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這一個仲夏的陰涼夜晚，您還好嗎？是已經在寧靜的老人院中熟睡，冷涼的空氣穿梭鼻息之間，手臂不敵寒氣而瑟縮被褥？還是保持清醒，和我一樣靜靜傾聽夏夜的訊息，感受著白日喧鬧倏地平息的沉靜？或是您正抬頭凝望清晰的夜空，以及最不能錯過的點點星光？
那年冬天，您的頑疾突然惡化，我們匆匆趕回南部。病房內的溫度簡直可以製冰，床邊的我不夠高，但能看見您孱弱的雙臂如凋零的枯枝棄於床沿，還有您光滑的頭頂，原本茂密的毛髮草原哪裡去了？無情的剷除只留下寥寥黑斑，像廢墟。我不大懂事，只曉得學大人閉緊嘴唇的悲傷樣，略帶悽楚的喚了聲：「阿嬤！」只是很輕的一個關心，冷冽中甚至迅即消失。出乎意料的，我清楚望見您的眼睛，最初只籠罩灰濛暗影，那當下卻瞬間亮麗起來，並且咧開嘴像盛放的花兒朝著我笑。外婆，我要說那真是您充滿朝氣的一刻，綻放的飛揚光輝藏也藏不住，即使喉頭抵著生硬的管子。瞬間不禁促使我又一次盪出深埋心底的低迴，繚繞耳際：外婆，您那一顆熱情洋溢又屹立不搖的心，鑿刻於瘦小但不羸弱的身軀之後，總是靜默的、一貫和平又和煦的放出無比的神祕力量，有如出自巫師之口的古老咒語，庇護無依無靠的百姓。我年紀小，也能隱約感知這股有力的保護。它外柔內剛，是盡忠職守的門神，承載先祖的重量，時時刻刻護衛著我珍貴的鄉野記憶，確信回憶長廊的一切並非瀰漫都市的雲煙，沒有床邊美好而虛幻的杜撰，更不是出自街頭賣藝者的繽紛傳說，而是真真實實、血肉俱全，曾經歡笑、哭泣、驚奇、窩心，在童年的舞台大肆演出的一長串故事。
您心中還留存那座古樸三合院的影像嗎？想必有的，與那老舊建物共處不過十年的我都懷有深深的依戀，何況是下嫁此地，奉獻青春的您呢？
媽媽常告訴我：「妳小時候給阿嬤帶喲，我們後來才把妳接回來的。」試圖喚醒我懵懂的幼年生活，但我大多記不得，彷彿那段時日患了失憶症。腦袋像一顆榨乾的檸檬，殘餘只有歉疚的液滴，對這份遺失的記憶，對拉拔我的您。不知是上天的施捨還是嘲諷？當我身鄰病床，輕撫您乾燥鬆弛的手臂，才隱隱直覺到就是這雙手，在彷彿幾世紀前抱了我、哄了我、替我淨了身。外婆，我必須殘忍坦承，種種過往的熟悉，是您臥病在床後才一一浮現的。能怪誰呢？
因此，當您身體健朗、操持家計之時，我對「南下回鄉」最深的印象，是一袋一袋的土產。尤其即將北返，汽車蓄勢待發的那幾分鐘，您儼然成了「夏日的聖誕老人」，急匆匆趕送最後一批大禮，敏捷的遞上水果、活魚、新鮮蔬菜，甚至逕自裝入車廂，擺放的密不透風……外婆，偷偷告訴您，那或許正是我對「傻勁」最初的認識。
「祖產」這詞語，我也是往返醫院幾次，在言談中聽聞才漸漸有些許概念。我的生命並不由鄉村孕育，不了解世代古老的接續，不明白土地傳承的真義。外婆，依然是您，當時已不良於行的您，宛如一支方向標，向我指明這些嶄新的價值。媽媽說帶外婆去看田是讓外婆不鬱悶的好方法，我知道那田是祖先一脈相承留下的，您以前還常去那兒工作。但心中著實納悶，不過坐車兜兜風，看看尋常的綠野平疇，足以冠上「好方法」之名嗎？一個空閒的下午，我坐上車陪同探視田園，一切混濁的疑惑便豁然開朗。田間小道恰好容納我們的小車，年事已高的車身微微颤颤，我耐住性子試圖忽略無止盡的小動盪與引擎的悶哼，同時收聽歷經歲月淘洗的一首首台語老歌，神志稍稍迷濛起來。無意間瞥您一眼，您眼神茫然，帶有些許黯淡，不知正嚮往何處無憂的樂土？
突然，「阿母，妳看！快到了喔！」媽媽興奮的嗓音像支沖天炮，震醒了我更震醒了您。您乍然一驚，前傾著背離開椅墊，急切的轉向車外迎接藍天綠地。「妳看，在這，在那，還有更遠那邊！等我開一下車窗……」還沒啟動，您的額頭已經貼上窗玻璃的堅硬了。清風拂面吹來，我這才緩緩抬頭，映入眼簾的是幾塊集青綠、墨綠、暗綠於一身的田園，作物與雜草交錯但不紛亂，像從美髮廳回來不久的幼童，經過旁人稍稍的整理。
就在此刻，您竟然笑了！彷若霎時拋開一切苦惱憂愁，一個年邁農婦最真誠的笑容，對著陽光下一片片的綠。我忽然領略了什麼，一種鄉村特有、原始的悸動。「一定要有土地！」賽珍珠《大地》的這句話，或許是最適合的註解吧！土壤、土地、田園，這些負著我們的，不都是大地的同義詞嗎？農人依附大地而生，倚賴大地而死。生命源於田地，之後的日子也將田地視如己出，培育、灌溉，全然知曉這一範圍的土壤、花草、蟲鳥皆歸屬於己，自己的歷史要由此上溯，自我的本質要從此挖掘。無論在凶險的環境中受到多少風吹雨打，只要永遠記得有自己一片清朗真實的天，一塊確切踏實的地，所有痛苦都算不了什麼。外婆啊，您也許不曾留意，但那是病榻中您給我上的最好的一課。
外婆，這個仍舊潮濕的夏夜，您睡的好嗎？病情緩和，您首次被送來養老院，這樣的滋味在您心中是化為更纖細的思緒，或是更執拗的拒於心房之外？放心，我很快會去看您，必定為您攜來一幀田地的照片……
備註：
這篇文章是含投稿參加某文學獎的作品，雖然最後沒能獲得評審的青睞，但故事的主軸內容卻是以童心母親真實故事改編，因此把它收錄在此。希望含能再次擴寫發揮，日後再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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