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到先前的海邊來看,剛剛已經熱鬧過了。只剩兩輛警車停在堤防上,紅藍色的燈交錯閃著,像是岸邊不祥的燈塔。兩個警察在灰褐色的海灘上交頭接耳。一個穿紅褲子整個人像黑柴一樣的人這時游上岸,提著一個塑膠袋。「警察先生,終於抓到了。這附近從來沒有看過這種水母,要是沒有注意被包圍的話,就要跟剛才那個人一樣了。」
「很好,謝謝。你趕快拿去給張教授鑑定一下。」警官對旁邊的同事說。「咦?他怎麼自己來了。」一個男子穿著剪裁合宜的襯衫和西裝褲,從堤防斜坡跺了下來,怕沙子跑進皮鞋裡面走的很小心。但是當他看清楚了那袋子,連鞋子都不管了快步向前接過袋子。慢慢的打開後,教授倒抽一口氣。「你剛才就這樣下去抓嗎?」「對呀。」救生員的優越感油然而生,心想自己也有大學教授辦不到的事情。「沒死算你走運,這是澳洲的鐘型水母,每隻的毒液量可以殺死二十個人。聽醫院那邊描述原本還不太相信,論文放著就先趕過來了。」救生員身上的海水早已風乾,全都是冷汗了。教授陷入沉思,用力撫觸下巴,上面都是黑白夾雜的鬍渣。「這大概是有錢人蒐集的寵物,養膩了就亂丟,枉顧人命呀。」教授端詳袋裡的水母說。
「呼叫總部,請通知消防署緊急派幾名有經驗的潛水員來海邊,這裡出現有毒水母,有致命的危險。重複,請通知…」髮線後退的中年警察很老練的處理情況,一支太陽眼鏡夾在襯衫口袋上。
遠方的海平面上俱攏了許多白雲,堆的很高,感覺多的快掉進海裡了。
※
此時在另一個不知名的空間,如果勉強要稍微描述這裏的話,大概就是一個巨大陰暗的隧道,充滿了沙漏狀的引力,無論如何,想用人間的任何語言形容它都是不可能的。這時男人左手臂突然有股異樣的熱流,迅速的蔓延全身,接著竄進心臟。心臟因此勃勃然的像幫浦一樣開始跳動,同時某種粉紅色的光團自男人體內膨脹,直到男人全身都像是被溫暖的羊水包覆。一切如此溫馨而安詳,這彷彿讓男人想起什麼。但全世界都舒服的醉了,男人的意識凝成一滴雨水迅速地下墬,最終落入大海,然後慢慢稀釋淡去…
「嗯…」那是藥水味嗎?那味道總像有人用稻桿在搔弄鼻腔,所以男人才不喜歡去醫院的。男人睜開了眼,瞳孔還不能適應日光燈的灼痛。直覺的想翻身,卻動彈不得。定睛一看,妻子在病床旁,垂著頭黑髮及肩遮住了臉,握著男人的手臂,點滴如小蛇一般緊咬在手臂上。四周是慘白的牆壁和綠色的帷幕,依稀還有機器映出的銀色寒光,牆壁上的時鐘指著三點。男人雖然看不到,但她感覺妻子已經快要哭了,他也知道以她倔強的性格總是一忍在忍。妻子不捨的撫摸男人左手臂上的傷疤,同時腦中有無數個想法在打轉「如果他醒不來怎麼辦?會不會變植物人?小孩誰要照顧?」想不完的想,做媽媽總是擅長這樣。
「噯…美女。」明明頭腦很清楚,開口卻很吃力,試了好一陣子以後男人終於吐出了半句話。「啊!」她見著男人雙眼微張,又驚喜又難過的抓起他的手,埋頭靠在上面逕自哭了起來「我怕你永遠都醒不了了。」「不用這麼搧情吧,現在電視都這樣演的嗎?」男人想調侃一下妻子卻說不出來。妻子轉頭看著男人,哭喪著臉一邊揩淚。她又抽了幾張衛生紙,用力的深呼吸。「本來想說你醒來的時候不要哭的,算了,還是被你看到了。」男人努力堆出一個笑容。「我馬上叫護士來看一下,你不要亂動。」「要是我能動一定要跳起來好好的抱住妳,就像以前那樣。」男人這樣想。
妻子輕快的走了。沒有多久,外面走廊傳來一陣陣凌亂的腳步聲,如午後雷陣雨般由遠而至,快速的接近、增強。一個白袍及脛的資深醫師,跟著兩個身穿淺粉紅制服的護士,倉皇的跑到床前。醫師把滑落的眼鏡推好,視線由上而下掃過全身,男人則對他眨了眨眼。「奇蹟,這真的是奇蹟呀」接著他在額前和胸前劃了十字。「小喬,小伊,趕快測一下血壓,心電圖的數值也報給我。」醫師話沒說完,兩名護士就很有默契的開始就自己的部份忙碌了起來。「先生你現在覺得怎麼樣,有辦法講話嗎?」不知道是小喬還是小伊一邊撐開眼皮用小手電筒仔細的照一邊熱切的問,顯然他們都對男人的轉醒非常亢奮。
妻子這時候接著慌張的跑進來,那三個人突然跑起百米顯然嚇到她了「醫生,我先生,怎麼樣?應該沒事吧?」醫生走到她跟前拍拍她的肩「太太,沒事的,我們也對他的甦醒相當的驚訝,正確的說應該說是不解才對。」
他們愉快的開始交談著。可是男人自己,清楚的感受到一種冥冥的招喚,那是死亡正在頸邊耳語、吐信。他盯著天花板,頓時想了起來,剛剛那粉紅光團給他的正是胎兒窩在子宮裡的感覺。「是夢吧,可又不像。」即使男人暫時重生了,但他不過是一輛早該停駛的火車,只是妻子的熱量又往鍋爐裡多添了些煤炭。「其實我現在好累,好睏呀。對不起,我先睡一會。」男人再度闔上眼。
※
沐浴在如瀑的陽光裡,極目望去是一畦畦的水稻田。村子就在後面不遠處,此時一輛破舊的公車顛簸著一路黃沙到了村口,整天也只有五班。站牌旁就是郵筒,這是村子內外象徵性的界線,站牌和郵筒日夜晴雨都站在這裡,等待征書或歸人。
村口外的路旁有顆近百歲的大榕樹,可能要四五個成人才能環抱起來。老榕樹的浮根虯結蜿蜒如蟒,一個少年站在浮根上倚靠著樹幹,黃綠色的光影斑駁地照落在他清秀的臉上,少年的視線順著來風往大海望回去。他的雙眼在凝思的時候像兩口古井,又黑又深。少年從小就喜歡來這棵樹下,像是父親過世的那天晚上,或準備聯考的那個暑假,甚至連初吻也是在這裡的。不論如何,粗壯的樹枝都如父親的結實臂膀守護著他。男孩,不,少年是這樣想的。
他從風裡就可以聽出海的浪濤,沙沙的風中似乎還嗅的到鹽的顆粒。一粒風砂突然飛進了少年的眼睛,他生活在這裡早已經習以為常,只是眨眨眼,用指腹輕揉眼睛。指尖上有顆細沙,也沾下了一根睫毛。少年仔細的用指甲鑷起睫毛,許了一個願以後,用力的把它吹向空中。睫毛似乎飛了起來,少年抬頭費勁的想要找到它的蹤跡,但光箭穿過葉傘的縫隙射在他純黑的瞳仁上,刺的他眼睛又疼又暈,只好作罷。
這時一個女人一臉戚戚,拿著一張紙走向村外,她知道要去哪裡找兒子。歲月雖然還沒有在她身上留下太多痕跡,但每當白頭髮又多冒出一根,她又會想到那個永遠年輕的丈夫。一個人扶養孩子是辛苦了些,但她生性堅毅,兩個人開銷也還過得去。當她離榕樹只有幾步之遙,她竟開始猶豫了,兒子的背影跟丈夫當年的樣子如此神似。她想起男人當年爽朗的笑聲,他說話的方式,他如何用機車載她,還有…「媽!」兒子發現了她,順便將她從回憶的逆流裡救出來。「媽你怎麼會來這裡?」「喔,我剛剛在抽屜裡發現了這個,我覺得給你看一下比較好。」她把一張泛黃的信紙交給少年。少年走到陽光下開始讀信:
老婆:
我們現在都算年輕,但最近媽過世了讓我很難過,也想了很多。老一輩的常說做這一行跟海討生活,命也交給海了。我不怕死,但我怕到死前都沒有機會跟妳說出心裡的話。我想跟妳道歉,因為我不擅長甜言蜜語,沒寫過一封像樣的情書,也沒辦法賺很多錢,一直跟我那麼多年,現在還搬到鄉下,嫁給我真是委屈了妳。還有兒子,他現在年紀還小,但我看他又乖又聰明,再辛苦也要好好栽培他,讓他多讀點書,長大以後才不會跟我一樣。最後我想說那句我很久沒說的話,我愛妳!夠肉麻了吧,希望妳會喜歡。對了,如果我還活著妳就已經發現這封信,拜託妳假裝沒看到吧。 老公 筆
少年把信折起來,一語不發。媽媽眼皮撐著,眼看就要決堤,但想到丈夫開朗的個性,還是忍住了。「你可能不太記得了,你爸他講話就是這樣,」「不,我記得,他還跟我說過海裡的魚會放暑假呢。」兩人都笑了。「媽,我們去海邊看一下好不好?」「恩。」
一路上媽媽說了很多父親的事,少年看著前方,一直安靜的聽著。「對了,妳說他在醫院裡面有醒來過,是真的嗎?」「恩,醫生跟護士都嚇了一跳,急急忙忙的跑到病房裡。」「醫生有說他為什麼會醒過來嗎?我後來也有查過書。」「醫生原本還很高興的說這是奇蹟,但他還是走了,現在講這個有什麼用呢?我原本會埋怨他當時什麼都沒說就走了,但是沒想到,他也有細心的地方。」少年點點頭,一邊踢著路上的小石子。
到了海邊,少年幫媽媽拍掉木頭上的沙子,媽媽坐了下來。「媽妳看。」少年從脖間拉出一顆純白潔淨的橢圓形石頭,上面鑽了個小孔,穿上了線。「這要幹麻?」「爸爸給我的石頭,小時後有些頑皮的小孩子會笑我是沒人要的小孩,還會欺負我。我很難過,可是看到這塊石頭就會覺得他在我身邊保護我。」「那個洞是你自己鑽的嗎?」「我請學校的老師幫我加工的,從此以後我就一直戴著它。」媽媽接過石頭,放在掌心,溫柔的撫摸它,像是安撫某種小動物。
「媽妳看好了。」少年拿過石頭,把線一股勁扯掉。「你要做什麼?」媽媽被突如其來的舉動嚇到。「妳幫我算,我要超越他,我跟他說好的,等我改天很厲害的時候要丟這一顆。」媽媽默許了。
少年走近浪頭,吸了一口氣,側身做引弓狀,跟他父親當年的姿勢一樣。他先虛擲了幾次,試著抓到感覺。終於,他要丟了。「爸,你看著吧。」少年完美的做了一個半轉身,從右腳踝的深壓,左腳尖的移轉,力量順勢經小腿傳到緊繃的大腿,接著和扭腰的爆發力加在一起,上半身往前壓肩,上臂、前臂、手腕依序伸直,最後所有能量合成一股,沿著指尖的下扣把石頭迅疾的迸射出去。所有動作一氣呵成毫無破綻,可以跟高爾夫或棒球選手的揮杆和打擊相比擬了。石頭瞬間就碰觸到了海面,不畏起伏不定的海面,開始像飛魚一樣在水面上下飛躍。媽媽趕緊站起來看,少年已經開始微笑,會彈跳幾下在扣下指尖的時候就已經知道了。「1、2、3、4、5、6、7、8!八下耶!太了不起了。」媽媽高興的說。「可是這樣不會很可惜嗎?」媽媽又問。
「沒關係,我已經不需要再戴著它了。」少年這麼說。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