候鳥過境
「金門」,孤懸海隅的前哨堡壘,有我青年時代的腳印:一年九個月的軍旅生涯。
(一)料羅灣之美
「料羅灣」位於大金島東南面,我服役的步兵營第一連的守備區,有「鋼堡」和「鐵堡」兩座碉堡互為犄角,彷彿一對瞠目而視的杏眼,北雁南飛時節,拱衛這片淺藍色秋水,一片風浪不怎麼平靜的海灣。料羅灣之美,就在朝暉夕陰之際,尤其是起霧的晨昏,如幪著面紗的海女般,神祕的寧靜裡卻有著不能被筆墨描繪的美,就像是詩人里爾克〈杜英諾悲歌〉的詩句:「因為美無非是/我們恰巧能夠忍受的恐怖之開端/我們之所以驚羨它,則因為它寧靜得不屑於/摧毀我們。」。
九○年初冬,入夜後的海面波浪層層湧來,浪花拍擊著水泥礁石,那節奏如千萬匹奔馬,錯落的馬蹄聲裡夾帶著海風的嘶鳴。數十盞漁火幽幽忽忽地閃爍在海面上,又是一個不平靜的夜晚。在高潮線後方的碉堡裡,透過望遠鏡,我正向營部戰情室回報海面狀況,戰情官下達「驅離射擊」的指令,照明彈在海面上空拖曳著,一只火球緩緩降落,我在透明的壓克力板上飛快地標示出接近「警戒線」的那幾艘機帆船和機漁船的位置,接下來把距離和方位報給砲班裡的校正手,他忙著調整火砲射擊方向和角度,在此同時,一組裝填手將火砲推入砲膛,塞進底火藥包。
「倏」地一聲,彈體飛射出去,砲口閃出一道刺眼的火花,碉堡裡隨即硝煙瀰漫。我的視線緊盯著海面,瞬時海面升起一道淺黑色的水柱,如同一條黑色水龍騰空躍出海面,對著身旁的漁船張牙舞爪。前哨觀測所隨即回報彈著點,我再次校正方位和距離。漁船緩緩往外海方向駛離,那些來自彼岸的漁民,早已習慣這種「你打砲,我後退」的捉迷藏遊戲,他們心知肚明,只要不硬闖,砲彈就不會直接招呼在他們的船身上。而我,委實同情這些漁民,冒著刺骨的寒風、嚥人的大浪,就為了圍捕身價不斐的「烏金」,讓家人過一個溫飽的年。我之所以瞭解這些,也是不久前有艘故障的機漁船被潮水漂來岸邊,我帶著弟兄們登船檢查,和對岸漁民有過短暫的對話。
整個晚上就在這「我打你退,我停你進。」之間拉回拉鋸著,天剛濛濛亮,砲擊告一段落,我抄起漁撈網,沿著碼頭邊撈起體型較大的死魚。這些魚多半死於砲彈爆炸瞬間的強烈震波,被潮水帶過來。趁著魚體還新鮮,撈一些回來給弟兄們煮鮮魚湯,打打牙祭。
新月型的料羅灣沙灘上,佈滿我深深淺淺的腳印。我喜歡踩著柔軟的細砂,遙望海峽彼岸的故鄉梧棲港,想像家人此時是否也在遙遠的凝望裡,思念著他們的孩子。海邊成長的孩子,對於海,我有著一份如同與母親的臍帶相繫的感情,而料羅灣,彷彿一只搖籃,在海水的柔波裡,我的鄉愁被輕輕地撫平了。
(二)古崗湖
古崗湖位於舊金城東南方,是一座半人工、半天然的湖泊。周側群山環抱,湖畔楊柳低垂,彷彿一池水色動人的明眸。在金門的湖泊裡,我偏愛古崗湖,古崗湖的美,不同於太湖的煙波浩渺,而在於周圍景物所具有的人文氣息。湖畔古崗樓,重簷迴廊、碧瓦紅牆,顯得古色古香。湖光山色之外,附近有多處南明監國魯王朱以海遺跡,其中御題鐫刻「漢影雲根」碣石,能使人自然生起思古之幽情。在那個兵敗如山倒,國運江河日下的年代裡,南明魯王避居此地,良將鄭成功、忠臣盧若騰等仍念茲在茲,不忘有朝一日揮師西進,匡復中原。
每回樂隊到古崗出勤務,我們總會在古崗湖流連半晌。泛舟湖面,望著池魚躍起漣漪層層暈開,湖上閃爍著粼粼波光。站在古崗樓上往北方遠眺鼓浪嶼和廈門,往東可見太武山怪石嶙峋,面南則是堡壘形外觀的莒光樓,西面與烈嶼隔一水道。
古崗村裡有董光得五腳基洋樓、董允耀三凹壽洋樓和蔡氏開基祖厝等古建築。整個古崗村裡的巷道,多半是以紅磚鋪設,即使下雨天也不會泥濘難行。
而古崗村民純樸誠懇,很有人情味,令我印象深刻。村裡多數為討海維生的漁民,對我們這群經常來支援婚喪喜慶的「康樂隊」阿兵哥,表現得大方且熱情。紅蟳、大蝦、黃魚、刺蔘這些名貴海產,搭配他們自釀的高梁酒、小米甜酒,即使正值年輕力壯的我們,幾杯烈酒下肚,也不免醺醺然如太空人漫步,彼此話匣子打開來,天南地北什麼話題都有得聊。雖然我們如同候鳥短暫地「過境」金門,對於我們這群「本省囡仔」,村民們不吝給予我們家人那般的親情溫暖。他們的子弟多半留在本島求學、打拼事業,每年逢年過節回家三、兩趟,同樣彷彿候鳥般來去匆忙,就像村長說的:「每回你們都來支援鬥鬧熱,鑼鼓喧天讓我們整個村子充滿活力,咱們沒當你們是外人哦。」
(三)太武山公墓
退伍前的四個月,我支援的「防衛部軍樂隊」駐地從山外迎賓館遷移到太武山腹裡的「砲指部」,宿舍就座落在公墓邊緣、坑道旁的兩間磚瓦平房。右邊有幾株大樹,樹蔭下兩座年代久遠的古墓,青石墓碑上的石刻名銜仍能辨認出來,主人是兩個近百年前的日本軍曹,不知為何客死異鄉的。那時我已是待退的「老兵」,見多識廣加上素來不信鬼神之說,與滿山谷的官兵墳墓朝夕相處,倒也相安無事。我徒弟這些菜鳥兵們,膽子還沒磨練出來,每晚沐浴時都會跟著我們幾個老鳥,不敢落單。
公墓區環境整理得相當幽雅,裡頭青松蓊鬱花木扶疏,林鳥跳響枝頭間,清脆悅耳的鳴啼如琴鍵般,有韻地起落著。如果不去留意那些墓碑,感覺如同一座森林公園,空氣裡瀰漫著花草芬芳,置身其間彷彿一座隱密的幽谷,一處「芳草鮮美、落英繽紛」的世外桃源,塵勞憂傷都被這份幽靜閑散給洗滌了,身心俱淨而與世無爭。
白天裡遊客三兩成群優閒漫步林間,在忠烈祠前或紅磚步道上合影,遊客多半來自本島,有時還會巧遇一兩個舊識,老同學或老朋友,和他們寒喧敘舊,聊家鄉和舊事。公墓區綠草如茵,可以隨處或坐或臥,不會引人側目。入夜後,流螢點綴在公墓間,彷彿那為國捐驅的官兵們不滅的英靈。這時,我們幾個待退老兵,喜歡帶把吉他,坐在墓墳間的步道上,彈唱大學時代流行的「校園民歌」,從〈歸人沙城〉、〈木棉道〉、〈月琴〉、〈龍的傳人〉…一曲曲旋律流轉在空谷林間。生活在這座世外桃源裡,我逐漸淡忘戰爭的硝煙,感覺自己是個「只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的化外隱者。
「毋忘在莒」的巨型石刻矗立在不遠處的太武山上,環山的步道是我和同僚們常去踏青的路線,行程裡途經海印寺,海印寺位在太武山兩座最高峰間凹地,顯得幽靜雅緻。晚課時的鐘磬聲,迴盪在山谷間,駐足聆聽片刻,佛音感覺如同天籟般祥和。我常在石門關後方的古石室,盤膝而坐,把自己的思維放空,體驗如出家僧「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的空靈境界。
公墓區管理員老唐,一頭花白的頭髮,七十開外,卻仍相當硬朗,剪枝鋤草駕輕就熟。他操著一口濃厚的川西鄉音,拉得一手好胡琴,吹起嗩吶來更是中氣十足。說起我和他成為忘年之交,還真有段故事。有天我在忠烈祠外練曲子,以黑管(豎笛)吹著「跑馬溜溜的山上」的主旋律,不意卻有胡琴旋律替我伴奏,令我不禁好奇是誰能把這曲子拉得如此輕快優雅,而且絲毫沒有走音或落拍子。我尋聲找了過去,在一旁的管理室裡找到胡琴的主人。主人堆著滿臉笑意,問我可知剛才那首曲子的典故。我答以「四川民謠」,他滿意地點頭。此後,一有空檔,我便常往他的管理室跑,泡茶閑聊,聽他吹嗩吶拉胡琴。從幾次的閑聊裡,老唐約略敘述了他的身世,知道他原來也是位高人隱士,曾經有過顯赫的家世背景,西南聯大音樂系畢業後,響應國民政府「一吋山河一吋血,十萬青年十萬軍」的號召,入伍從軍,長年在藝工隊裡服務,原來和我們「軍樂隊」一樣,都是憑著一身硬底子的功夫,贏得觀眾的掌聲。退伍後經退輔會安排,來太武山公墓擔任管理員,每天仍然吹拉彈唱,恬淡的生活裡自得其樂。
(四)慈湖候鳥過境
破百之後,除了上級交辦的出勤,我幾乎成了「散仙」,因為樂隊裡的傳統,一旦在隊部請過「破百酒」,進入退伍前的倒數計日,在沒有勤務的時段,就可以自由行動。這段期間,我瘋狂地迷上「賞鳥」。
我添購相機、腳架、長鏡頭,胸前掛著高倍望遠鏡,跑了幾處賞鳥景點,發現「慈湖」是大金島上最佳的「候鳥新樂園」。初到金門服役,便發現這片森林之島「地雷比鳥多,鳥比人多」。剛分發下部隊,守備料羅灣的那幾個月,夜裡經常被地雷的爆炸聲給吵醒,聽老兵們說港灣兩側的海岸線潮間帶「雷區」,佈滿數千枚反登陸詭雷,這些年代久遠的詭雷被海浪打上來的滾石觸動引信,不時就會引爆開來。而每天清早,天色微明,碉堡旁的森林便開始吱吱喳喳地響起各種鳥鳴聲,為了能多睡片刻,我只得把枕頭拉過來捂住耳朵。
金門的鳥類,包括留鳥和候鳥,就我所見即有數十種之多。在慈湖的長堤上曾遇見一位在地的賞鳥同好林金榮桑,他自有一番妙喻:「這群鳥人歸為三類,島民是『留鳥』,定期來金門賞鳥的朋友稱為『候鳥』,走馬看花的遊客則名為『迷鳥』。」,按他的區分標準,當時一頭熱的我,竟然只是一隻『迷鳥』,這段比喻真令我面紅耳熱,情何以堪。
冬季的慈湖,大量的鸕鶿於十月份飛到金門過冬,成群聚集在四周海岸和湖泊活動;傍晚歸來,天空出現井然有序的變換隊形,壯觀的陣容,令人嘆為觀止。隔年金門解嚴,全面開放觀光,穿著偽裝的迷彩服、帶著高倍望遠鏡「砲管」的「鳥人」才逐漸增多。我經常在黃昏時分,來到湖畔的草叢裡「埋伏」,等待伴隨夕陽歸巢的鸕鶿,排成人字型的鸕鶿如同飛機等著跑道滑行起飛,一個族群接著一個族群地飛回巢,途中還會不斷地變換隊型,極為有趣。
本文獲2008年浯島文學獎散文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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