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很火的一篇文章:一大波孕婦,走在去美國生孩子的路上
寫在前面:這篇文章來自《GQ》雜誌,有點像《圖北京遇上西雅》,但又要更真實很多。所以,小樹把它推薦給媽媽們,來瞭解她們不太一樣的那六個月。
距離飛機降落在洛杉磯國際機場還有 1 個小時,孫寧寧拎著小包進入洗手間,開始為順利通關做準備。化妝、穿高跟鞋、綁腹帶,目的只有一個,讓海關關員覺得自己是一個熱愛旅行的時尚女郎,前來享受加州的美好陽光,而非一個懷孕已經近七個月的准媽媽,打算將孩子生在美國的領土上。
儘管在出發之前收到了產子仲介的反復提醒,一定要在入境時向海關關員告知自己此行的真實目的,以免被判定為不誠實而被立即遣返回國,但她在反復斟酌後還是決定,自己應當冒一次險。她不願意相信仲介的說辭,也不願意相信海關關員會不加盤問地給她 6 個月的停留期,她更願意相信自己的偽裝能力。汗馬糖
她成功了。三個多月後,孫寧寧坐在洛杉磯羅蘭崗市(Rowland Heights)的一家月子中心裏,和幾位朋友分享孩子即將滿月的喜悅之情。當她回憶起通關經歷時,一位朋友插話說,這似乎和《北京遇上西雅圖》中湯唯飾演的角色很像。她笑著回答說:“沒錯,但是我比她省了一步。她是下飛機之後到洗手間進行‘武裝’,而我在飛機上就做完了。如果落地後再花時間打扮,那等我過海關的時候,同機其他人基本都辦完離開了,那我就太引人注意了,很難混得過去。”
7 月 28 日,我從首都機場出發,經過 12 小時的飛行後,抵達洛杉磯。從海關排隊入境時,在我前面至少有 4 位挺著肚子的中國孕婦。她們調整呼吸,努力讓表情顯得輕鬆自然,以免引起關員的懷疑。她們手裏握著一疊厚厚的檔,是為了在接受盤問時向對方證明,我有足夠的經濟實力承擔全部費用,不會佔用美國的福利資源。汗馬金糖
如其所願,她們都順利通關。關員將護照返還給她們的一刹那,每個人都難掩自己的興奮之情。在此之前,她們已經為這一刻等待了半年甚至更久,護照上那個刻著六個月停留期限的鋼印,意味著她們距離實現最終的目標,已經成功了一大半。
她們的目標只有一個:希望自己的孩子從出生的那一刻起,就與自己產生身份區別——成為一個美國公民。
1868 年,美國憲法第十四條修正案通過,修正案第一款即規定:“凡在美國出生或歸化美國的人,均為合眾國和他們所居住州的公民。”
140 餘年後,因為這條修正案的存在,越來越多的年輕夫婦從中國內地出發,將腹中的生命降生在地球彼端的土地上。他們希望借此改變下一代的命運,讓這個擁有美國護照的孩子,從來到世間那一刻起,便有機會享有美國的教育、福利與居住環境。其中一部分人還有更長遠的考慮——這或許能為自己未來移民創造便利。
如果說,赴美產子曾經還只是屬於財富人群的小眾行為,現如今,它已經成為一股無法忽視的社會潮流。孫寧寧向我們分享她的產子經歷時,她所在的這個叫作“孔雀園”的公寓社區,大約還有六百多位即將生產或是剛剛生下孩子的中國女性。而在一天前,我在一家中餐館參加一個孩子的滿月午宴,一位媽媽不停提醒另外一位媽媽,第二天早上一定要比原計畫早出發 1 小時去趕回國的飛機,因為在國內某航空公司擔任機長的丈夫告訴她,這架飛機上總共會有 10 個媽媽帶著剛出生的孩子回國,而飛機提供的搖籃只有 8 個。
孔雀園社區共有 800 多間公寓,其中八九成都住著專程來生孩子的中國孕婦。下午三四點鐘,行走在社區旁邊的街道上,除了商店招牌使用的是繁體字之外,幾乎感覺不到這與一個國內小城有什麼不同。超市、餐廳、洗衣房、美髮店,放眼望去,全是東方面孔。路過一家名叫“新四川”的川菜館,可以聽到老闆娘用一口純正的成都話招待客人。
太陽漸漸西落,傍晚時分,天氣變得涼快。吃完晚餐的孕婦們走出社區,來到街上散步。這個時候,才能夠真正理解這裏為什麼會被稱作“孕婦一條街”。當看到幾十個挺著大肚子的中國女性在長度不超過 50 米的異國街道上同時出現,我忍不住向身邊一位剛生完孩子的媽媽感歎,這真是一道難以想像的奇觀。她笑著說:“是啊,如果不是孕婦,簡直融入不了羅蘭崗的環境。”
正如她所說的那樣,是層出不窮的月子中心,是源源不斷飛來的孕婦們,支撐起了整個羅蘭崗的生態環境,這裏就是貨真價實的中國孕婦城。就在今年早些時候,這裏的一家美國超市因為乏人問津而黯然關張,在其原地取而代之的,是一家華人超市。而在它的斜對面,另外一家規模更大的華人超市也正在施工建設中。
她指著一家名為“大華”的華人超市說:“裏面全是中國貨,而且比國內種類更全,更便宜。我媽來陪我坐月子,她一句英文都不會講,但在這裏生活一兩個月沒有任何問題。”
二
為什麼要去美國生孩子?
一些代辦赴美產子業務的仲介機構,試圖給出標準化的答案:“成為美國公民、享受 180 多個邦交國入境免簽證、享受美國 13 年免費義務教育、低門檻、低學費進入美國名牌大學,節省上百萬留學費用、輕鬆享有各項美國社會福利措施、父母以監護人身份申請移民……”如果將生孩子視作一筆投資的話,他們認為這顯然是最佳選擇。“給我 10 萬,還你一個價值 980 萬的美國寶寶”;“美國產子,投資回報率超過‘搶銀行’”,甚至是,“為了下一個華裔美國總統”。
而將這個問題提給即將或是已經生下“美寶”的媽媽們,他們的答案不像仲介的宣傳那樣富有煽動性,卻也各有理由——有人是為了生二胎、躲避內地的計劃生育政策,有人是為了曲線移民,也有人非常嚴肅地回答,遠涉重洋,只是為了在這個重要的人生節點擺脫婆婆的管束。
晴子,一位 40 歲的全職太太,2010 年時為了躲避生二胎的罰款,將第二個孩子生在了美國。孩子尚未滿月,她便毫不猶豫地申請了一胎化政治庇護,帶著兩個孩子留了下來——即使這需要付出與在國內經營生意的丈夫兩地分居、5 年內不得回國的代價。“我們並不缺錢,可是在國內很多東西你再怎麼有錢也給不了孩子。就沖著讓寶寶從小呼吸新鮮空氣這一點,我就一定要留下來。”今年 4 月,她在洛杉磯生下了第三個孩子。
我在洛杉磯和北京與近 20 位媽媽就赴美產子的動機進行了交談,大多數人的想法並不像晴子這樣極端,卻也具備一定的共性——優質的教育、乾淨的空氣、安全的食物、完善的醫療……他們希望下一代有機會得到這些,而國內目前的狀況,無法滿足他們的期望。
曾經,持有此類心態的人群的首選並非美國,而是語言相通、距離更近的香港。由於生育率曾經位列全球最低,出於對人口老齡化的擔憂,香港政府一度鼓勵內地居民赴港生子,並讓孩子成為“香港永久性居民”。但急速飆升的內地新生兒數量很快使香港的公共服務系統不堪重負,自 2007 年起,政策逐漸收緊,生產費用也大幅提高。
與之相對應的是,2006 年 4 月,中國公民獲准辦理赴美旅遊簽證,停留期限為 6 個月。並且,種種拒簽理由中,並不包含懷孕。這意味著孕婦有充裕的時間在懷孕六七個月時入美,坐完月子後回國。此消彼長之下,越來越多的待產家庭將目光從香港轉向了美國。
2012 年 4 月,新一屆香港政府宣佈,全面停收夫妻雙方都不是香港居民的“雙非孕婦”。為了嚴防內地孕婦,內地女子入境香港時,會被要求“打肚子”。新的政策環境下,仲介機構的廣告語應運而生:“香港生子關閉,赴美生子道路暢通!”赴美產子的人數迅即迎來了爆發式增長,孕婦們從國內不同的城市飛向同一個目的地:洛杉磯。
“洛杉磯成為月子中心的大本營,絕對不是偶然的。”在從機場開往自己月子中心的路上,張榮奎主動向我分析洛杉磯成為孕婦首選的原因:“第一,這裏氣候好,全年都是二十多攝氏度,不冷不熱不潮濕,孕婦任何時候過來都覺得很舒服。第二,這裏華人最多,一句英語都不會也能生活得很方便。第三,這裏醫療費用低,從挺著肚子下飛機到辦好身份帶著寶寶飛回去,一條龍服務,便宜又省心。”
45 歲的張榮奎移民至美國已有三年。出生於湖北荊州的他二十多年前到北京一家洗衣店打工,與同是洗衣工的安徽女子羅學玲結為夫妻,共同開了一家洗衣店,並將其一步步做大,成為全國連鎖數百家的榮昌洗染。
2010 年,張羅夫婦在香港生下了二女兒。對於在農村長大的張榮奎而言,他將其視為家族命運的重大改變。女兒出生後,登門諮詢的朋友源源不斷,張榮奎逐漸意識到,這或許可以做成一門生意。
40 歲後,業已實現財務自由的張羅夫婦渴望從辛苦打拼實業的狀態中抽身,換一種活法。就在此時,大女兒初中畢業,希望去美國接受進一步教育,動員父母儘快移民。草根出身的夫妻倆並不希望自己在異國他鄉無所事事提前退休,正在他們為此發愁時,赴港生子的閘門漸顯關閉之勢,張榮奎敏銳地判斷出這將意味著什麼。他迅速在洛杉磯 Arcadia 大學城旁的新區花費 200 萬美元先後購置了 4 套別墅,趕在赴美產子熱潮剛剛爆發時,辦起了月子中心。
張羅夫婦至今不會講英語,但這並不會為他們在洛杉磯經營生意帶來多少障礙。月子中心在當地多年的發展已經使其形成了一套完整龐大的產業鏈,而這個鏈條上各個環節的角色,廚師、月嫂、司機、醫生……幾乎都是講中文的華人。一家月子中心的老闆向我感歎說:“這門生意發生在美國的土地上,但整個流程,都是中國人賺中國人的錢。”
赴美生子的潮流在最近兩年才算是真正興起,與之相比,月子中心發展成型的歷史則要長出許多。早在二三十年前,一些臺灣居民為了讓孩子免受兵役,選擇將孩子生在美國。起初,孕婦們投奔在洛杉磯的親戚、朋友家生產,隨著選擇這條路的臺灣孕婦越來越多,一些接待過孕婦的家庭開始嘗試將其變成一門生意,聘請專門的廚師、司機等。月子產業因此漸漸成型。
2007 年後,臺灣經濟陷入長期低迷,生育率持續走低。月子中心的老闆們本以為生意會就此衰亡,但發給中國內地的一張張旅遊簽證,反倒讓這個行業迎來了前所未有的興旺。Lina,一位從臺灣移民而來的月子中心老闆向我感歎:“臺灣畢竟才兩千多萬人口,你想想內地有多少人?這市場大得不敢想。”
作為當地口碑最好的華人婦產醫生之一,韓鵬飛對這一變化有著最直接的體會。他的診所距離月子中心最為密集的孔雀園步行只有十分鐘的路程,營業已有 19 年。從產檢到接生,順產的收費為 2100 美元,剖腹產則為 3100 美元。住院費用另計,根據順產或剖腹產,大約 2000~5000 美元不等。
二十多年前,他從臺灣來到美國讀醫學院,畢業之後之所以選擇在洛杉磯執業,是因為這裏的臺灣孕婦最多。但現如今,情況有了顛覆性的變化:“以前我看十個臺灣媽媽,都不一定有一個內地媽媽。現在完全反過來了。”為了接待洶湧而至的內地孕婦,兩年之間,他的團隊規模擴大了兩倍。
當韓鵬飛掰著手指逐個介紹自己團隊的每一位成員時,我能觀察到他臉上充滿成就感的表情。但當我聊起“現在每個月大概會為多少位內地孕婦接生”這個問題時,他卻不願意對此做出正面回答。
這多少讓我有些困惑。韓鵬飛解釋說,這是因為回答這個問題會造成一些複雜的理解,甚至誤會。“說一個具體的數,有人會覺得少,有人會覺得多。覺得少的人會認為,這個醫生生意這麼冷清,不值得信任。覺得多的人心裏會想,他太忙了,可能照顧不好我。所以我不談具體的數字,我只能說,每個來找我的媽媽都會得到最周到的服務。”
韓鵬飛對這個問題的敏感心理並非沒有必要。住在月子中心的孕婦們,每天交流的核心話題之一,就是討論到底應該請哪位醫生為自己接生。任何一條負面評價,都有可能影響最終的選擇。我不止一次地聽到孕婦們面帶恐懼講述一個故事:一位很有名氣的華人醫生同時為三個孕婦做剖腹產手術,三人被一字排開,縫線時共用同一根手術線,手術最後才被剪開。
韓鵬飛的謹慎,正折射出了赴美產子日漸複雜微妙的一面。飛速增長的孕婦規模為這個產業鏈帶來巨大利益的同時,也超出了它原有的承載能力。種種耐人尋味的故事,也隨之誕生。
三
對於夢想讓孩子擁有美國身份的孕婦們而言,順利入境,是實現夢想的第一關,也是最關鍵的一關。一旦失敗,所有的計畫都將化為泡影。
早年間,無論是產子仲介還是孕婦本人,對於入境的習慣性思維都是應當偽裝為普通遊客——拿著旅遊簽證,真實目的卻是生產下一代,並為之獲取美國國籍,這似乎不是應該聲張的事。
然而,隨著赴美產子者越來越多,洛杉磯海關對隱瞞目的的中國孕婦開始予以重點“關照”。孫寧寧的精心裝扮幫助她幸運過關,更多的孕婦則沒有這樣的好運。赴美孕婦圈裏長期流傳的一個故事是,一位孕婦特意穿著寬鬆衣服遮蓋隆起的肚子,聲稱自己前來旅行度假,順利過關後,卻在取行李時被海關發現是孕婦,隨即被遣送回國。
實際上,坦承自己是來美國產子,並不會招致遣返的命運。美國駐華大使館曾公開表示,沒有任何法律反對外國孕婦以 B1/B2(商務、旅遊簽證)或其他形式的簽證赴美。海關人員真正不能接受的,是隱瞞入境意圖,不誠實。有了前車之鑒,實話實說成為了通關時的主流選擇,為了確保萬無一失,很多孕婦隨身攜帶詳細的財產證明,以此聲明自己不會佔用美國的福利資源。
儘管如此,意外情況還是時有發生。我來到洛杉磯的第四天,張榮奎上午 10 點出發,去機場迎接一位從北京飛來的孕婦。他在機場從上午 11 點一直等到第二天淩晨兩點,最終空載而歸——包括他要接的這名孕婦在內,那架飛機上,共有 5 人被遣返回國,其中甚至包括一位前來探望新生兒的年輕父親。
“過海關的確是有一定的偶然性,總結出的規律無法覆蓋所有的情況”。產子歸國不久的林葉在北京一家媒體擔任廣告銷售,今年 4 月,她在洛杉磯入境時被海關人員帶進“小黑屋”,扣留了 8 個小時後才得以被放行。“有些時候我們並沒有撒謊,只是情緒緊張,溝通有些磕絆,被對方誤會。或者是純‘點兒背’,正好趕上心情不好的關員。對於以後想去那邊生的媽媽,我會建議她們儘量避開亞裔關員,他們一般都很反感中國人過來生孩子。”
而她的一位朋友,雖然也成功入境,但海關只給了她 15 天的停留期。她只好在月子中心的指引下花了幾百美元,請一位華人律師為她申請到了延長期,但這可能會對她將來再次入境美國造成不利影響。
針對類似的狀況,新的應對之策已然出現。在仲介機構和月子中心的建議下,不少孕婦選擇了一條更加保險的路徑,她們甘願為此多付出一萬元左右的開銷——更換航線,從夏威夷入境,這座旅遊島的海關對持有合法簽證的造訪者幾乎來者不拒。
通關成功後,接下來的重頭戲就是找到一家合適的月子中心。獨自一人來到異國他鄉,在人生中最需要獲得舒適環境和貼心照料的幾個月間,能夠順利找到一個讓自己滿意的住所,並不是件容易的事。一些細微瑣碎的細節,常常會讓獨自在外的孕婦產生強烈的不安全感。我採訪過的孕婦們,大部分都有過更換月子中心的經歷,或是曾經動過這個念頭。
辛穎 5 年前剛結婚時,就想把孩子生在美國。但去年底真正懷孕之後,她擔心獨自在美國生活 3 個月會產生問題,開始心生猶豫。最終,在另外兩個待產閨蜜的鼓勵之下,三人結伴前往洛杉磯。
辛穎本以為三人可以互相照顧,但抵達之後,大家的意見開始出現分歧。“並不是我們有什麼矛盾,而是選住處確實是件很依賴主觀感受的事情。眾口難調,很難達成一致。”
幾次無法達成共識的看房經歷後,三人最終決定,各自分頭行動。辛穎租了一輛車,暫時駐紮在一家酒店裏,每天早起出門看房。洛杉磯地廣人稀,她一天的行程常常超過一百英里。但各家月子中心總是很難達到她的期望:伙食不好、離醫院太遠、購物不方便、孕婦之間關係緊張……總之,各有各的問題。
幾經周折,她終於挑到了各方面都算滿意的月子中心。但第二天一早她就搬了出來,因為夜裏窗外常有火車開過,而她在國內產檢時,醫生告訴她有先兆流產的跡象,一定要待在安靜的環境。幾天之後,她又從酒店搬到另一家月子中心,住了一個星期,日子還算舒心,但她卻在一天傍晚偶然發現一個平時蓋著布的玻璃櫃裏養著一條蟒蛇,她幾乎被嚇暈過去。
難以找到舒心的住處,加上擔心流產,那段時間,辛穎的情緒幾度接近崩潰,常常在深夜撥通丈夫的電話,一言不發,只是放聲大哭。臨產前一個月,她才真正落定住處。之前住酒店、租車的費用,以及付給月子中心的違約金,合計耗去了她近三萬美元。
最近兩年間,新誕生的月子中心數以百計,比起以往,孕婦們進行甄別挑選變得更加困難。Lina 向我回憶說,十幾年前,開月子中心在洛杉磯華人圈裏還算是小眾現象,大約只有十多家。“現在真的遍地都是,什麼人都想來做一下。每天都有人開業,每天也都有人倒閉。”她翻開一本最新版的當地黃頁,“你看看,每頁有 10 家月子中心的電話,總共有 37 頁。但還有一大堆沒有統計在黃頁上,比如我的就是。整個算下來七八百家都不止。”
50 多歲的 Daisy Huang 便是這兩年誕生的新老闆中的一員。她二十幾年前從廣東嫁到美國,其後一直在亞利桑那州菲尼克斯市做全職太太。2012 年,她的兩個孩子已經接近成年,她希望自己可以騰出手來,重新施展嶺南人的經商天賦。於是,她獨自一人來到數百英里外的羅蘭崗,在孔雀園租下一間公寓,辦起月子中心。兩年之後,她的營業規模已經擴大到了十幾間,但她還是後悔沒有在孔雀園尚有空房的時候多租幾套。“800 多間房現在已經一間都不剩了,在物業登記排隊等空房的人有 80 多個。”
這並不是一項門檻很高的生意。一位孕婦,可以為月子中心老闆帶來 2 萬~5 萬美元的收入,只要有房源,有客源,其他的事都可以交給專人來做。這條產業鏈已經細分到,有人專為月子中心安裝中文電視,有人專為孕婦提供短期英語培訓,有人專為新生兒辦理身份證件。
一位叫 Kiki 的證件代理,3 年前偶爾幫幾個內地來的朋友代辦證件後,發現這是一筆尚待開掘的生意,便組建了一支三四個人的團隊,專職為內地新生兒代辦美國身份。3 年之後,這一領域的競爭已經相當激烈,Kiki 代辦一套證件的收費從 280 美元降到了 200 美元。“我們現在的策略是寧可每筆少賺一點兒,先把市場份額做大。”
Emily 則是以另外一種方式介入月子產業,改變了自己的命運。兩年前她在洛杉磯讀完碩士,回國求職和留美工作兩線受挫,便在月子中心打起了黑工。一次陪孕婦產檢時,她偶然認識了白人婦產醫生 Russell。她突然意識到,在大部分人找華人醫生的同時,也會有人希望接受白人醫生的服務。今年 3 月,她自告奮勇成為了 Russell 的中文助理,為其介紹中國孕婦,並從中獲取提成。
當我見到 Russell 時,在他診所辦公室排隊等候產檢的是清一色的中國孕婦。Russell 說,中國孕婦已經占到他所有病人的 70%,這都得益於 Emily 的出現。他為此專門又聘請了兩名華人護士,並為 Emily 申請了工作簽證。他還有繼續擴大團隊規模的打算,“旁邊那兩家辦公室是空的,我隨時準備租下來。”
巨大的商機面前,越來越多的人想要從中分一杯羹。就連晴子,三個孩子的媽媽,十幾年的全職太太,也在第三個孩子出生一個月後,辦起了月子中心。“我不想再清閒下去,我也想有份事業,有成就感。可是我當了十幾年家庭主婦,我現在還會做什麼?月子中心是最容易上手的。”
房子,成為了制約月子中心繼續擴大規模的關鍵因素。羅蘭崗以及其他傳統意義上的華人區,已經無法承載更多的月子中心。哪里有房子,月子中心的經營者們就將目光投向哪里。整個大洛杉磯地區有一百多個衛星城,相互間隔往往數十英里,但這並未阻止他們擴張業務的熱情。
在 Walnut、在 Corona、在 Arcadia……到處都是新建月子中心的身影。爾灣(Irvine)是一個 30 多年前才誕生的年輕城市,坐落於此的一個叫作 Heritage Point 的公寓社區,曾經幾乎沒有中國人,自從兩年前一位中年男子一次性租下 20 間公寓做月子中心後,300 間公寓已經有一半住著孕婦。
張榮奎的月子中心開在一個叫作 Azusa 的新區。選址於此,是因為其中一棟要用於自住,他希望自己遠離羅蘭崗的嘈雜。如果飽和運轉,他的 4 棟別墅可以同時接待 15 位孕婦,但他目前更願意把人數控制在 4 至 5 人。其一,勞累多年的他不希望打破目前相對閒適的生活狀態;其二,他擔心突然擴大規模造成服務不周,影響口碑,畢竟,自己在國內還有一大攤生意。“說白了,人家是看我國內生意還不錯,才信任我,上我這兒來。要是搞出負面評價,反過來影響國內的事業。”
歸根結底,張羅夫婦並未將月子中心當作賴以謀生的工具,對於這個不懂英語、不易融入美國本土圈子的富豪家庭而言,做這件事,更主要的目的是結交朋友,消除寂寞。
張榮奎和 Lina,雖然出身完全不同,但他們有一個共同點,擁有正式的美國身份,辦月子中心用的是自家房產。早先的月子中心大多如此,但如今瘋狂增長的,卻往往是另外一種運作模式。
四
2013 年 5 月,蘇靜帶著剛剛滿月的女兒從洛杉磯飛回北京。半年之後,她又飛到洛杉磯,其後的時間裏,她在北京和洛杉磯之間總共往返 6 次,目的只有一個,辦一家屬於自己的月子中心。
38 歲的蘇靜在國內經商多年,洛杉磯 100 多天的產子經歷間,她也在暗中考察月子中心這一產業。長期形成的商業判斷力讓她相信,目前正是進入這一行業的最佳時機。
她曾經以為,想要涉足這門生意,必須要具備正式的美國身份。但幾個月的產子經歷讓她發現,恰恰相反,正是一大群沒有綠卡的人,推動了這個產業的爆發。
不少媽媽生完孩子回到國內時,已經摸清了赴美產子的整個流程,常常會有一大堆親朋好友前來請教,而月子中心也期望媽媽們為他們介紹來更多的客戶。隨著諮詢的人越來越多,一些媽媽便順勢辦起了仲介公司。但一些人並不滿足於只是扮演仲介的角色,他們希望自己成為生意鏈中的主導者。
蘇靜便是其中之一。她發現身份問題並不會給經營月子中心造成太大的障礙——旅遊簽證有效期為一年,可以多次往返,每次最多可以停留六個月,這意味著她幾乎可以全年都待在洛杉磯。如果擔心一年後續簽失敗,還有一種更加方便、並被月子中心的老闆們廣泛採用的辦法:花幾千元請留學仲介辦理一張留學簽證,就可以在美國停留三四年的時間。
對於蘇靜而言,客源不是問題,多年經商積累的人脈資源在此時派上了用場。她要解決的核心問題是房子。美國法律允許外國人買房,但對她而言並不值得考慮,投入太大,回報週期太長,房間也有限。她需要的是用盡可能少的投入換來盡可能大的業務規模,在短期內迅速賺到錢。“誰也不知道,再過幾年的行情會怎麼樣。”
租房是更合理的選擇,但她沒有美國綠卡和社會治安號碼,缺乏信用記錄,難以租到美國本地人的房屋,只能從願意出租房子的當地華人手中租房。
然而,擁有大量房屋的華人畢竟有限。但月子中心的經營者們,又想出了新的解決之道。來自上海的邵先生,去年 3 月陪同妻子在羅蘭崗生下了孩子,隨即穿梭於上海、洛杉磯兩地,做起月子中心。一年多的時間,他已經從國內帶來了一兩百個孕婦。
8 月初的一天中午,羅蘭崗的一家茶館裏,邵先生和一家華人超市的店長商量合作事宜。店長即將退休,希望能在月子產業裏有所收穫,為自己賺取更多的養老錢。
通過旁聽這場半個小時的商談,我明白了邵迅速擴大規模的途徑。他希望超市店長先用自己的美國身份租下大量房子,他再從店長手中以更高的價格轉租,店長可以從中賺取差價。
對於邵而言,這樣的模式大大降低了他的經營風險。當他積累到足夠訂單時,才啟動租房程式,這樣可以使房屋空置率降到最低。即使有人臨時取消,出現少量空房,他還可以轉手再租給別人。並且,如果租期內產生問題,房東會去質詢直接租房的人,而不是他。
由此也就不難理解,為什麼一些孕婦在來到洛杉磯後,會抱怨自己親身感受到的居住環境和在國內看到的宣傳圖片相去甚遠。因為在接下這筆訂單時,老闆自己也不知道,將來讓她入住的房子是什麼樣子。
經歷了層層轉租,月子中心的運營成本自然隨之提高,但面對激烈的競爭,又不得不打出低廉的價格吸引孕婦。他們只得通過其他方式壓縮成本,而由此造成的服務品質縮水,最終都得由孕婦來承受,一些衝突糾葛也就此滋生。
一些規模較大的月子中心常常成為發生糾紛的重災區。孔雀園一家有 30 多間公寓的大型月子中心,每週都有孕婦提著行李憤然離開。但老闆並不會為此發愁,因為仲介輸送來的源源不斷的孕婦隨時都會將空房填滿。
孫寧寧就是從這家月子中心搬了出來,因為她覺得飲食品質與其宣傳相比大打折扣。她需要步行十分鐘到一個集中供餐的房間領餐,難吃是次要的,關鍵是經常領不到。傳說中無限量供應的飲料、水果都是從一元店買來的,接近過期或是腐爛。
孕婦們入住月子中心時,常會繳納一筆不菲的押金。很多人離開時,覺得自己勢單力薄,便放棄討還。但孫寧寧一分不少地要了回來。“如果他們不給我,我就馬上舉報。他們最怕這個。畢竟月子中心在美國處在一個灰色地帶,不違法,但也稱不上合法。”
坐月子是地道的“中國特色”,美國人無此習慣,月子中心因而無法申請相關業務執照,無照經營成為了一大軟肋。月子中心往往混雜在民宅中,如果被周圍鄰居認為有擾民之嫌而遭遇舉報,一旦被查,就是違法經營,將面臨立刻關門的境地。
在已經移民多年的林女士看來,當地人的反感情緒並不難理解:“不同的人站的立場不一樣。你採訪月子中心,他們肯定不停說自己好的一面。但本地人就會想,中國人生完孩子就飛回去,過好多年再把孩子送回來,接受免費教育,在此期間不納一分錢的稅,憑什麼?”
在洛杉磯的半個月間,我還曾多次聽說過月子中心舉報競爭對手,導致對方關門的傳說。我問 Daisy Huang:孔雀園裏的月子中心會不會因為競爭激烈而相互舉報?她馬上擺擺手說:“不會的。我們都是抱團取暖,一致對外的。如果有人舉報院子裏的其他家,員警查進來,那我們所有人的生意都沒法做了。”
不過,月子中心之間的明爭暗鬥,每天都在以另外的方式上演。婦產醫生診所門口總是有著熙熙攘攘的人群,最多的不是孕婦及其家人,而是拿著宣傳單的月子中心人員。他們的目的,是列舉自己的種種優勢,勸說孕婦們離開原本所在的月子中心,轉投自家門下。
面對同行的挖角,月子中心各有對策。有些要求孕婦入住時一次性交清全部費用,有些阻止孕婦購買本地的手機卡,以免與其他月子中心頻繁聯繫,還有月子中心只做人民幣 38 萬元以上的“豪華套餐”,提供一對一的“全程陪護”,目的是為了徹底切斷孕婦與其他月子中心的接觸。
駐紮在北京、上海、廣州等各大城市的生子仲介公司,常被孕婦們認為是月子中心的利益共同體,但二者之間的關係,其實也並非一團和氣。晴子的月子中心開張剛滿三個月,她已經多次接到國內仲介公司希望合作的電話。晴子對此並不抵觸,仲介每為她成功介紹一位孕婦,她會付給對方 800 美元的傭金,但前提條件是,絕不許進行誇大宣傳。“仲介最喜歡跟人宣傳一些我們辦不到的事情。他倒是把錢賺了,可是孕婦來了發現和宣傳的有落差,挨罵的可是我。”
蘇靜本以為只要找到房子,月子中心便可很快開業。但真正投身其中,親身體會到上述的種種複雜現象時,她提醒自己必須小心行事。她在爾灣租下了 5 間公寓,在自認為摸清了所有的“潛規則”之後,今年 4 月,她迎來了第一批住戶。她希望自己可以繼續兼顧國內的生意,便邀請了自己坐月子時認識的室友作為合作夥伴,駐紮在爾灣,幫她打理具體事務。
我來到洛杉磯三天後,蘇靜也從北京飛過來商談新的合作機會。出發之前,她發微信邀請我去參觀她的月子中心,言語間滿是興奮。但當我真正見到她時,她卻癱坐在一片狼藉的公寓裏,一臉沮喪之情——合作夥伴帶著幾名孕婦另起爐灶,離開時,還拿走了房間裏所有的床單被褥。
蘇靜難以控制自己的憤怒,卻也無可奈何。她已無法弄清對方為何不告而別,對方拉黑了她的微信,電話也無法打通。她也不能通過法律途徑解決這場糾紛,月子中心在美國本就不是一項被法律認可的生意。這條產業鏈上的各個角色之間,沒有明確的法律契約,只能依靠彼此間的信任。一旦信任出現裂痕,經營很可能陷於混亂。汗馬金糖效果
作為一個旁觀者,我無從判斷在這場糾紛中究竟孰是孰非,但可以確定的是,這件事讓蘇靜深感沮喪,遲遲無法平靜。她至少花了一個星期平復自己的情緒。“雖然看上去是在美國做生意,但你打交道的都是中國人,玩的還是國內相互算計那一套。甚至,會比國內玩得更過分,因為這是在國外,沒多少熟人,少了很多人情上的束縛。”
最終,她提前結清了 5 間公寓的所有費用,離開爾灣這個她眼中的傷心地。她尚未從這門生意中獲取多少回報,但林林總總的前期投入,已經接近一百萬元。她租下了伊斯維爾市(Eastvale)的一棟別墅,寄望可以從頭再來。這一次,她不打算再找任何的合作對象,而是打算為自己的弟弟辦理留學簽證,由自家人親自打理。
相比於羅蘭崗、哈崗(Hacienda Heights)這些華人聚居的地方,走在伊斯維爾的街頭,很少能夠看到中國人的面孔。在蘇靜看來,這或許反倒是件好事。她覺得,遠離月子中心紮堆的地方,或許也就意味著遠離煩惱是非。
五
半個月的採訪過程,讓我確信了一件事——赴美產子的媽媽們,動機不同,性格各異,但卻具備相似的特徵——思想相對獨立,內心堅強。否則,她們沒有能力在人生最需要體貼照料的時刻,隻身一人來到陌生而充滿未知的大洋彼岸,應對種種複雜混亂的局面,以及由此帶來的驚慌與孤獨。
“來之前真的沒有想到,生個孩子會遇到這麼多麻煩。”在講述完自己赴美產子的整個過程後,孫寧寧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她的表情顯得有些複雜,像是苦澀和成就感的混合。
除了喬裝打扮的通關經歷,與月子中心產生衝突並搬離,她遇到的“麻煩事”甚至還包括,旁人聽來頗為驚險的生產過程。
“當時出了一點意外……”
“哪是意外,那明明就是醫療事故。”孫寧寧向我們講述自己故事的時候,她的媽媽始終一言不發地坐在她身邊,但當女兒講到這裏時,她終於忍不住插話進來。
實際上,在來到洛杉磯之前,孫寧寧與媽媽曾就赴美產子一事,有過一段漫長艱難的爭論。懷孕六個多月時,她曾一度妥協,在杭州的一家月子中心預付了 10 萬元的定金。但最終,她還是堅持自己的意見,即便會因此損失那筆定金。孩子已然降生,但她與媽媽的分歧仍然存在。“你們年輕人的想法太新潮,我們不太能理解。”她的媽媽一臉嚴肅地對我說。
在手術過程中,孫寧寧出現了大出血的狀況。她的媽媽堅持認為,這是主治醫生不當使用催產素所致。但她本人不願再糾結於當時的具體細節,在她看來,既然孩子已經降生並順利獲得了美國身份,經歷的一切困難乃至危險都是值得的。說到這裏,她忍不住講起一個帶有幾分黑色幽默的故事:今年 2 月,一位懷孕 7 個月的中國孕婦覺得時間還早,就與另一位孕婦結伴去墨西哥遊玩。誰料長途勞累加上氣候變化,還沒回到美國境內,孩子便提前生了下來。
還有 3 天就要回國,孫寧寧已經為女兒辦好了美國護照。但對於女兒回到國內將是何種身份,她還有些摸不著頭腦。由於中美兩國在國籍認定上使用兩種不同的邏輯(屬人原則和屬地原則),“美寶”的國籍及戶口問題,在赴美產子圈中始終眾說紛紜。
現實中的情況是,多位媽媽告訴我,自己按照正常管道為孩子順利地辦下了戶口,因為中國認定國籍時按照屬人原則,只要父母是中國人,孩子就是中國籍,與出生在哪里並無關系。孩子將來的確需要在中美兩種國籍中捨棄其一,但那是成年時才需要做出的抉擇,在此之前,並不會因此受到困擾。
但也有人對此不敢確信。考慮了 3 個月之後,懷孕 7 個月的黃蓓還是放棄了赴美產子的計畫。儘管身邊已經有了多個朋友成功為“美寶”辦理北京戶口的例子,但黃蓓依然擔心自己屆時會遭遇失敗。一旦如此,孩子將來可能會面臨只能以美籍上國際學校的命運,一年數十萬元的費用,是她所不能承受的。
她認為這是一次結局難料的賭注:“將來的政策會怎麼變,誰知道呢?我自己吃多少苦都沒關係,但我不能拿孩子的命運冒險。”
黃蓓因為對孩子身份問題的謹慎考慮而直接放棄了赴美產子的計畫,而更多的人,則對於孩子出生後的安排沒有明確的打算。在他們看來,這並不是缺乏規劃的表現,而是因為,“計畫永遠趕不上變化”。
孫寧寧便是其中之一。是否要給孩子上戶口?孩子將來在哪里接受教育?自己未來是否有移民的打算?她說自己現在還顧不上考慮這些。“中國的發展變化太快了,孩子上學還是五六年後的事情,那時的情況會是怎麼樣,現在誰能說得准呢?我能相信的是,既然身邊這麼多朋友都在做這件事,我相信對我來說,應該也不會是錯誤的選擇。”
說著說著,時間到了傍晚。金色的陽光打進了窗戶,仿佛在提醒著孔雀園的孕婦們,出門散步的時間到了。她們緩緩起身,三五成群地走出公寓,原本冷清的街道逐漸變得喧鬧起來。赴美產子的熱潮就如同羅蘭崗街頭這熙熙攘攘的景象一般,還遠未到最火熱的時候。汗馬金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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