洄瀾海岸
【一】
五月初夏,我回到太魯閣。
父親肺癌末期,全家人頓時陷入愁雲慘霧裡。
水泥廠位於立霧溪上游,布洛灣附近的河階台地上,父親在那裡從事危險的採礦作業,十年前發現罹患矽肺病,經過一年多的休息療養漸有起色。不顧家人的反對,父親再度戴起膠盔去上工,說他好不容易升到領班,有較高的待遇。那時我正在台北建中唸書,母親要我專程回去勸他,但我也勸不動。父親是家裡的經濟支柱,肺病療養期間收入銳減,母親和姐姐去工廠當女工,姐姐轉讀商職夜間部。
父親回去上工後,又升級為採礦部門襄理,憑著豐富的採礦經驗,父親總是和第一線工人工作在一起,尤其爆破礦石,簡直是在搏命。這一做,又是八年,直到去年父親在礦場吐血,家人才知道他已經肺癌末期,而他竟然一直瞞著家人。
我趕到慈濟醫院時,父親已然深度昏迷,我俯在父親的耳邊呼喚他,感覺父親的手指微微抽搐了幾下。父親走得很快,我無法想像他承受的痛楚,為了家庭,他燃盡最後一滴燈油。
辦完父親的喪事,我向新竹的公司寄出辭呈,留在家裡,因為過了暑假,妹妹就要去慈濟護專唸書,家裡只剩母親,我想陪著母親,寬慰她的心情。
我的直屬上司王經理,來電話把我臭罵一頓,說我臨陣脫逃,不夠朋友。還跟我抱怨,說軟體設計部走了我這個主任,整個部門雞飛狗跳,我雖然婉轉地向他解釋,是由於家父突然病故,他並不為他所接受。
【二】
姐夫在國家公園的觀光遊憩課擔任課長,剛好管理處資訊組的電腦工程師離職出缺,就介紹我去應試。
處長看過我的履歷,拍著我的肩頭說:「如果你不嫌這裡廟小,那麼,就是你啦!歡迎加入我們的工作團隊,明天就來上班,接掌資訊組。」因為先前,我在新竹科園區的某家知名電腦公司擔任軟體設計師,當然,我的薪水縮水為原來的三分之一。
欣儀是觀光課公認的美女,也是我的輔仁大學學妹,英語系,晚我三屆,但之前我們並不認識。姐夫很熱心地介紹我們認識,在初識的場合,姐夫似乎並不認為掀我的底,會留給對方負面印象,強調說我「從小就很會讀書,卻從來沒修過戀愛學分,到現在還是白紙一張。」。
我只能紅著臉,以傻笑來掩飾自己的尷尬,因為姐夫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欣儀文文靜靜,和我一樣,在團體裡總是扮演著傾聽者的角色。但她外型出色,肯定不會乏人問津。
下班回到家,聽姐夫說欣儀不喜歡油嘴滑舌的花花公子,除了集體出遊,從來沒有接受過男同事的私下邀約。大姐趁機在一旁煽風點火,要我「把握機會,主動出擊」,還向老媽遊說,說我再不成家,再過幾年連和尚廟都不收我,使我備感壓力。
在姐夫的再三慫恿下,破天荒地我硬著頭皮,用FLASH程式,寫了一則動畫作為自我介紹,並約欣儀一起喝下午茶,貼在她們觀光課的員工網頁上。由於動畫活潑逗趣,聽姐夫說造成相當程度的「轟動」,觀光課的女同事們,給我取個長串的綽號:「太魯閣的最後一個在室男」。
當天的下午茶時段,姐夫陪我坐在餐廳裡,我心裡忐忑不安,姐夫直說:「安啦!」,要我耐心等會兒。果然,欣儀和同事美倫翩然而來。
那次下午茶,感覺就像頭一回相親。姐夫這個「課長」,在欣儀面前為我做了許多「美編」。欣儀聽著,不時微笑點頭,而我卻彷彿屁股底下坐著一窩刺河豚,感覺很不自在,臉皮一直發燙著。
那天下班前,我鼓起餘勇CALL欣儀的手機,說去接她下班,一起共進晚餐,她問:「你不怕被我拒絕?」
「我,我,我很誠意的。」我聽見自己說話時,舌頭打結。
「如果我拒絕你,你還會不會再主動約我呢?」
「我,我,我不敢。」我的額頭冒著冷汗。
「嗯,你很誠實,我接受你的邀約。五時一刻,我去停車場找你。」欣儀的話裡,夾帶著輕微的笑聲,這幾句話立即讓我「解除警報」。收起手機,我沒有手舞足蹈,只在座位上呆呆地暗爽了一會兒。四坪大的資訊室裡,迴盪著來自窗外的鳥鳴聲,這個小小天地,就是我的工作室,消磨著我白天大部分的時光。
五時一刻,欣儀和美倫正往停車場角落走來,我站在自己的房車旁,原以為美倫也會搭我的便車,沒想到欣儀和美倫講幾句話,就各自分手,美倫去搭交通車,欣儀走到我的面前。上車後,欣儀對我嫣然一笑,說:「頭一回搭男同事便車,不太習慣。」
【三】
車子在蜿蜒的山路上走著,我打開車窗,鹽味的海風裡混雜著青草和隱約的花香。經過一處長滿紫花藿香薊的山坡時,欣儀要我停下車來。我們走進花朵的懷抱裡,一時興起,我採了一束紫花,拿在手上預備送給欣儀。欣儀哪會不知我的舉動,微笑說:「你有這份心意就行了,不必刻意花錢買花送我。不過,往後成家,路邊的野花可不能採喔!」欣儀一語雙關的暗示,使我發窘,我端著花束,正不知該如何是好,欣儀主動把花接手過去,湊近嗅了一下,說:「很自然的香味,淡淡的花香和青草的芬芳。」
車子停在一處背山面海的民宿前,欣儀提議來這裡品嘗女主人的日本料理。我們選了面海的座位,女主人送來菜單,欣儀接過菜單,低著頭勾選了幾道料理。這時,我注意到女主人的眼睛,一直盯著我打量,那雙中年婦人的眼睛,有著和我母親相似的慈愛祥和。等欣儀抬起頭,我清楚地聽見欣儀柔聲喚對方:「舅媽,這位是我的新同事林和平大哥,剛從新竹回來家鄉,他還是我輔大的學長喔。」我恍然大悟,總算明瞭女主人專注的眼神,是對我這個「特別來賓」所進行的頭一次評鑑。
第一道料理端上桌,花枝沙細米入口即溶,那種鮮美滋味在齒舌間流轉,味道不比生魚片濃郁,加上一小撮白蘿蔔絲,卻多了一份提神醒腦的清爽和甘甜。接著是以清酒醃漬的去殼白蝦,沾紫蘇海苔花生粉生吃,各種香味和清酒混在一起,相當開胃。
第三道是薰衣草燻鮭魚,香味濃烈,澆上檸檬汁,酸中有淡淡的鹹味,搭配溫過的清酒,讓我的味蕾逐漸暖和起來。
欣儀點了五道料理,剛好足夠兩人的食量。長笛和小提琴的古典樂曲,使我們完全放鬆心情,在落日的餘暉裡,細細地品嘗這桌美味的晚餐,自然、輕鬆地聊著彼此關切的話題。
我告訴欣儀,自己這回是「倦鳥歸巢」,回到家鄉陪伴母親。欣儀問我是不是想成家了,借著幾分酒意,我坦然地點頭,欣儀嫵媚地笑了,說:「這樣,你就可以見到我的家人。」
那晚,在面海的山坡,我們坐在軟軟的草坪上唱歌,我彈著吉他伴奏,欣儀唱了一些校園民歌:「木棉道」、「風中的早晨」、「橄欖樹」,和「一剪梅」、「塵緣」主題曲,時光彷彿回到開滿杜鵑花的輔大校園裡。直到一首「站在高崗上」,把我血液裡半個泰雅人的豪情,淋漓地解放出來。唱完這首男女對唱情歌,欣儀以驚豔的眼眸凝望我許久,才幽幽地說:「不知道你有一副好歌喉,剛才都我一個人獨唱,從現在起,我要你唱給我聽。」於是,我撥動琴絃,唱起那首「流浪者的獨白」:「走過了遙遠的流浪途,嚐盡了途中的風雨露;路旁有一株蒼老的樹 看出我滿腔的苦楚。只為了尋找一份真摯的愛,滿腔的愁緒都忘懷;不管山路多麼狹窄,我眉也不皺頭也不抬。」我唱著,前塵往事歷歷浮現腦海,想起情深緣淺的宜君學妹,還有聚少離多,來不及和我話別的父親,我的眼眶逐漸地矇矓了起來。聽得動容,欣儀貼過身來環抱我,和我一起合唱著:「你可知我在找什麼?一個小小的愛情窩,唱不完永遠的你和我呀!有你有你有我有我!」
唱完這首歌,欣儀取出手絹,為我輕輕拭去眼角的淚水,愛憐地望著我,說:「我早就猜想,你不是如課長所說的,在感情方面是一張白紙。阿平,你的沉默寡言,是因為你以前曾經受過傷。你願意跟我說,那是一段怎麼樣的感情麼?」
擱下吉他,我望著遠方的海面,娓娓說起……。
【四】
「你為什麼瞞著我轉系?阿平,我們說好一起讀法律,將來考律師、司法官的。你說,你是不是反悔,不想和我在一起了?」
「哲學系?哈!哈哈!太可笑了,阿平,你腦子燒壞了是不是?那些虛無縹緲的東西,能夠讓你將來安身立命,有份高尚的工作,一個幸福美滿的家庭嗎?你讓我怎麼去跟我爸媽說,我的男朋友是個博學深思卻不學無術的哲學家?我將來要和一個整天神經兮兮、胡思亂想、胡說八道、無所事事的人間遊民,睡同一張床,蓋同一條被子?」
「你說你不適合爾虞我詐的法律人生活,你可以念法律研究所呀,將來留在大學裡教書,就算圖個清高,好歹也是個教授,面子和裡子都兼顧了,至少還勉強過得了我爸媽那一關。」
「除非你回來唸法律研究所,阿平,我等你兩年,如果你硬是不肯回頭,到時候別說我薄情寡義。」
那是大三那年九月,宜君獲知我降轉到哲學系,在我宿舍前,氣急敗壞地衝著我唸出來的「祭林二郎文」。
往後的兩年,宜君常來哲學系探望我,但我們並沒有再牽過一次手,在一起吃過一餐飯。漸漸地她知道,我在哲學系裡找到歸屬感,我過得自在快樂充實。畢業前的那年寒假,宜君在我外宿的房裡待了一個晚上,那晚,我們獻出了彼此的童貞。宜君離去前,留下一張字條:「雖然,過了今晚,往後的人生,我會去尋找愛我的男人;但我的第一次,只給我愛的男人。你的一生,我只借一晚就足夠了。」
從看到字條的那一天早晨起,我決心讓自己的人生,再拐一次彎。我埋頭準備資訊研究所考試,以回到大學聯考的心情,全心投入。五月初放榜後,宜君寫了最後一封信給我,那封信延遲兩個月才寄到我信箱。信裡說:「阿平,知道你考取資研所,我心中的牽掛總算可以放下,你將來會很有出息的,和你相處這幾年,我清楚你的人,不管在哪一個領域,你都會是TOP。我申請到哈佛的獎學金,頭一年可能會先在親戚家住下,等我們的孩子平安生下來。我們的孩子,不管是男孩女孩,我都打算給他取名:念平,從父姓,你不會吃虧的。你放心,有了念平,我不會想再嫁人的,就算追求我的人是李察.基爾。當你收到這封信時,我人已經去了美國,肚子裡懷著你的孩子,一個人在異鄉生活。我要你永遠念著我和念平,一個未過門的妻子和一個未曾見過面的孩子。愛你的妻:宜君筆於女二舍。」
【五】
聽完我的告白,欣儀把臉埋進我懷裡,輕輕嘆息,苦笑著說:「沒想到你才是感情世界的過來人,曾經滄海難為水,唉!阿平,你應該去美國找回她們母子。」
「不可能的,欣儀,這輩子我再也見不到她們母子了。」我淒然流下淚來,淚珠滴落欣儀的臉頰。
「怎麼?你要當個負心人嗎?」欣儀仰起臉,不解地望著我。
「她們母子,在兩年前的一場車禍中,枉生了。」我掩起臉,不願讓欣儀看清楚我的五官,因為這時我想,我的情緒就快崩潰了。
「啊!怎麼會這樣?會是這樣的結局?」欣儀失聲叫了出來。
「造化弄人吧?我能如何呢?」從指縫裡,我看見欣儀一臉的茫然。
「你家人知道宜君的事嗎?」欣儀好奇地問。
「只知道我曾經和一個學妹在一起兩年,但他們彼此從來沒見過面,我也沒向家人提起和宜君分手的原因。」
「唉!你的遭遇,如果拍成電影,一定會感動很多青年男女。你讓我把這段故事編寫成劇本,好嗎?」欣儀柔聲地問。
「妳會寫劇本?」我有些驚訝。
「嗯!我想這故事,會是我寫得最出色的一部劇本。」欣儀眼眸裡漾出清亮的光。她端坐起身,雙手搭著我的肩膀,正色地說:「阿平,宜君來不及給你的幸福家庭,就由我來接手,往後,我要你走出記憶的陰影,生活在快樂的旭日光輝裡。」。
【六】
週末一早,欣儀陪我去海邊釣魚。
小時候,父親常帶我來釣魚,累積豐富經驗,和魚兒鬥智我可一點兒也不含糊,帶去的小冰箱裡,經常七、八分滿。我喜歡來海邊,坐在礁石上,望著遠方蒼藍的海面,聽濤聲轟隆作響,在耳膜裡旋轉共鳴著,就感覺自己彷彿一只螺貝;那進退有序的波浪,向海岸吞吐著長長的舌頭,揚起的浪花經常把我們的影子舔得濕漉漉,著長裙的欣儀裙襬緊貼著身體,像一隻才撈出水面來的水母似的。
收竿時接近中午,我們一起去欣儀舅媽開的民宿,舅媽把兩條新鮮的海魚做成各式料理。吃過中飯,我們喝著清淡果汁,天南地北地聊著,從大學校園、踏入社會後的工作職場,聊到彼此的興趣與理想。
隔天回來上班,處裡相熟的同事每人都能分到兩條海魚。同事們開玩笑說,處裡的「美人魚」被我釣走了,不過有免費的海魚,也就不計較精神損失了。欣儀聽著笑而不答。
【七】
這天,欣儀和我陪著解說課和保育課的同事,一起到塔次基里溪進行動植物生態攝影,這些底片部份作為各類幻燈片,部份製作成網頁上傳。我們一行五人沿著白楊步道,穿過瀑布、燧道和水濂洞,步道貼著河谷,在河岸上的懸崖絕壁間蜿蜒。
除了釣魚,旅行攝影是我的另一種興趣,解說課課長聽說我玩單眼相機已經「走火入魔」,就跟處長借人,找我去「支援」。
生態攝影的難度較高,為了拍一株山花,我得爬上滑不溜丟的崖壁;而最麻煩的是拍攝鳥類和蝴蝶、昆蟲,牠們可不會乖乖地為我擺好「pose」,經常得忍氣吞聲外加憋尿好一陣子,才能夠拍到一張好角度的照片。
第一次的生態攝影,我一個腳滑就「撩落去水裡」,水不深而且透心涼,我把相機交給欣儀,童心未泯,索性來回游上幾趟。同行的兩位男同事不想羨慕我,脫了鞋子也撲通跳下來,三個大男生就在溪水裡,像三隻大青蛙似地玩著水。岸上的欣儀和美倫兩位姑娘還替我們拍了幾張照片,說要掛在解說課的網頁上,替遊客介紹新品種的兩棲類,我笑著說:「哪有兩棲類,穿著休閒服還帶著數位相機的?」
回到太魯閣,回到立霧溪的懷抱裡,這裡的山水漸漸地把我這塊木頭軟化,「觀天地之大美,得山水之清趣」,下班後我的腦袋裡不再是那些亂碼般的電腦程式,而是啁啾的鳥鳴和潺潺的溪水聲,以及浪濤洄瀾時,千軍萬馬的奔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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