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著學生的讀書會,再次整理張曉風老師的文章,依隨她的文字悠悠走回曾經還會感動的美好,那為賦新詩強說愁的年紀啊!怎麼就轉過身再不相認了呢?進入中年、蒼繁耗盡,竟也學會冷潮熱諷的用句,竟也喜用寒冽傷人的形容,更擅長關閉一顆心,與美善的故事來個視而不見,唉!受傷的,豈止是風月?
重讀吧!看看裝腔作勢的自己還能否與昔日的單純擦身而遇……
愛我更多,好嗎?因為生命是如此倉促,但如果你肯對我怔怔凝視,則我便是上戲的舞臺,在聲光中有高潮的演出,在掌聲中能從容優雅地謝幕。
(摘自 張曉風 「愛我更多,好嗎?」)
愛我少一點,因為愛使人癡狂,使人顛倒,使我牽掛,我不忍折磨你。如果你一定要愛我,且愛我如清風來水面,不黏不滯。愛我如黃鳥渡青枝,讓飛翔的仍去飛翔,紮根的仍去紮根,讓兩者在一刹的相逢中自成千古。
……
愛我少一點,我請求你,因為你必須留一點柔情去愛你自己。因你愛我,你便不再是你自己,你已是我的一部分,所以,把愛我的愛也分回去愛惜你自己吧!
聽我最柔和的請求,愛我少一點,因為春天總是太短太促太來不及,因為有太多的事等著在這一生去完成去償還,因此,請提防自己,不要愛我太多,我請求你。(摘自 張曉風 「愛我了少一點,我請求你」)
行年漸長,對一已的榮辱漸漸不以為意了,卻像一條龍一樣,有其頸項下不可批的逆鱗,我那不可碰不可輸的東西是「中國」。不是地理上的那塊海棠葉,而是我胸中的這塊隱痛:當我俯飲馬來西亞麻六甲的鄭和井,當我行經馬尼拉的華人墳場,當我在紐約街頭看李鴻章手植的綠樹,當我在哈佛校區裏撫摸那馱碑的贔屭,當我在韓國的慶州看漢瓦當,在香港的新界看鄧圍,當我在泰北山頭看赤足的孩子淩晨到學校去,趕在上泰國政府規定的泰文課之前先讀中文……我所渴望贏回的是故園的形象,是散在全世界有待像拼圖一般聚擾來的中國。
有一個名字不容任何人污蔑,有一個話題絕不容別人占上風,有一份舊愛不准他人來置喙。總之,只要聽到別人的話鋒似乎要觸及我的中國了,我會一面謙卑地微笑,一面拔劍以待,只要有一言傷及它,我會立刻揮劍求勝,即使為劍刃所傷亦在所不惜。
上天啊,讓我們贏吧!我們是為贏而生的,必要時也可以為贏而死,因此,其他的選擇是不存在的,在這唯一的奮爭中給我們贏——或者給我們死。
(摘自 張曉風 「我渴望贏」)
我一直在尋找挫敗,人生天地間,還有什麼比挫敗更快樂的事?就愛情言,其勝利無非是最徹底的「潰不成軍」,就旅遊言,一旦站在千丘萬壑的大峽穀前感到自己涉如縷蟻,還有什麼時候你能如此心甘情願地卑微下來,享受大化的赫赫天威?又嘗記得一次夏夜,臥在沙灘上看滿天繁星如雨陣如箭鏃,一時幾乎驚得昏呆過去,有一種投身在偉大之下的絕望,知道人類永永遠遠不能去逼近那百萬光年之外的光體,這份絕望使我一想起來仍覺興奮昂楊。試想全宇宙如果都像一個窩囊廢一樣被我們征服了,日子會多麼無趣啊!讀對聖賢書,其理亦然。看見洞照古今長夜的明燈,聽見聲徹人世的巨鐘,心中自會有一份不期然的驚喜,知道我雖愚魯,天下人間能人正多,這一番心悅誠服,使我幾乎要大聲宣告說:「多麼好!人間竟有這樣的人!我連死的時候都可以安心了!因為有這樣優秀的人,有這些美麗的思想!」此外見到特瑞沙在印度,史懷哲在非洲,或是「八大」石濤在美術館,或是周鼎宋瓷在博物院,都會興起一份「我永世不能追摹到這種境界」的激動,這種激動,這種虔誠的服輸,是多麼難忘的大喜悅。
如果此生還有未了的願望,那便是不斷遇到更令人心折的人,不斷探得更勾魂攝魄蕩蕩可吞人的美景,好讓我能更徹底地敗潰,更從心底承認自己的卑微和渺小。(摘自 張曉風 「我尋求挫敗」)
肉身會死亡,今日之紅粉,竟是明日之髑髏,此刻腦中之才慧,亦無非他年縷蟻之小宴。然而,此生此世仍是可幸賀的。我甘願做冬殘的槁木,只要曾經是早春如詩如酒的花光,我立誓在成土成泥成塵成煙之餘都要灑然一笑,因為活過了,就是一場勝利,就有資格歡呼。
在生命高潮的波峰,享受它。在生命低潮的波谷,忍受它。享受生命,使我感到自己的幸運,忍受生命,使我瞭解自己的韌度,兩者皆令我喜悅不盡。
(摘自 張曉風 「狂喜」)
生命中之所以有其大悲,在於別離。
……
而尤其悲傷的是告別深愛的血中的傲嘯,腦中的敏捷,以及心底的感應,反跟自己所怨憎的沉濁、麻木和遲鈍相聚了。這種不甘心的分別與無奈的相聚恐怕不下於怨偶的糾結以及情人的遠隔吧,世間之真大悲便該是這一類吧?
死是另一種告別,不僅僅是告別這世上戀棧過的目光,相依過的肩膀,愛撫過的嬰頰——死所要告別的還要更多更多,自此以後,我那不足道的對人生的感知全都不算數了,後世之人誰會來管你第一次牙牙學語說出一個完整句子所引起的驚動和興奮,誰又會在意你第一次約會前夕的竊喜,至於某個老人垂死之前跟一條狗的感情,誰又耐煩去記憶呢?每一個人自己個人驚天動地的內在狂濤,在後人看來不過是旋生旋滅的泡沫而已。活著的人要把自己的瑣事記住尚且不易,誰又會留意作古之人的悲歡呢?死就是一番徹底的大告別啊,跟人跟事,跟一身之內的最親最深的記憶。
……
人生的大悲在斤斤於離別之苦,而離別之苦種因於知識,棄聖絕智卻又偏是眾生做不到的,沒有告別彩筆以前的江淹曾寫下:「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等彩筆綺思一旦被索還,是不是就不必銷魂了呢?我是寧可胸中有此大悲涼的,一旦連悲激也平伏消失,豈不更是另一番尤為徹骨的悲酸?
(摘自 張曉風 「大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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