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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04-07 18:07:20| 人氣195| 回應0 | 上一篇 | 下一篇

回憶?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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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          ◎何川


隔著幾條街外是南北綿長的公路,從險怖的斷崖穿進安穩的縱谷,帶來歸人,送走過客。廳下的老掛鐘咚咚敲了六響,聲音在屋裡迴蕩。朦朧中,玉蘭聽到父親踩熱老野狼的噗噗聲。這時山邊稻禾會掛滿徹夜收集的露珠,海岸升起的太陽折射海水的藍光,山和海就在一粒粒晶瑩露珠裡相會。玉蘭知道,父親一日之始在於巡田,巡完轉家要吃大碗公乾飯,配紅燒肉和蔭花瓜。
那時母親起身煮飯,哼著山上阿嬤教的祈禱歌。玉蘭還不知道的是,不久她也會輕唱這首歌,祝福一個企慕的身影。陽光還在窗簾外遲疑,偷偷潑灑一屋子幽黯的光。模糊的光影裡,玉蘭有點想哭的幸福,阿嬤送的成年頭飾,掛在牆上彎成美麗的悲傷。鎮裡的市聲逐一飄進屋來:前往公園散步老人的招呼聲,過路狗被其他狗追逐的吼聲,爪子在瀝青路面刮響,一個嬰兒晨啼嚶嚶哭鬧。肉攤前,農人挑來還沒醒的筍瓜寄售,老闆娘同他響著喉嚨說話。公路上的車聲漸漸響了起來,陽光一點一點更亮。玉蘭不知道,每天看來一樣的事物其實大有不同。
小鎮更外面,中央山脈腰上纏繞白玉般的雲霧腰帶,在陽光照射下漸漸隱退。農人在海岸山脈旁的花蓮溪採收第一批西瓜,不遠處的怪手伸進溪裡舀起砂石,滿載的卡車在公路上川流不息,往北疾馳。溪邊舉行河祭的部落,愈來愈不容易捕到祭祀的魚。部落的年輕人開著砂石車,用賺來的錢買漁塭養殖的大魚,放到溪裡供族人祭祀。一群小白鷺飛來淺灘覓食,抖動著細腳。六月眼看將要結束,玉蘭的暑假就要來臨,她白天仍繼續在溪邊的度假飯店工作,偶爾看看溪裡的人和鳥。等到新學期開始,秋天晚間的課程會帶著詩意,像舅舅夏天早晨挑下山的劍筍,還泛著涼涼的露珠。她定睛注視窗簾外一隻蜻蜓十字型的影子,草仔粿蒸熟的香味傳來,母親第一次喊她。
一個男人站在電梯公寓頂樓上,注視著山脈間曠野浸潤在淡藍光線裡,眼睛透露憂鬱。他去年六月沿著公路開車過來,和一輛又一輛呼嘯的砂石車迎面交錯,他不知道後來會與這些司機之一在路邊食堂嚼著大碗牛雜。那時他剛剛退伍,來這邊接受一份教書的工作。在更遠的城市,一個失眠的女人沿著屋內踱步,她每個晚上等待男人的來信,關了電腦螢幕再把它打開。她等了一夜,在光影中坐下來重讀從前的信。
山百合盛開的季節,母親帶玉蘭回部落做客,草袋裡裝滿草仔粿。山上阿嬤不會講國語,牽起玉蘭的手,歡歡喜喜唱著讚揚的歌。清晨或夜晚,田裡和溝邊爬滿蝸牛,拾來丟在鍋裡煮開,用竹籤挑出韌韌的肉沾醬油吃。天剛亮,阿嬤邊紮飯糰,邊唱歌數落著懶惰的年輕人。他們惺忪的眼在山霧裡暫時迷失,各種鳥雀的聲音迴蕩山谷。阿嬤驅趕他們,列隊前往山腰的小米田,路上唸唱著平安歌。荒野裡,一隻什麼動物在草叢裡竄遠,溫溫的陽光追蹤著,流汗的身體漸漸甦醒。田寮裡守糧的黃狗遠遠興奮地吠叫,聲音傳得很遠。阿公一早醒來在田裡捕住幾對肥鼠,早晨的風在小米穗裡沙沙作響。玉蘭摘下小米穗時覺得心疼,握在手裡又感到充實。他們中午吃飯糰,阿嬤升柴火煮一大鍋龍葵湯,添加幾片寮裡藏的醃鹹豬肉。阿公剝淨田鼠,每個工作的人都分到香味四溢的烤肉。飽滿的小米穗舖滿屋頂,黏著阿嬤的歌聲,等著夏天的陽光曬乾。
他第一次在秋天晚間上課,操場上方的新月漾著涼涼光線。有時她故意等不到巴士,眼睛注視巷口駛出來的香檳色轎車。她注意過,只要是他的學生,還在這時間等車,他都會有禮地詢問是否需要搭便車。她會羞赧地道謝著上車,談著前幾天想好的話題。他和上課時的熱情奔放不同,只是靜靜往前開著車,好像這條道路永無止盡。她終於談到自己的家庭,父親是客家人,母親是布農人,玉蘭是混血兒。媽媽最近總是喝醉,唱的歌又悲傷又怨恨。爸爸清晨出去巡田,媽媽準備的飯菜涼了,稻田裡的雜草愈長愈高。阿弟和阿妹到台北唸書,總說打工沒時間回家。阿嬤教媽媽唱的祈禱歌,玉蘭也會。小米穗在風裡沙沙作響,玉蘭睡著了。
他想到山上涼涼的風。他在她這個年紀的寒暑假,常去山裡種菜打工,相信海拔一千兩百米是人類最適合居住的高度。白露為霜的清晨,龜殼花蛇在厚厚枯葉下蜷成一團,傍晚灶裡燃燒的松木,滋滋泛著油香。他穿著隨便一件淺藍色的運動夾克,米色棒球帽,黑色雨鞋,髒髒的工作手套。他認識各地聚集過來的男女,屏東的排灣族阿姨要認他做女婿,海岸阿美人馬蓋先請教女兒的升學問題,木瓜溪來的兩個小男孩站在蘋果樹巔邊剪果邊唱歌。颱風天搶收,他們拼了一卡車高麗菜下建國市場,三個漢人老闆瓜分著十萬元新台幣。他們繼續用刀鋸剔除山坡上的野生植物,連陡峭的坡壁也栽滿菜苗。同母親前來打工的山地小女孩,在灶火前偏著頭,亮亮的大眼看著他,說台北酒店工作的阿姨衣錦還鄉,問說:「以後我也可以這樣嗎?」他想到莫那能健壯的粗手腕,悲傷地寫出「鐘聲響起時」。整夜,他無法入睡。
如今,他到山裡、溪裡行走,他們已認不出他。他像個都市人,釣魚背心,寬邊迷彩帽,透氣登山鞋,賞鳥望遠鏡。他的眼睛不再看得到對面山谷陽光下的蜜蜂翅膀閃閃發亮,他聽不到遠方樹林裡一場自然的騷動。別人教導他,記住一種又一種生物的學名,努力找尋還未親賭的物種。他的筆記簿裡住滿形形色色生物,他也是其中之一。
遠方城市裡的女人依舊失眠,她以為自己坐在椅上,握著一個永遠不會見到面的男人的手。他是個虛擬的男人,白天住在自己的筆記簿裡,夜晚睡在女人的電子郵件裡。他到玉蘭工作的溪邊賞鳥,空氣裡飄動冬天的顏色。遠處一老一少在支流捕魚,拉滿彈弓射獵溫馴的斑鳩。他走過去觀看,幾隻斑鳩血跡斑斑僵在網袋裡。那兩個人也僵住,眼神倔強惶恐。他客氣婉轉詢問,他們說山上的家園被土石流掩埋,兒子日夜開砂石車加班賺錢,精神不濟肇事撞死人,賠上車都不夠。父子倆自自然然想要捕魚射鳥,相依為命,便問他吃不吃烤斑鳩和烤魚?
他想起自己長年在山上工作的父親,為了一個山地女孩拋棄家庭。保守自閉的母親終日嚶嚶哭泣,精神恍惚抑鬱而亡。他以為自己一直恨他,不免抗拒回憶早年那些相親倚賴的時刻。這時他卻想起某次大雨後的清晨,在父親的工作站醒來,溪谷的樹林下開滿黃色野花,整個夏季的顏色濃縮在短短幾天。少年的他愈走愈驚訝,終於明白這不是誰栽種得出的美麗,花要這樣開誰也管不著。他突然了解溪邊父子的寂寞和相依為命的必要,他繼而理解透視自己。這許多年裡,他總在異己與自我之間,戀愛與孤獨之間,空與滿之間,在種種之間,他的身與心不斷離開,不斷漂流。於是他總遲疑著,遲疑的愛像閃電時空氣中竄動的電流,嘶嘶作響。他以為自己從沒真正諒解過父親,卻也沒真正離開過父親,但他深知其實他依然愛著他。
夏天欺身而來,他駕著車,注視前窗玻璃上一隻迷獵的虎蜘蛛。等信的女人決定長途跋涉前來,看一看他踟躕過的溪邊和山路。她住在玉蘭工作的飯店裡,面溪的一邊,不曾知道他聽過玉蘭講故事。他隨著溪邊父子努力了半年,上週剛剛參與過山村重建的慶典,現在他邀請他們去吃有名的牛雜。她騎著單車經過他們的身邊,覺得他們三人很快樂,因此看了很久。玉蘭看著她孤單的背影消失在山邊,猜想編織著遙遠浪漫的故事。今晚是期末考。幾天後,他將暫時離開這兒,沿著公路走到道路盡頭,尋找流動生命裡的甜美和感動。玉蘭有點感傷,好像幼年時耳朵裡聽著父親出門,噗噗踩動機車,就有股衝動想哭著跟隨。她說父親田裡的雜草愈長愈高,母親心裡悲傷,常常回去山裡的娘家,她在休假日會去陪阿嬤和媽媽唱歌。她也聽他說自己的故事,從不知道愛與原諒會那麼艱難。但她知道,夏天過後,他終究會在初秋的陽光裡回來;他的眼睛裡有雲霧纏繞的山影,有綿長蜿蜒的溪水,有野地裡火堆的光焰,有小米穗隨風搖擺,還有一個個發生過及未發生的故事。她在車上看著他的側臉,輕輕唱起阿嬤的祈禱歌。

第24屆耕莘文學獎http://www.tiencf.org.tw/recall/24th_1.doc

台長: 短髮築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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