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然是個寧靜的午後,所有的事物似乎都在打盹,只有海是醒的,金蛇一般的陽光在海面上流動著。總覺得今天海風特別強,朵朵浪花牽起了一條巨繩,一道道用力的摔在岸上,浪頭飛濺,那白色試圖向四周擴散又馬上被拖回海裡。那激越無悔的樣子,讓男人想到妻子年輕時的眼睛。男人揀起一顆呈片狀橢圓的石頭,側身站起,右臂張成引弓狀,深吸一口氣後趁著海浪的間隙用力一甩。石頭簡直就像是打在水泥地上,持續幾個跳躍,最後被墨藍色的海面吸了進去。
「1、2、3、4、5、6、7!七下耶!爸爸好厲害喔。」旁邊一個男孩興奮的拍起手來,他坐在一根漂流到岸邊的枯木上。
「七下還算普通。我小時候跟叔叔他們比賽,最多可以到九下。我可是沒有輸過喔,以前我們常常打賭漫畫或是紙牌,他們都輸到翻臉。」男人笑了,除了得意,更多是因為想起了懷念的往事。他顧望四下,然後彎腰揀了一顆純白的石頭,輕拋到兒子腳邊。「你也試試看呀。」
「爸爸這顆石頭好漂亮喔,我要等改天我變很厲害的時候再丟這一顆。」男孩把石頭小心翼翼的放到口袋裡,然後就抱著自己的膝蓋,瞇起眼睛看海。
男人走過來把風沙拍一拍,在男孩旁邊坐了下來。「爸爸你最近不會跟阿伯出海捕魚嗎?」男孩仰起小臉問。「喔這個喔,這一兩個月都不會了吧。」「為什麼?」現在海裡面的魚比較少呀?這怎麼講比較好呢,應該說於大部分的魚現在都在放暑假吧。」男人不知道怎麼跟男孩解釋魚汛的季節性或這類的事情,但男孩開心的笑了。「魚也會放暑假呀,呵呵。」只因為魚跟他一樣也會放假,男孩突然覺得整個大海裡的魚群在某種程度上來說也變成他的朋友了,於是男孩非常開心。「爸爸我哪時候可以跟你一起去捕魚呀?你每次都說等我長大以後,可是我等不及了。」「我這個也只是暫時的工作,那時候搬回鄉下是要陪你阿嬤,可是沒想到這麼快…」兩個人都無言以對,因為阿嬤幾個月前就已經走了。他們就這樣看著海濤或飛鳥那些,海風撲往他們臉上,鹹鹹的。
沉默顯得過分冗長,約莫十來分鐘後,男人才開口。「你先回家好了,我再多抓幾隻魚,你自己在岸邊太危險了。」
「可是人家才來沒多久耶,走了很長的路。」男孩嘴巴翹了起來。
「都跟你說今天不是要來玩的,你硬要跟。」男人開始不耐煩。
「我可以跟你一起下去呀,我會游泳。」男孩站起身來,嗓音也大了。
「魚槍很危險,今天的浪也特別大。你功課不是還沒寫完嗎?趕快回家寫功課。」「好吧,媽媽叫我不要跟你講的,他說今天要準備剉冰給你吃…有煉乳喔。」男人知道這招屢試不爽。
「好啦好啦。」他眼睛馬上亮了,但還努力保持不高興的樣子,壓抑自己的笑意。「那我走了喔,拜拜。」「拜拜,直接回家不要亂跑喔。」
「單純的小孩子。」男人似笑非笑的搖了搖頭。等到男孩消失到堤防的另一邊後男人才拿起魚槍,俐落的調整起來。長年的運動特別是從小就開始游泳,加上海上作業的日曬雨淋,男人全身上下都是精實的肌肉。左手臂上還有一條長長的半月形傷疤。雖然平常他人很隨和也愛開玩笑,但一下水,他就是海裡最剽悍的勇士。
男人矯捷的跳入冰涼的海,把魚槍往前舉,輕鬆一轉就換成仰式。之所以換成仰式是因為男人心想這樣魚比較沒有戒心,雖然他知道不太可能。男人身體成了小島在海面上漂浮,浪沫不時沖刷過他的臉。藍色的天空,藍色的海,一條條細細的雲就像吻仔魚一樣,旁邊還有一顆亮澄澄的太陽。「要是海底真的有那麼大的寶石,老婆跟兒子就可以過好日子了。」男人心裡這樣想。「先抓幾條魚再說吧,小孩子這時候最需要多吃一點肉。」
感覺位置差不多後,男人用力扭腰面向海床往下游,開始在繽紛撩亂的海床附近尋找目標,槍頭移到兩眼前方,隨時準備發射。這時候一個大塑膠袋從旁邊飄流而過,「奇怪,哪飄來的垃圾袋?」此時男人突然發現那透明袋狀的東西似乎不只一個,當他意識到那可能是水母的時候,腳踝附近先是一陣刺痛,然後呼吸突然變的困難。男人趕緊往岸邊游。肌肉慢慢開始緊繃,與毒素的蔓延速度比賽,他奮力的使出蝶式。
他心跳變的很快又不規律,幾乎游一下就要抬頭換氣。男人從來沒有把蝶式做的那麼好過,除了飛魚和水漂,現在恐怕只有救生員可以跟他相比了。「不應該游那麼遠的…至少也要在岸上暈倒。」男人腦裡現在只殘留這個念頭。他的視線越來越狹窄,可以聽得到自己心臟急劇跳動,還有身體在水面上拍動的聲音。
最後男人終於動不了了,全身像石頭一樣沉重,他只能張眼看著岸邊的世界遠離。「這就是恐懼嗎?」往下沉的時候男人心裏不甘願的想。就在水平線就要淹到他嘴鼻時,他看了岸上景物最後一眼。「妳好美。」他莫名的想到這句話。接著就被深藍色的海面吸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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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在不應該讓小孩子在大太陽下走路的。
「海水…冰…。」男孩夢囈般的喃喃自語,他的汗跟水蛇一樣在身上滑溜的爬行。少了強勁的海風,陽光異常的沉重,壓在身上連走路都困難。
這是如夢般的下午,昏昏沉沉眼皮難以撐開,光的顆粒有玻璃板畫的畫素那麼大。男孩的眼睫毛投影在紅通的臉頰上,那眼睫毛在他更小的時候親戚鄰居見了總要稱讚一番。看起來像是許多纖細的手指用力往外伸張,一付要保護什麼東西的樣子。傳說中自然掉落的睫毛,撿起來許個願再把它吹走願望就會實現。有一次聽到那個傳說後,男孩看書時在課本上發現眼睫毛,不知道要許什麼願,捏著它就到處問人。
更令人難忘的是他的眼睛,正常人眼睛多少都會帶點咖啡色,男孩的眼睛卻是純黑的,黑的簡直像是那眼珠掌管了世上所有顏色。媽媽總說男孩的眼睛是大海。其實正確的說那眼睛是一扇面海的窗,看進去時會感到安詳與包容。正因為包容了所有顏色,所以才會那麼黑,媽媽如此深信不疑。
黃沙混著石子的小路兩旁是成片的秧苗,幾隻白鷺鷥在水田裡踏著機械似的步伐,沒有天災,今年將會是個好年。看著水田,男孩想起上次升旗演講的時候,底下排排站好的師生不就像這些水稻嗎?還有機會上台的話就把全部的人當成稻子,男孩這麼決定。那時候他明明已經把爸爸修過的稿背很熟了,可是還是忘記二二八事件是誰下令戒嚴的。他發抖著,講出來的句子都像是被支解一樣。包括他喜歡的女孩,還有他的同學們都在台下盯著他,那些眼睛發出某種高溫的射線,他從大腿後側焦灼到臉頰。
一想到這裡他又開始熱了。日頭依舊像暴君一樣,完全不會考慮別人的感受,大地上所有的影子都狠狠的被烙印在地上。馬路兩邊插了無數根電線杆,看過去越往前間隔就越密,左右兩端在遠方若有似無的一點上似乎交合了。男孩除了踢踢石頭,有時候也會停佇在電線杆的影子上。在那黑白的世界裡他興奮的立在杆頂,往後看是他足印剛被沖淡的沙灘,應該也可以眺望到小鎮裡保護冰涼秘密的屋頂。
男孩手插在口袋裡,他唯一一件牛仔褲,身上套著印有大嘴鳥卡通圖案的襯衫。讓腿自己動著,腦袋裡的思路卻早已伸抵小鎮。「媽媽今天竟然準備剉冰耶,更難得的是還會淋上煉乳。怎麼會有煉乳呢?是昨天數學考滿分讓媽媽很高興?還是雜貨店的阿姨送的?」男孩雖然不解,但一想到濃稠的煉乳躺在鬆爽的冰晶上慢慢下沉的樣子,就不自覺走快了些。
除了冰,現在男孩最喜歡的便是在稻田上滑行的風。那風聽起來是藍色的,聞的時候很綠,撫過臉上的時候則接近透明。整個世界就像在海床上一樣安靜,但此時突然一陣轟隆聲夾雜刺耳的喇叭從後方壓過來,男孩讓身一看,是一輛急迫異常的農用小貨車。呼嘯而過後貨車越遠越小,還是聽得到貨車那種油門聲,急迫的在喘息。這時眼底飄過幾株白絮,是男孩方才踩斷了的一株蒲公英,他驚喜又懊悔的捧起,然後用吹撫傷口的口氣輕吹。一列潔白的芭蕾舞者在空中轉身、飛躍,一個個又遁入刺眼的日光裡,退幕。但是細瘦的路還很長,如果有人能幫他撐傘就太好了。
過了一會兒,這次男孩瞇著眼站定了。剛剛那輛農用的小貨車又往這邊疾駛而來,從遠方就可以清楚的聽到引擎壓縮的聲音,聲音隨油門拉高。另外車身規律的搭、搭、搭在響著。男孩看到了,媽媽坐在車裡。
「囝仔,你爸出代誌了。」駕駛原來是住附近的叔叔,他右手扶著方向盤,把頭探出窗外大喊著。車子在男孩旁邊停了下來。
「你等一下自己走回家,我跟你媽媽去看你爸。」叔叔用帶著土音的國語跟說道。
他穿著一件溼透了的汗衫,皮膚是赤銅色的,兩隻手臂的青筋清楚地浮凸。
「爸爸怎麼了?」男孩愣了一下,目光移到母親的臉上,媽媽紅著眼眶虛弱的看著男孩。
「沒有事,你自己乖一點,我跟叔叔去醫院看爸爸。你趕快回家寫功課。」媽媽故作鎮定的笑了一下,恍神地雙手攤放在腿間,聲音顫抖著。那時候她臨盆要生下男孩時也是如此緊張卻冷靜的。
「希望不會有事情才好。」叔叔用力的踩油門,右手摸索座位旁的菸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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