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詩漫談(上)
(一)小詩的特徵:精簡、短小
詩人瘂弦說「小詩」是現代詩家族裡的「輕騎兵」,「小而美」是它給讀者的第一個印象;其次是個頭小,讀起來輕鬆愉快,沒有拖泥帶水之感。
「小詩」既以「小」為名,總須有一大略的判定標準,也就是:精簡、短小、篇幅不宜太長等等。但究竟何謂精簡短小?有無客觀標準?
詩人羅青在編選《小詩三百首》(1979年;頁132)時,主張以律詩行數的雙倍:十六行,作為「小詩行數的最大極限」;詩人白靈在與向明合編《可愛小詩選》,則根據宋元詞曲小令(58字)、中調(90字)、長調(91字以上)依字數區分的原則,推估出「百字」上限。(註1)十六行和百字以內的裁量標準,具有參考價值。詩人張默編選《小詩選讀》,則大略以「十行」為標準(註2)。學者李瑞騰曾提出將「小詩」與「絕句」、「小令」鼎足而三的說法(註3),值得參考。筆者認為小詩的篇幅應該和「短詩」能做出若干的區隔,在行數和字數上「極小化」,所以筆者比較傾向張默的「十行」和白靈「百字以內」的說法,超過此標準,即畫歸「短詩」。
「小詩之所以小,並不是其主旨只適合於用此詩體表現,而是詩人為增強詩
的感染力,將情緒完全濃縮於小小形體之中,讓讀者在很短時間內接受詩美的精華,也便於流傳於世。詩人創作小詩,猶如製造原子彈一樣,將所要表現的一切加以集中,以形成最大的震盪力。所以,藝術體式的精巧性和語言的精緻化就成為小詩創作者的最大追求。」(註4),語言精煉、形式短小,是小詩的特徵,所謂「精美小巧」(nice and easy)如同畫龍點睛一般,容易吸引讀者的目光,所以流傳快且廣,可說是小詩所具有的「傳播優勢」。
(二)小詩:情緒的珍珠
有人把小詩形容成一串「情緒的珍珠」,晶瑩剔透,大陸學者鄒建軍說:「如果說『珍珠』理解為詩的意象,那一個一個的意象,就要以情緒之線將其串起來,構成一個藝術整體。」(註5),使用情緒來串連意象,筆者認為還不足以成就一串珍珠項鍊(詩作品),尚須有「想像和創意」的魔法加持,方能使珍珠閃現光芒,否則容易流於情緒的流水帳式記錄或意象的散漫堆砌。小詩之所以「靈動」,展現「小而美」的特色,就在於作者充分發揮「想像力和創造力」,使讀者在飽和的詩質裡,感受到作者的匠心獨俱。
「想像力」表現在各種式樣的「聯想」,包括「相似聯想」、「接近聯想」「對比聯想」、「關係聯想」、「感官聯想」等;「創造力」則以誇飾、象徵等手法表現出「扭曲變形」的狀態和「若隱若現」的情意。
(三)小詩之美:精緻與美感的熔合
「小詩」之美,在於它靈光一閃的剎那間,所顯現的智慧和美感;在於它浮光掠影之際;所呈現的精緻與玲瓏湊泊。智慧與美感,來自於情緒的飽和狀態,那是高度地濃縮情意淬取意象;精緻與玲瓏來自於洗煉、精當的文句,字字珠璣、語語中的。洗煉是「反覆掏洗,千錘百煉」,淨潔出自洗,精純由於煉,淨潔精純不含雜質(冗言贅語)就是「洗煉」,所以既要煉字、煉句,更要煉意,宋代邵雍曾言:「不止煉其詞,抑亦煉其意。煉詞得奇句,煉意得餘味。」(《論詩吟》),深得「洗煉」三昧。精當則如同法國小說家福樓拜(GustaveFlaubert;1821-1880)提倡的「一詞說」:「世界上沒有兩粒相同的砂子,沒有兩隻相同的蒼蠅,沒有兩雙相同的手掌,沒有兩個相同的鼻子;每一件事物,只有一個最恰當的名詞;每一個動作只有一個最恰當的動詞;每一種狀態,只有一個最恰當的形容詞,因此就應該去尋找迄今還沒有找到的這個名詞、這個動詞和形容詞,而決不滿足於近似的、決不應利用蒙混,甚至是高明的蒙混手法,不要利用語言的戲法來逃避困難。」,(註6)要在詞彙的沙石裡掏金揀玉,找出最恰當、妥貼的詞彙來,鑲嵌在最適當的語序位置上,這就是「精當」的功夫。至於是否「精當」,就得視「貼切」到何種程度了,美國小說家馬克吐溫(Mark Twin;1835-1910)曾有如此形象化的比喻:「貼切的字和差不多貼切的字的差別,就如同閃電和螢火蟲之間的差別一樣。」(註7),螢火蟲的一閃一爍固然引人注目,但卻沒有閃電瞬間激發出來的光和熱,那種充滿爆發力的驚人能量。
(四)小詩作品賞析:精美可口的點心
一首優質的小詩,可比一份精美可口的點心,令讀者齒頰留香、回味無窮。
小詩和短詩在戰後台灣現代詩的發展過程裡,佔有相當高的比重,經筆者抽樣的統計數據,各家詩人詩集裡,小詩(十行、百字)和短詩(三十行)均有四到六成的篇數(註8),由此可見在詩人的創作習慣裡,小詩和短詩反而居於主流地位。國內以小詩和短詩為主的詩人,主要有非馬、周夢蝶、蕭蕭、席慕蓉等。此種以「輕薄短小」為主的創作生態,固然與小詩、短詩容易獲得發表舞台(特別是篇幅有限的報紙副刊)息息相關,其次,隨著台灣社會的變遷,小詩和短詩在日漸繁忙的後工業時代,比較能被具有速食消費習性的現代人接受。
筆者擬以題材進行分類介紹,導讀國內詩人的小詩精品,請跟隨筆者,一起來品味各式各樣的「小詩點心」。有些作品可能兼跨數類,筆者的分類僅是權宜的做法。
(1)哲理詩
〈夢〉(作者:周夢蝶,錄自周夢蝶《孤獨國》〈四行.八首之四〉)
喜馬拉雅山微笑著/想起很早很早以前的自己/原不過是一粒小小的卵石/「哦,是一個夢把我帶大的!」
詩人周夢蝶,筆名應是取自「莊周夢蝶」(《莊子》〈齊物論〉)的典故,周夢蝶被譽為「詩壇的苦行僧」,他的詩深受老莊哲學和佛學的影響,風格遺世而獨立,作品裡有相當深刻的哲學恩維。在這首小組詩裡,聳立於世界屋脊的喜馬拉雅山,經由詩人的擬人化處理,沉浸於自身的夢境裡,看見夢裡的自己(喜馬拉雅山)最初不過是一粒不怎麼起眼的小小卵石,而夢醒之後,卻已成為「世界之最」,於是領悟到「是一個夢把我帶大的」,這句不容易精確解讀,或許可以如此理解:「每個偉大的物件,都源自卑微的開始」,如同長江、黃河之所以成其大,在於它們能「廣納百川」。
〈九行〉(作者:周夢蝶,錄自周夢蝶《還魂草》)
你底影子是弓/你以自己拉響自己/拉得很滿,很滿。
每天有太陽從東方搖落/一顆顆金紅的秋之完成/於你風乾了的手中。
為什麼不生出千手千眼來?/既然你有很多很多秋天/很多很多等待搖落的自己。
這首詩的標題應是配合行數,信手寫上去的,從《還魂草》此集裡,另有數首直接以行數當成標題,可以合理推知,詩題並不涵蓋內文的中心思想,可視為「無題詩」或「隱題詩」的變體。「無題詩」並非真的無題,題旨得反求讀者自己;「隱題詩」則如嚴滄浪(嚴羽)所說的:「詩有別裁,非關書也;詩有別趣,非關理也」,強調詩歌另有一種取捨標準,與書本知識無關;別有一種情興趣味,跟理論思考不同,因為它的「妙處透徹玲瓏不可湊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象,言有盡而意無窮。」。
這首詩,靈感可能來自神話裡「后羿射日」的典故,從首節「你底影子是弓/你以自己拉響自己/拉得很滿,很滿」似乎可以找到線索,至於後段的「既然你有很多很多秋天/很多很多等待搖落的自己。」,似乎又指涉「你」是一株落葉喬木,於首行的「你底影子是弓」,形象上恰恰可以相吻合,指出樹木被陽光斜照時,如弓一般拉長的樹影。原來,這是一首藉物寓意的「詠物詩」,暗示著「人不可如弓弦拉得太滿、太自負;不可如樹之千葉,以自視甚高之姿睥睨一切。」。
(2)抒情詩
〈甜蜜的復仇〉(作者:夏宇)
把你的影子加點鹽/醃起來/風乾
老的時候/下酒
這首詩寫得頗吻合「黑色幽默」的旨趣,對自己身邊相伴的男人,女人總不免有些「酸甜苦辣」的牢騷,特別是在愛恨交加的情緒下,既不可能立即對男人採取制裁行動,只得以異想天開的方式來排遣情緒。這種無傷大雅的玄思異想,
要令讀者拍案叫絕,還真得有三分機智和七分不按牌理的創意呢!
〈微悟〉(作者:林冷)
--為一個賭徒而寫
在你的胸臆,蒙的卡羅的夜啊/ 我愛的那人正烤著火
他拾來的松枝不夠燃燒,蒙的卡羅的夜/ 他要去了我的髮/ 我的脊骨.......
愛上一個嗜賭如命賭徒,注定會是悲慘的結局,然而在愛情的煙霧籠罩下,當事人是不會及時清醒的。這首小詩訴說著賭徒的貪婪,以及深陷愛情泥淖的女人的執迷不悟,所謂「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北宋、柳永〈蝶戀花〉),正是這種情愫的翻版。
這首詩寫著一對落難於賭城的情侶,生火堆取暖,情人拾來的松枝不夠用,為維持火堆的溫度,轉而向作者取用,超現實的表現手法,詭譎殘酷且駭人聽聞,彷彿命案現場。其實,這些都是作者的想像,作者所要表達的,是她所愛的人因為嗜賭如命,而一再向她伸手索取金錢,而她也無怨無悔地付出,甚至是付出生命也不吝惜。
(3)寫景詩
〈南湖居〉(作者:鄭愁予,錄自《鄭愁予詩集I》頁212)
當我每朝俯視,你亮在水的深處/你抿著的那一雙蜂鳥在睡眠中/緊偎著,美麗而呈靜姿的唇
平靜的湖面,將我們隔起/鏡子或窗子般的,隔起/而不索吻,而不將昨夜追問/你知我是少年的仙人/泛情而愛獨居
青年時期的鄭愁予,是個自在的遊俠,這些寫景詩正是此階段的作品。這首詩敘寫作者獨居南湖大山時,山屋茅舍鄰近一池高山湖泊。每天早晨,當作者睡夢中醒來,看見遠方的雙峰倒映在湖面上,平靜的湖面彷彿一面鏡子或一扇窗。作者喜歡淡泊寧靜山居生活,以少年仙人自居,所謂「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亦如是。」(宋、辛棄疾〈賀新郎〉),這也正是美學裡的「移情作用」,而山之有情「你抿著的那一雙蜂鳥在睡眠中/緊偎著,美麗而呈靜姿的唇」,則是「擬人化」的修辭手法。
〈卑亞南蕃社〉(作者:鄭愁予,錄自《鄭愁予詩集I》頁204)
我底妻子是樹,我也是的/而我底妻是架很好的紡織機/松鼠的梭,紡著縹緲的雲/在高處,她愛紡的就是那些雲
而我,多希望我的職業/只是敲打我懷裹的/小學堂的鐘/因我已是這種年齡──/啄木鳥立在我臂上的年齡。
這首詩敘寫作者在卑亞南原住民部落裡的生活,每天與森林為伍,久而久之
,那些林木就像妻子一樣熟悉親密,甚至於自己的生活習性也變得淡泊名利與世無爭,彷彿像一棵林木那般知足常樂,所以作者想像自己的職業就像那個小學校的校工,每天敲打上下課鐘。這首詩也是透過「移情作用」,以「擬人化」的修辭手法來演出,首節意象生動鮮明,氛圍活潑有趣,末段兼述己志,說自己也喜歡這裡的山居生活。
(4)詠物詩
〈茶〉(作者:商禽)
用山水把風景煮出來
這首〈茶〉的詠物詩,內文只有一行,是小詩裡的「微型詩」(micro-poem),對於喜歡泡茶的飲者而言,茶是神水是仙,茶壺就是一方天地。茶樹生長在中海拔的山坡地,涼冷多雲霧的環境。內行的飲者以山泉水沖泡茶葉,讓茶葉的甘美充分釋放出來。詩人不說「用山水把茶葉的甘美煮出來」,卻以「風景」來代替,這在修辭上是「借代」辭格的使用,同時也是聯想作用使得「山水」和「風景」得以聯結起來,產生新奇的意境。
〈蛙〉(作者:林建隆)
春雨的池塘/荷葉上端坐/一尊碧綠的佛
這首詩寫的是「動態中的寧靜」,和日本俳聖松尾巴蕉(1684-1707)的〈青
蛙〉:「古池冷清清/一片寂靜,忽聞/一蛙跳入池水聲」,描寫「寧靜中的動態」頗有異曲同工的妙悟,同樣採取「對比」手法,借著「動與靜」之間、「背景與主角」之間的高反差,透露出禪機智慧。「春雨」和「佛像」的並置(juxtapose),暗示著以修佛的寧靜心情,去面對春雨所象徵的現實生活的紛擾喧攘和各種原始慾望的侵襲。
〈駝鳥〉(作者:張默)
遠遠的/靜俏俏的/閒置在地平線最陰暗的一角/一把張開的黑雨傘
這首詩寫站立在草原上的一隻駝鳥,以「黑雨傘」形容駝鳥,透過「相似聯想」形象化地描繪出駝鳥張開羽翅,枯立草原上,那種孤寂的落寞感。這首詩同時採用對比的手法:「地平線」和「一把黑雨傘」,將視線自遠而近,最後聚焦在駝鳥的形象上,讀者會感覺到鏡頭逐漸往前挪移,主角的形象逐漸清晰。
(5)敘事詩
〈畫展〉(作者:席慕蓉)
我知道/凡是美麗的/總不肯 也/不會/為誰停留
所以 我把/我的愛情和憂傷/掛在牆上/展覽 並且/出售
這首〈畫展〉,主題是敘事的,內容卻以抒情為基調。詩人畫家席慕蓉不僅以詩敘寫愛情和憂傷,也用畫筆描繪愛情和憂傷。透過具體形像的畫作,詩人向讀者展示內在的情愁思緒,並且釋放這些愁緒,達到「自療」情傷的目的。
「凡是美麗的/總不肯 也/不會/為誰停留」,在經歷情愛的滄桑後,詩人語重心長地道出自己的體會與領悟,唐代詩人白居易有「紅顏未老恩先斷」(〈後宮詞〉)的感觸,不同的時空,情愛失落後的落寞和悲傷,卻是千古雷同。
〈瘟疫〉(作者:許悔之,錄自《陽光蜂房》頁88)
瘟疫發生時/我正在圍城裏/細細地寫/一封未完的信
多想投遞遠方/讓妳也一起傳染
這帖〈瘟疫〉是〈繭之書〉裡的一組小詩,詩人許悔之相當早慧,愛到「創世紀」詩人洛夫的賞識。許悔之的作品風格頗受「超現實主義」影響,常使用誇飾、象徵等修辭手法,營造玄思異想,在八○年代崛起後,很快成為詩壇矚目的的焦點。這首短詩,敘事與抒情兼而有之。瘟疫發生之際,詩人坐困圍城,然而他並不因此而自艾自憐,反而將注意力移轉到思念遠方的情人,埋首案頭寫起情書,面對這封書信,作者的心情卻是「相思欲寄無從寄」,因為書信根本出不了圍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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