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mingbay
那天晚上是開訓前一天,我睡得很不好很不穩。都是因為小芬睡前講的話的關
係。夢中不斷出現光怪陸離的各種情景,一幕幕的在我腦中閃過。一向溫柔纖細的
宴玲先是輕聲細語的對我講話,習慣性的挽著我,然後場景突然一變,她長出兩隻
獠牙,指甲也突然變尖變利,刺進我被她抓住的手臂。血像噴泉一樣湧出來,染紅
了整個視野。
「把他還給我……還給我……」
我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夜裡驚醒,一頭一身冷汗。翻身坐起,空蕩蕩的寢室裡面
靜悄悄的,陌生的桌椅櫥櫃看起來都是那麼陰森,窗上的樹影在山風的撩撥下狂放
地掃著。我的心怦怦跳得好急。
一股奇怪的驚恐籠罩住我。我抱著棉被還不停發著抖。宴玲怎麼會這樣?她要
我把誰還給她?昏昏沈沈的分不清夢與現實,唯一確定的,是從骨子裡不停冒上來
的冷。
我真的很害怕。待眼睛習慣四周的黑暗時,我很努力的要確認小芬的存在,好
讓我自己安心一點。我極盡目力地把另外五個空床都看了兩遍。
小芬根本不在。
有鋪棉被的床位,她應該在上面睡覺的。棉被疊得整整齊齊,根本沒打開過。
平常還算大膽的我,居然開始莫名其妙的想哭。小芬到哪裡去了?為什麼丟我
一個人在這裡?下床穿了外套,一面發著抖,一面開了寢室門。走廊上一陣強風馬
上捲過來,讓我連牙齒都開始打架。
走廊頭走到走廊尾,又走回來,還到有點陰森森的洗手間找了一圈,都沒看見。
已經是凌晨兩點多快三點了,同一樓的工作人員應該都在睡覺才對。我莫名其妙的
撲簌簌掉著眼淚,慌慌張張的,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
「立雯,妳在幹什麼?」走廊盡頭,樓梯上來第一間,是我們堆雜物兼開會的
工作室。裡面突然響起不算大但還是結結實實嚇了我一大跳的喚聲。有人探頭。
是亮鈞。看到我,他大踏步走過來,長方臉上都是憂慮。「我聽到有腳步聲……
這麼晚了,妳為什麼沒在睡覺?」
待他走近,看清我一臉淚痕,亮鈞很吃驚的倒抽一口冷氣。
「怎麼了?怎麼了?」亮鈞握住我的肩,偏著頭很困惑的輕聲問著。
他雙手的溫暖立刻灌注進我已經凍僵的身體,我只聽見自己抽抽噎噎地在說:
「小芬,小芬不見了……我找不到她……」
亮鈞先是一愣,隨即居然很輕鬆的低聲笑了。
「我不是,不是在開玩笑,小芬真的不見了。」
「傻立雯。」亮鈞還是閒閒的微笑著。「別這麼大聲,小心大家都聽到啦。小
芬在趙哥房間裡。妳不用找了。」
我猛然一驚。走廊上只有旁邊路燈微弱的光線透過來,我費力地瞪住亮鈞漾著
笑意的眼睛,認真地想看清楚他是不是在開玩笑。
「小芬在趙哥房間?做什麼?」我非常不可置信。
「傻立雯,這還用問。」亮鈞臉上笑意更深。他把我拉近,近到我的鼻端有他
的氣息鑽進來。聲音非常非常的溫柔。「做一些小朋友不必懂的事情。比如說,就
像這樣……」
他的唇溫暖而柔軟,落在我冰冷而猶有淚痕的頰上、唇角。
開訓當天我覺得自己蒼白得像隻鬼。因為前一天沒睡好,眼睛都有點睜不開。
冒著細雨上山來的學員們一個個都那麼活潑快樂的樣子。
只是兩年前而已。同樣的地方,同樣的場景……
我沒有辦法正視若無其事指揮著大局的營隊總指揮趙哥。我沒有辦法正視快樂
甜蜜猶如一隻小鳥的小芬。我更沒有辦法正視一直用溫柔的眼神追逐著我、不管我
怎麼躲,好像都躲不過的亮鈞。
「立雯,妳身體不舒服嗎?」忙了一早上,總算編隊都完成了,兩個值星和各
組輔導帶著學員們進演講廳準備開訓典禮,我們這才有空喝口水休息幾分鐘。趙哥
丟了一罐奶茶到我面前,順口問著。
「我沒事。」我低著頭整理面前的名冊,不敢抬頭。
趙哥沒多問。「那就好,打起精神來吧。妳有看到營隊隊旗嗎?等一下授旗要
用的,剛剛正穎說找不到。妳幫忙找一下。」
「正穎已經來了?」我猛然抬起頭。
「來了。跟主任同車來的。妳還沒看到他嗎?」趙哥有點詫異的看著我。「妳
臉色很不好看。真的沒事吧?」
我搖搖頭,回身在紙箱裡翻找出隊旗,藉口要去送旗子,很快的往外跑。我不
敢保證自己繼續坐在那裡,會不會問出什麼奇怪的問題來。像趙哥你到底是不是在
腳踏兩條船?趙哥你對小芬是怎樣的?你們在一起已經這麼久了,為什麼都不告訴
我們?趙哥你跟宴玲又是怎麼回事?宴玲跟亮鈞又是怎麼回事?
跑過長長的走廊到了演講廳門口,果然看到正穎。他正跟我們營隊的主任,那
種電視上可以看見的政界名人在講話。穿著筆挺的襯衫和長褲,正穎好像陡然成熟
了許多。那種自然而端凝的氣勢讓我膽怯。我遲疑著沒有走近。
正穎遠遠的看見我,只挑了一下眉,對我做個手勢,讓我把旗子遞給他。
「主任,那我們是不是可以開始了?這邊請。」正穎很得體地陪著主任進演講
廳。他的應對言談都那麼自然而大方,整個人籠罩在一種我很陌生的氣勢之中,讓
我很不習慣。這不是我熟識的、嘻笑怒罵著的正穎。這比較像別人所知道的校內名
人吳正穎。
每個人都有好多面。我以為我看到了最真的那一面,一轉身才發現,原來我看
到的只是他們想讓我看的。
兩年過去之後,為什麼在這裡,我還是覺得這麼孤單?
坐在演講廳門口台階上,我很空白的喝著趙哥丟給我的奶茶。身後演講廳裡安
靜下來,開訓典禮開始了吧。一點都不想進去的我只是愣愣的看著手上的奶茶紙盒。
立頓阿薩姆。採買還是我負責的。小芬交代要買立頓的。她喜歡那個廣告。一群大
朋友跑到某小學去玩。朋友就要像那樣,小芬說。
可是那是紅茶廣告不是奶茶?我反駁。
隨便啦,反正要買立頓的喔立雯,不要買錯。
「太好了,我正想喝。」正穎的聲音打斷我的回想。他從演講廳裡溜出來,一
屁股坐在我旁邊,把我手上奶茶接過去咕嚕咕嚕的一傢伙喝完,然後很滿足的喘出
口大氣。
「你不是授旗代表?」我很驚訝的看著正在把紙盒壓扁響應垃圾減量的正穎。
「已經授過啦。」他很無所謂的聳聳肩。隨即很認真的看著我,銳利的目光在
我臉上搜尋著。「我不在的這幾天,有發生什麼事嗎?妳的神情很不對勁。」
聽到他這樣的問話,我的鼻頭忽然就是一酸。我忙忙低下頭掩飾。
「小芬……」才兩個字,我就講不下去了。
「妳知道嘉儀跟趙哥的事了?」正穎有點無奈,我側眼只看到他修長的手指把
玩著那個扁扁的鋁箔包。他壓低聲音說著。「我就曉得妳會嚇到。」
「你早就知道?」我忍不住抬頭,很困惑的看著正穎。「為什麼不告訴我?」
「是趙哥不想講。我幹嘛搬弄這種是非。」正穎看我一眼。
「那宴玲跟趙哥……」我想到昨夜的惡夢,又是一陣冷顫。
「我不想批評什麼。我只把我看到的事實告訴妳。」思考片刻,正穎的濃眉皺
了起來,薄薄的唇抿著,很謹慎的說:「宴玲本來就跟趙哥蠻熟的。她跟楊亮鈞分
手之後,更常去找趙哥了。就這樣。」
「原來亮鈞跟宴玲……真的曾經在一起嗎?」我發現我的聲音很苦澀。
「對。他們從高中就是。直到……」正穎停了下來。
「直到什麼?」
正穎不肯講。我等了半天,等不到答案,忍不住伸手去搖搖他的手臂。
「妳問太多問題了。這些事情少管為妙吧。」正穎把頭撇過去直視著前方,我
只看到他的側面,挺直的鼻樑,和抿著的、很嚴肅的嘴角。眉還是皺得緊緊的。
「你這爛人,講這麼多之後又叫我不要管!」不可置信!等這麼久才他才吐出
這種不算答案的答案,讓我真的氣打沒一處出!
「喂喂妳不要亂罵人,我什麼都沒講喔,是妳問我答而已。」正穎卯起來撇清。
「事不關己不勞心,這種糾紛八卦我向來是不管的。與我無關。我不在乎。管他們
誰跟誰在一起。」
「說不管,還知道得比我多!」我非常不能服氣。「不要拿那種政治口吻敷衍
我!你還知道些什麼,快點都講出來啦!」
「我只知道妳是大恐龍。」
「你才是二百五!看我的擒拿手!」我抓著正穎的手臂用力一扭。他揚聲笑了
起來,讓我繼續卯起來折磨他的手,嘴裡還不放過我。
「妳再扭啊,再扭嘛,反正把我手扭斷了沒關係,營隊所有的標語、說明通通
都妳來寫好了。有本事妳就再扭嘛。」
當我還想繼續好好練習我的日式摔角必殺技時,本來任我鬧著的正穎突然很警
覺的停手。我還沒反應過來,他的手一使力制住我。我這才發現他的力氣有這麼大。
「噓。」正穎壓著我的手不讓我繼續鬧。他側耳聽了一下。「裡面好像快要結
束了。我應該要回去。妳不進來嗎?」
打罵過一陣之後,我的心情總算開朗一點了。「我應該要去飯廳看一下……」
話還沒講完,身後演講廳已經有工作人員先一步出來了。抬起頭,三下一照面,
我們都愣了一下。
是亮鈞。他看著並肩坐在我身旁的正穎、和被他握住手的我,臉色立刻僵住。
隨即非常反常的,連招呼都沒打,板著臉扭頭就走。
我因為心裡有鬼,所以沒有出聲。正穎明明很詫異,目送亮鈞像是賭著氣的背
影離開,他轉過頭來,研判著什麼似的看著我。也是什麼都沒問、沒說。
「幹嘛這樣瞪著我?」我有點心虛的轉開視線。
「算了。我不想知道。」正穎莫名其妙講了這句話,然後站起身來,順勢拉我
一把。「走吧,幹活兒去囉。」
「亮鈞,他親了妳?在哪裡?」小芬聽我這樣說,登時尖叫起來,讓我耳朵嗡
嗡作響。
「就在會議室前面的走廊上啊。」我埋怨著。「還不就是妳,半夜給我搞個失
蹤記,又不留個條子什麼的,我醒過來找不到妳,嚇得要命……」
小芬完全不關心前因後果。「笨立雯,我是問他親在哪裡啦!」
我指指自己的臉頰和唇角。
「喔那還好嘛。沒想到楊亮鈞這個大情聖遇到妳還手下留情,大概是怕嚇到妳。」
小芬評論。她好高興的樣子。「立雯,亮鈞是個很棒的男生對不對?要不是我已經
有了我家老爺,我搞不好會去倒追他!我們以後可以四個人一起出去玩。我上台北
去找妳!修誠功課很忙很忙,忙到常常沒時間陪我,我可以去找妳對不對?」
我聽她吱吱喳喳快樂得要命的在我耳邊講個沒完,完完全全沈浸在愛情裡的甜
蜜模樣,無論如何都高興不起來。
「可是……我不知道……亮鈞他……」
「不知道什麼?」小芬本來鑽在我肩窩的臉抬起來,專注的看著我。「妳不知
道亮鈞喜歡妳?拜託,很明顯好不好?我看全營隊大概就只有妳不知道。」
「不是。我是說,我不知道他在想什麼。」我嘆口氣。「從一開始認識他就是
這樣。亮鈞好像不太生氣,也不太講他心裡的想法啊什麼的。」
「他哪裡不太生氣,他不是跟正穎吵過架嗎?」小芬盯著我不放。「還是妳……
真的比較喜歡正穎?」
「我已經講過了,我是真的不知道啊。」
「亮鈞比較好啦,正穎在別方面也許很強勢,可是在感情這種事上面還像小孩
子。妳們兩個小孩子湊在一起有什麼意思?談戀愛就要像大人一樣。正穎一點都不
浪漫的感覺!」
這種年紀,最希望的就是談像大人一般的戀愛吧。浪漫的,唯美的,有想像空
間的,心會怦怦跳,如醉如痴的。正穎確實不像那種人。不過我自己也不像吧。
「快要一點了,他們檢討會應該開完了吧。」小芬一骨碌爬起來,渾然不覺空
氣有多麼冰冷,她跳下床光著腳跑到寢室門口,探頭觀望。「我跟修誠約好了要吃
宵夜,妳想睡覺就先睡吧!不用等我!」
我完全不敢問到底吃宵夜可以吃多久、她要不要回來睡之類的問題。光想我的
臉就開始火辣辣的發起燙來。只見小芬披件外衣套上鞋就往外跑。我很惆悵的起來
關門落鎖。按照前幾天的經驗判斷,她到天亮才會回來。
這就是像大人一樣的戀愛嗎?我只覺得小芬已經在我前面很遠的地方了。
才鎖好門,突然門上就被人輕輕敲了兩下。我以為是過來找小芬的趙哥,沒怎
麼多想的就重新開了門。
「立雯。」是我這幾天一直在閃的亮鈞。因為不知道要用什麼表情、什麼態度
面對他,所以我從開訓那天開始,就下意識的閃躲著他。沒想到今天他直接來了。
只是很快的一瞥他那雙溫柔得會放電的眼睛,我心跳就開始加速。
「妳在躲我嗎?生我的氣?」他手撐著門框,背著光,我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只聽得出來他語調中有著焦急與苦悶。「那天晚上嚇到妳了?我跟妳道歉。」
「我……我要睡覺了。」我囁嚅著,隔著紗門,我還是感覺到他的呼吸暖暖的
拂在我面前。亮鈞又站得很近吧,我一意識到這件事,就覺得周身血液循環得更加
驚人的快。連忙往後退了一步。「如果,如果沒什麼重要的事,我們明天再說,好
不好?」
「明天要結訓下山了。我很怕妳就這樣消失、不理我了。」亮鈞停了一下。
「出來走走好嗎?最後一個晚上在山上了。」
他溫柔的、商量似的請求,讓我無法招架。我乖乖穿上外套球鞋,低著頭走出
來。沈默地下了樓,頭昏昏沈沈的。
「妳穿得夠嗎?會不會冷?」亮鈞靠在我身旁,詢問的語氣那麼輕,鑽進耳朵
裡,讓我從耳根子辣起來。
我們走在子夜的校園裡,天空霧濛濛的。建築物一幢幢沈默地蟄伏著,我只聽
到我們的腳步聲,和自己呼吸的聲音。絕對的安靜甚至讓我有些些耳鳴。
「很暗,妳小心走,不要跌倒了。」亮鈞的話聲帶著笑意。「我記得妳以前營
隊的時候,摔得皮破血流,還痛得哭了呢。真可憐。」
「才不是痛得哭……」我辯解著。
「我牽著妳吧,我怕妳摔跤。」他講得那麼自然,隨即伸手過來握住我的,讓
我連反對都沒時間。「妳看,手這麼冰,妳一定很冷。」
誰來告訴我,怎麼拒絕這樣的溫柔?
為什麼我心裡還是有一絲絲的惶惑?
很沈默的走著,被握住的手始終沒有回溫,簡直像是兩個系統獨立在運作。他
的手那麼溫暖厚實,我的那麼冰冷。這幾天,不,我應該說,認識這些人以來,發
生的事情太混亂了。我少少的腦容量不足以應付。
當我發現直線思考不再能應付所有的情況,當我發現事情都有表象與許多其他
的面之後,我是不是就長大了?
「我一直……都對妳有好感。」亮鈞穩穩的,沈沈的說著。「就從那個營隊開
始,認識妳之後,一直都是這樣。看到妳怯生生像個小女孩的樣子,好可愛。讓人
好想保護妳。」
如果是這樣,為什麼下山之後,你跟宴玲變成一對?
無力多想,我的頭更昏了。亮鈞平日已經夠會放電的了,認真起來魔力更是恐
怖。我只能傻傻的任他拉著我的手。走過那條有名的情人道,也就是黑漆漆讓我兩
年前摔倒見血的地方,亮鈞手臂一用力,拉近我,輕輕的圈住。
「你……不能……」我在他溫柔的懷中掙扎。
他低低的笑著。「兩年前在這棟教室,妳跌倒受傷之後,我就已經……」
這就是戀愛嗎?為什麼我沒有小芬那種迫不及待要奔向趙哥、整個人都浸在蜜
裡似的心情,而是只想閃躲?
見我掙扎得緊,急得漲紅了臉開始掉眼淚的樣子,亮鈞很有風度的放手。稍顯
狼狽的他道著歉。「對不起,對不起。妳不要哭。」
「是,是我的問題。我,我會怕……」我不是在開玩笑,任何人都可以從我不
斷不斷發著抖,講著話聲音都打顫的樣子看出來。
「我知道。妳還小啊。」亮鈞嘆口氣,輕輕幫我順了一下頭髮。「不過我會等
的。給我機會,讓我等妳,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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