胸中跳將出來，大急之下，登
時暈去。
迷迷糊糊之中只感有人在餵她什麼東西，舌上一嚐滋味，竟是極苦的湯水，她
立即清醒，但是卻是沒有力氣睜眼一看，隔得片刻，終於勉強眼睜一線，只見
自己置身在一個極為彩繡輝煌的所在，房內舖陳之盛，件件是自己素所未見之
物，房中置著一張大理石書案，案上磊著名人法帖，端硯瑤琴，汝窯花瓶裏插
著一束白梅，案旁是一個三尺來高的周紋饕餮古鼎，鼎內香烟裊裊，牆上懸著
各式字畫，皆為大家手筆，屏欄窗牖固為雕鏤鑲嵌，帳幕簾帷亦是藻繪綺繡，
忽地一個極清朗的聲音道：「醒了？再喝了這碗，才好得快。」
林小雪一愕，眼光一轉，只見門簾一掀，進來了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這少年
面如美玉，目如點漆，顧盼神飛，文彩精華，秉絕代之丰姿，具希世之俊美，
鮮潤如芙蕖出水，飄揚似玉樹臨風，更兼金冠繡服，錦袍玉帶，將他襯托的更
加形容出眾，林小雪一生之中，從未見過這等俊雅瀟灑的人品，剎時之間竟然
看的呆了。
那少年端過一個攝絲盒子，裡面是一碗藥湯，碗旁是一隻銀匙，林小雪心中一
凜，怒道：「要嘛就一刀來個爽爽快快，這般在飲食中弄鬼下毒，姑娘寧死也
不喝。」那少年聽著這話刺耳，秀眉一揚，也是十分不悅，他低著嗓子道：
「我若真要害妳，幹麼如此費事？由著妳給人抓了去，或者讓妳倒在那裡幾日
幾夜，妳早就見了閻王，還需要誰來動手？」
林小雪聽來倒也有理，可是終究是難以放心，接過碗來，一雙眼睛卻是閃閃爍
爍，打不定主意是否要相信眼前這個素不相識的人。
那少年見她這副樣子，冷笑道：「看清楚了！」，伸銀匙在湯中攪了攪，那銀
匙好端端的並無異狀，果是沒有下毒，林小雪心中大悔，那少年冷冷的道：
「剛才要妳喝，妳偏不，現在可就沒了！」走到窗邊，夾手將那碗藥往外潑
去。林小雪不料他竟會如此，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兩個人僵在那裏，隔得半晌，林小雪說道：「多謝救命之恩，不知尊駕怎麼稱
呼？」那少年不語，眼光中閃過一絲躊躇之色，冷笑道：「妳不用知道我是
誰，反正妳也不會感謝我。」林小雪急道：「不，不，救命之德，我定當生死
銜恩，永不敢忘。」
那少年冷笑道：「話倒說得好聽，妳知我是誰？」林小雪搖頭道：「就是不知
才問你啊？」那少年仍是不答，走去桌旁拉開抽屜，取出金創藥遞給了她，說
道：「妳的箭傷可還沒治。」林小雪一凜，旋開瓶塞一聞，氣息清涼，果然正
是金創藥，那少年知她用意，臉色不由得一沉，將她箭傷旁的衣服撕開一個口
子，使力拔出箭桿，隨後敷上金創藥，取過繃帶將創口牢牢縛緊了，林小雪心
中微感異樣，臉上不自禁一紅，幸喜那少年在她背後也沒見到，林小雪輕聲
道：「多謝你啦！」那少年哼了一聲不理。
突然天井之中遠遠傳來人語喧嘩之聲，林小雪臉上變色，那少年眼光一溜，向
內房指了指，示意要她進去，待她進去後，便傳來有人輕輕敲擊房門之聲，那
少年過去開了門，只見進來的是一個寺中姑子，那少年道：「什麼事？」那姑
子道：「小王爺，今天寺裏鬧了刺客，陳夫人受了好大的驚嚇，胡總兵正在緝
捕刺客，王爺也催得緊，胡總兵說不定竟想入寺來查。」那姓吳少年「咦」了
一聲，道：「是行刺我娘的？那麼她怎麼樣？」語音極是惶急，林小雪在房內
聽見，心中大震：「原來他是吳家的人，還是陳圓圓的兒子。」
那姑子道：「陳夫人倒沒事，就是王爺受了點傷。」那少年並不答話，那姑子
又道：「小王爺，勞你給想想辦法，軍爺們個個眼睛亮閃閃的盯著，叫人好不
舒服……」那少年笑道：「放心，他們沒哪個色膽，我跟胡國柱說去，哪個人
再敢和你們廢話，我拔了他的舌頭。」那姑子很是高興，退了出去。
林小雪在內房聽這幾句話委實不倫不類之至，一琢磨，登時明白了大半，陳圓
圓不住王府，入寺修行，吳三桂自然不能放心的下，遣了重兵駐在寺外保護，
可是又怕發生什麼春色無邊的事，不但不許男人入寺，更加立下軍令，有和寺
中女子攀話者全隊連帶斬首，林小雪繼而一想，卻添滿腹疑竇，商山寺裡全是
女人，無端無故卻多出個少年，雖說是陳圓圓之子，畢竟男人身分尷尬，母子
二人竟都遠離王府而居，她見那少年坐在桌前發呆，忍不住走了出去，喝道：
「你就是吳三桂和陳圓圓的兒子？」
那少年正是吳三桂的次子吳啟華，吳三桂長子吳應熊做了額駙，此時身在北
京，目下吳三桂諸子中便以那少年吳啟華為尊，當年陳圓圓在商山寺中帶髮修
行時，將吳啟華也攜了過來，此後十餘年，一直便居在此中。
吳啟華聽了此語，回頭向林小雪一望，冷然道：「現下妳也知道了，還嚷嚷些
什麼？」
林小雪怒道：「在你這小漢奸的房裏多躭，可污了我的名頭！」吳啟華冷冷的
道：「那妳就走啊，我又沒留著妳。」林小雪怒極，拔足便欲離開，正要推開
房門，不知怎麼的心裏生出一絲猶豫，斜眼向吳啟華一瞥，見他俊俏的側臉上
毫無反應，似乎渾不以自己離去為意，怒火更熾，用力推開房門，邁步走出。
這時四邊一片黑漆漆的，她微感害怕，鼓勇走出數步，背心又痛了起來，但一
想到適才情景，一咬牙又向前行去，突然間風聲颯然，黑暗中斗然一刀砍來，
林小雪手搭劍柄，嗤的一聲響，長劍已然出鞘，手腕微抖，長劍在半空中轉了
個彎，回刺敵人要害，來人「咦」的一聲．頗感驚奇，想不到區區一個女子武
功倒也不弱，喝道：「乖乖的放下劍來，老子便不來傷你！」
林小雪一聲嬌叱，挺劍猛向那人刺去，這時見得分明，那人身穿白衣，武功著
實了得，又鬥數合，林小雪右臂中劍，咬著牙浴血苦鬥，更加落在下風，突然
林小雪想也不想，急退數步，踢開房門，反身直竄進去，房門立即關上，與她
相鬥那人連聲冷笑，心道：「憑這門也想擋我？他媽的，未免太瞧不起老子
了！不教你吃個好的，我名字裡再沒這個『妙』字。」
他踹開房門，進去一看，林小雪縮在地下，那白衣人左手食指點了她穴道，右
手五指抓住了林小雪後心提起，肋下微微一麻，林小雪長劍向他胸口插去，那
人罵道：「奶奶的，妳這臭婊子……」突然背心一陣冰涼，一柄長劍從後心透
入，這一下真是出其不意，那白衣人口吐鮮血，回手就是一刀，刀光微一閃
動，那人憑著手上感覺，已知砍中了人，回頭一看，一個少年手持長劍，劍上
兀自滴血，那人心中詫異：「怎麼這屋裡竟還有人？」來不及想清這個疑問，
頭一歪，便已死去。
吳啟華冷笑道：「到我這裡來殺人，不給你點顏色瞧瞧，不知道我的厲……」
忽然足下一軟，摔在地上，原來外面這麼乒乒乓乓的打架，吳啟華焉能不知？
初時他狠起心腸，管林小雪是生是死，一概與己無涉，他本來一片好心相救，
但是林小雪這等防他，卻令他大是反感，後來得悉她要對陳圓圓不利，吳啟華
更加不悅，又被她一句小漢奸罵得刺心，他聽著外面打鬥之聲，心想：「不是
王府衛士，他們不能進寺裡來！」
他立刻取過一柄長劍，忽然林小雪衝了進來，吳啟華心念電轉，知道敵人很快
便會進來，便隱在門後，出奇不意的施以偷襲，果然成功，可是他也中了一
刀，這一刀著實不淺，在他頸骨上拖過一條血痕，血還在不停流出，林小雪慢
慢過來，一柄長劍對住了他，喝道：「你是平西王府的人，為什麼救我？」
吳啟華失血甚多，眼光茫然的盯著林小雪，道：「不……不想看妳死……」閉
上眼睛昏了過去，林小雪吃了一驚，這劍便砍不下去了，點亮了燈查看，只見
吳啟華上身全是鮮血，忙伸手將吳啟華扶起，將他放在屋中床上，這時「叮」
的一聲，不知什麼物事掉在地上。
林小雪心道：「他既救我一命，自也不能袖手旁觀了。」拿金創藥替他一裹，
暫時止住流血，轉頭去看，地上兩條五色蝴蝶鸞絛，繫著一塊暖玉，林小雪過
去將玉拾了下來，托在掌上一看，只見那玉瑩然生光，燦若明霞，正面兩邊雕
成鳳凰之形，各以五色花紋纏護，珠穿寶鏤，明潤異常，翻過一看，背面以金
絲嵌著「長相思」三字，字作楷體，也是鐵畫銀鉤，迥非凡品。
林小雪一看鸞絛斷痕，便知是剛才那刀劃破的，幸喜沒砍到玉上，她見玉這等
珍貴，料來必是吳啟華隨身之物，她將玉放在吳啟華床上，轉身正待離開，不
自禁的有些戀戀不捨，走回床沿，突然心底一個警惕的聲音響了起來，她又走
到門邊，仍是拿不定主意，最後她想：「一個晚上，就一個晚上！他好歹是我
的救命恩人，總要見他平安無事了，我才能放心。」
可是這一晚她思若潮湧，說什麼也不得安穩，到了半夜，只聽吳啟華口中囈語
不斷，林小雪一驚，立時便醒了過來，她見吳啟華臉上紅通通的，一摸額頭，
著手火燙，果然正在發燒，林小雪心下有些歉然，有些不忍，取過一盆冷水，
將毛巾絞的濕了，輕輕放在他的額上，吳啟華口中「唔」的一聲，卻仍是昏迷
不醒。
林小雪輕輕走到外室，眼光四下一轉，在櫃中找到幾味清火散熱的藥材，可是
她找不到爐子熬藥，又不敢叫人來，當下直接將藥材塞在吳啟華口中，藥味薰
的吳啟華難受異常，立時醒了過來，喝道：「幹什麼？」
林小雪「哼」的一聲，走到外室不再進來，吳啟華只感全身無力，又再沉沉睡
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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