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 發表於「笠詩刊 」
碑銘表面的青苔歷歷如新雨初沐
不息的生機卑微的暗示著
這世間猶有許多沉冤待雪
當年跑馬町紅土刑場上
槍口前不卑不亢的台灣青年
他們都曾是熾熱的火石
從備受擠壓的殖民地板塊底層
從不見天日的政治的黑漩渦裡
覺醒起來的良知以純潔的肉身
知其不可為而為地燃燒著
卻仍短暫照亮千瘡百孔的島嶼台灣
而今肅殺的血氣早已沉鬱
拓入這方青石,成為歷史悲愴的孤本
歲月的長舌或將舐盡碑銘表面的字跡
無情風雨搓磨絲絲碧血
青石的脈絡隱然成形
是記憶深處敏感的網狀神經
循著相同的裂罅
年年在冷冽的春雨中暴出新綠
要我們驚心
矮靈戰士 本詩近日內將發表於「笠詩刊」
一 父親
敵人的排砲彈如雨下
是山豬猙獰的獠牙將整片山林和我們的部落連根挑起
砲擊過後,在硝煙瀰漫的前緣陣地裡
父親找到安息的被襦
茫然的我不知道生命該如何燃燒
才能釋放出潛在的能量
當我撫觸父親焦黑的屍體
那曾經熱烈燃燒過的樹身
皮肉是揉碎的樹葉絕望地裂開著
兩頰間被砲火舐吮過的那枚刺青燦爛如月星
我開始相信除了無懼無畏的犧牲
生命,還能期待更完美的歸宿嗎?
二 矮靈戰士
那些在血戰中倒下的戰士
並非埋進歷史幽暗的土層
成為記憶中悲愴的根球
而是化為復仇的使者
如同我們祖先敬畏的矮靈
回來武裝我們的意志
引領族人在槍林彈雨間在死亡的巨大陰影裡
像磐石牢牢固守著山徑和隘口
頑強地與死神肉搏
三 少年蒼鷹
季節推移山林不斷翻出新綠
我充滿愛恨死別的童年
是青石間激昂的爬藤在戰鬥中匍匐成長
我以敵人的鮮血黔面
親手把長茅刺入他們胸膛
於狂嘯中挑碎他們的腑臟
我想我會像蒼鷹冷冷地懷念著
在我把他們的皮肉筋骨絁撕食殆盡以後
四 閃電
戴著歲月的手套戰爭是一隻貪婪的手
向我們索去親友和一切生命的聯繫
要我們像秋後褪盡枝葉的喬木
毫無遮攔地活著領略孤單和天地的蒼涼
但我們不會停止反抗
我們的彎刀鋒稜犀利飽滿血氣
適宜收割麥黍小米和敵人的首級
我們的血液摻進復仇的硝石
無比的辛辣無比的激盪
我們是精悍的吹箭射向敵人咽喉
是山林間鬼沒神出的雲豹與黑熊
要敵人在迭宕未已的回音裡肝膽具裂
我們是高砂之族火的後裔
是鏗鏘的燧石永不低頭
是天地間大寂不滅的精靈
我們是高山之巔不死的,閃電
島嶼台灣 本詩近日內將發表於「笠詩刊」
一 釘耙
那年初春,大規模的清鄉行動是釘耙
朴撻著戰後島嶼台灣蕭條的肉身
銳利的倒鉤深深掠過北迴歸線
犁庭掃穴,被挑斷筋骨的土地翻裂開來
巨大的傷口饑渴著向島民索取更多的鮮血
面對如此嚴酷而深刻的創痛
淚水是無足輕重的,生命也是
在政治弔詭的軟枝間
人性不過是蛛網上倒懸的朝露
於赤陽逼視下再有陣風襲來
也會驚慌也要自顧無暇
二 莠 草
搜捕與殺戮似乎是遲早要發生的
宛若東北季風必然挾帶凜冽的鋒面冷雨
鄉紳、醫師、教員、學生都是思想的莠草
為敉平動亂當局宣稱那些人
必須連根拔起徹底剪除覆蓋
以使這片土地迅速地豐饒起來
而暗夜裡孀婦的飲泣總被瀝瀝的雨聲湮沒
於是在我們自己的土地上含悲忍痛
親手默默種植死難的父兄親友
讓他們的魂魄化散為千萬頃秋蓬
骸骨還原成紮實的地下根攤開
寬容的指掌緊緊抓住每一寸崩離坍落的土方
維繫每一顆瀕臨破碎的心
所有的冤抑隨導管攀沿昇華
伸展出枝葉和茂密的綠蔭
讓這片焦灼的土地獲得庇護與生息
稻粱黍禾重新站起著花結穗
彷彿被敲開的巨石釋放出巨大的能量
溫暖我們潮濕的心
並且堅定地扶持我們於每個宵禁的夜晚
三 草 笠
在每日驚恐焦慮的清晨
村廓外處刑的排鎗聲一再向我們誇飾
當局的動機和決心﹕
以兵刃削除我們的枝葉我們的手足
堅持要我們一如病蟲害了的油桐
一無遮攔的樹身失聲嚎叫著
懇求綠葉覆蓋,堅持要我們
在淒風冷雨中活著領略悲傷擁抱孤獨
但我們這些孤兒寡母始終沒有動搖過
對這塊土地的累世深情和世襲的愛戀
我們不是候鳥不是俯首貼耳的秧苗
我們是勤勉勞動的草笠
向自己腳踩的土地誠懇地討生活
深知每一株金黃的稻穗上閃熠著無數的汗滴
必得撩起衣袖褲管彎下腰桿耕耘
這片土地才肯把她的愛連同甜美的果實
亳無保留地吐露出來哺育我們
而我們會在慈悲的雨露中淡忘仇恨
找到靈魂的皈依與肉身的安頓
在她母性的搖籃裡瓜瓞綿綿地繁衍生息
四 蕃 薯
記憶是湫窄的地下巢穴滿佈歲月的青霉
悲情的我們逐漸沉潛,退化為根莖植物
學會婉曲與隱忍如同泥土裡屏息等待的蕃薯
我們確信只要此心不死仍有無數的春天可以期待
期待那遲來的正義的手果敢地掀開歷史
黑色的覆鍋,事實真相自泥土的裂罅中
舉起新枝和嫩芽向世人吐露:
翠綠的葉,血紅的萼,雪白的花
香港兄弟 本詩發表於「台時副刊」1998年元月七日
完成認領手續昇起五星旗
我那半血緣的兄弟:香港
脫離百多年的殖民統治
終於入了戶口成為中華人民共和國的行政特區
與我流著同源血液的兄弟
從小送給金髮碧眼的英國當養子
接受資本主義的巨乳哺育長大
學得滿口流俐的英語而且很會做生意
我則從小被趕出家門流落在外
已經習慣山姆大叔的麥當勞漢堡和德州炸雞
我知道我兄弟寧願寄人籬下以免擔驚受怕
就如同我寧可隔著海峽自立門戶
我們都不想回家團圓
家裡的老頭子陰陽怪氣喜怒無常
情緒失控時還會祭出坦克車和軍隊
關起房門修理不乖的小孩
順便給我們機會教育
香港兄弟借宿在老頭子的屋簷下
每天必須晨昏定省向老頭磕頭請安
在察顏觀色中忐忑不安地過日子
因為老頭子三不五時發神經搞運動鬧革命
老頭子經常伸手向我們要養老金
說是赴內地投資提高生活水平
其實我們心知肚明
他拿那些血汗錢去買軍火和炒樓
聽說攢了不少私房錢,外匯存底比我多很多
今年秋天我去中南美洲拜訪那兒的小朋友
臨行前老頭還頻頻隔海喊話
一再叮嚀我別到處結交外國小朋友
不然他會用自製的沖天砲轟我
最好學習香港兄弟謹言慎行
休想加入聯合國
至於WTO,也得等到他老人家點頭
雨 林 戰 役 : 台籍日本兵新幾內亞戰役實錄
一 熱帶雨林 近日內發表於「台時副刊」
綿亙無際的熱帶雨林披覆著島嶼
是塊滿佈茸茸黴菌的抹布
晾掛在歐亞大陸的邊陲
還來不及讓溫煦的赤道風吹乾
就被列強諸國爭著搶去擦嘴
蠻荒地域新幾內亞
彷彿得到蒼天的默許
林木蓊鬱參天入雲
土著們深信沿著樹幹向上攀爬
會是進入天堂的捷徑
而高聳直立的林木正是諸神往來凡間的樓梯
新幾內亞,充滿無限生機
力與美揉合的原始構圖
是詭異奧秘的魔鬼租界地
虫蛇蚊虺飛禽走獸肆無忌憚的徒步區
挺拔的林木深蔭處
陽光是作錯事的孩子被剝得一絲不掛
屏風根與藤蘿盤纏糾結著
甜甜蜜蜜形同新婚嬿爾的夫妻
暗示著大自然從未輕易讓步
生存,是物種間無情的鬥爭
榮枯消長形諸於方寸必爭的無數次大小戰役
踏入這片文明禁地接受魔鬼洗禮
我們這些帝國軍士成為原始雨林的入伍生
向大自然教室虛心學習生存法則
我們將在這裡駐紮固守迎敵戰鬥
如同矗立在林蔭裡的壘壘巨石寸步不離
二 防禦工事
戰雲密佈形勢如海灣裡潛伏的詭雷
幻化無常的海洋時而浪濤拍岸
洶湧若欺身而至的妖魔巨獸
時而平靜深沉似淵藪
聽不見回音懾人心魂
灘岸上滿佈密密麻麻的散兵坑
我們隱蔽其間匐伏而行是千百隻沙蟹
在潮汐之間忐忑不安地屏息等待
敵人的腳步聲自高潮線前方海域
鯊魚般餓狠狠地向我們的陣地撲殺而來
那隨之掀起的風暴
必然是一場殊死的熱戰,無比慘烈的廝殺與肉搏
每個人都被粗魯地投入死亡的磨臼裡
不分敵友彼此,被戰爭的巨杵
徹底地研輾磨碎以便壓榨出
全部的鮮血和更多的淚水
因為戰爭所關注的從來不是勝負
而是究竟能吞噬多少無知的生靈
三 台灣子弟
陣亡,是海面悄悄成形的低氣壓
而我們理所當然是它賴以壯大的暴風半徑
預先寫就的遺書以及胸囗被汗水和雨水
反覆浸透的妻的照片和平安符
午夜夢迴,仍清晰地體貼著我的心跳
陪伴被灼痛的熱淚一再搖醒的我
繼續扺抗命運未卜的黎明
「大東亞共榮」,絕對是迷人的神話
是一只可望而不可及的畫餅
讓軍士們在生機渺茫的戰鬥中聊以解饞
橋本、佐藤、鈴木、吉原都是大和民族的好男兒
他們皆甘心肝腦塗地以報天皇以衛社稷
即便戰死,退化為神社裡區區方寸大小的牌位
至少得以永享國人的香火血食
而金生、阿土、火炎和我,這些來自台灣
被殖民土地的子弟無論死去或者活著
不過是和落葉一樣地無足輕重
並且很快地被歲月的落塵覆蓋而面目全非
所以,犧牲或捐軀其實都是經過巧妙化妝的死亡
在這場即將來臨的決戰中
在遙遠異域裡的我們
都只是不知戲碼沒有劇本和對白的臨時演員
面對死亡無所謂重於泰山
我們的選擇無非是理性或反智
無非是成為面貌模糊的烈士
或者抓住每次生機儘可能地活下來
或許我們根本別無選擇
只不過是過河卒子在悲情的時代裡
以有限的血肉替貪饞的戰爭背書、、、
每思及此,我的心便劇烈刺痛著
如同被銳利的倒勾活生生扯離水面的水母
四 灘頭遭遇戰
米軍艦隊優勢的砲火是利鏟
把沙灘一鏟鏟地翻開
彈著處血肉殘肢激濺而起
同時冒出朵朵腥羶的菇狀雲
慌亂中我抱起受創的火炎
他的胸前一片血漬
彷彿山水畫裡的潑墨筆法
我連忙按住他湧泉般的傷口
恨不得把整個新幾內亞都塞進去、、、
無數意念紛至沓來疾速掠過我的腦海
彷彿砲彈呼嘯而過時迤邐的閃光
那閃光青森陰冷比死亡更使我茫然失措
在這片比地獄還要真實的焦土上
我恍然憬悟生命竟然如此卑微無助
火炎、阿土、金生他們曾經是我親暱的手足
如今他們都從我的存在中撤離
我感覺自己不過是被掏空腑臟後
重新掛回生命那弔詭的軟枝上
一隻絕望的蜥蜴
在這場莫明所以的戰爭中
即使僥倖活著,也是一種空虛、、、
我的朋友還在監獄裡
我的朋友還在監獄裡
那兒是與世隔絕的桃花源
既無須結繩記事
當然也就寒盡不知年
我的朋友還在監獄裡
在那片被謊言灌溉的泥土上
在虛偽的陽光普照的年代裡
他是一株不折不扣的老實樹
他不願保持緘默
他是寧鳴而死的那種人
我的朋友還在監獄裡
是一只發條鬆鏽的老掛鐘
活在記憶的木盒裡
在自己的回音中
尋求微弱的共鳴
我的朋友還在監獄裡
是畢不了業的老留級生
至今還在椰林成蔭的荒陬上
不成調地唱著他的小夜曲、、、
註 :詩題引自「笠」詩人李魁賢詩作「留鳥」首句
暗室外交 近日內發表於自由時報副刊
.
甫踏出國門我們的外交官員
按往例又,失蹤了
他當然不會棄職潛逃
更不可能起義回去投共附匪
有人瞥見他和某國政要偷偷摸摸
去旅舍開房間
政府發言人說:「外交工作只能作不能說」
都民國幾百年了
君不見一個不爽公娼就走上街頭示威抗議
還有什麼行業「只能作,不能說」
莫非外交工作一定得躲在暗室裡
像奸夫淫婦地纏綿一宿
隔天便很有默契向外界矢口否認
彷彿從來沒有發生過
我們必須走入國際社會
然而外交工作不是露水姻緣
無需遮掩顏面言詞閃爍
外交官員更不是隨時帶著Call機的應召女郎
我們要走出自閉症的心理陰影
向無禮的中國勇敢地喊出:
GET OUT MY WAY!
香蕉你個爛芭樂。
複製人的閱兵典禮
在嘹亮的軍歌聲中受校部隊
步伐一致英姿煥發地通過主席台
掌聲和歡呼聲隨即響起
首列是近代偉人,部隊長孫中山喊口令
蔣中正毛澤東江青鄧小平蔣經國江澤民李登輝為正面班底
肩上各自扛著美製M16或俄製AK47步槍
他們都曾經叱吒風雲
次列拖著腳鐐為李師科黑牛胡關寶林春生高天民
和暫停庭訊准假外出的陳進興
他們曾經紅極一時
是各大報的頭版新聞人物
第三列人物金光閃閃法力無邊
他們是會發光和分身術的宋七力
及善長養鬼捉妖批發蓮座的妙天
墊後的則是小白菜瑪丹娜許曉丹李昂陳文茜周玉蔻等
跳著大腿舞美味可口的明星隊伍
這是一場別開生面的閱兵典禮
只為証明我們的生物科技
在我們還來不及想清楚前
絕對有能力把這個糟透的世界
從人們的惡夢裡
重新打撈起來
再加以毀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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