境界說的異化與回歸
王國維（1877-1927）可以說是本世紀學術史上的一個天才，在許多性質迥異的學科領域都作出了堪稱卓越的建樹。他從事美學研究的時間很短，只是在青年時期五六年間醉心於美學，旋即放棄，卻一身兼二任︰既揭開了中西美學關係史的序幕，又為現代中國美學舉行了奠基禮，可以說，他是舊世紀最後一個美學家，又是新世紀第一個美學家。
王氏美學由四大板塊構成︰天才說（審美—藝術主體論）；無用說（審美性能論）；古雅說（藝術程式論）和境界說（詩學理想論）。其中境界說更是王氏美學的巔峰。
正如施議對所言︰〞《人間詞話》的價值，超出了詞學。〞從此書問世至今，學人對它的研究、評論甚多，對〞境界說〞的理解更引出學派之爭。以下從三方面來談談這一百年來〞境界說〞所經歷的不平坦道路。
一 什麼是境界說（對境界說的文本解讀）
要談境界說的異化首先我們得有一個中心，即境界說是什麼，也就是說王氏他自己是怎麼說的。我從施譯對的《人間詞話》譯注本中摘取了部分來說明︰
詞以有無境界為標準判斷高下優劣，有境界的詞才是最好的詞。
境界創造方法，有造境和寫境兩種。造境和寫境，這是區分理想主義和寫實主義兩個不同流派的主要依據。但是，造境和寫境，二者又很難辨別清楚。這是因為大詩人所造的境必然和自然界的境相符合，所寫的境也必然和心中理想的境相接近的緣故。
有〞有我之境〞和〞無我之境〞兩種不同的境界。……〞有我之境〞，就是用〞我〞的內在意識去觀察外界物境，所以外界物境都染上了〞我〞的主觀色彩。如〞淚眼看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無我之境〞，就是用〞物〞化了〞我〞去觀察外界物境，所以分不清哪個是主觀的〞我〞，哪個是客觀的〞物〞。如〞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無我之境〞，人們只有在靜觀當中才能得到。〞有我之境〞，在由動到靜的運動過程中，時時可以得到。所以，一個是優美之境，一個是宏壯（壯美）之境。
……寫實家，同時也應當是理想家。……藝術創造中的理想家，同時也是寫實家。
所謂境界，並非只是說景物的境。喜、怒、哀、樂，同樣也是人心的一種境界。所以，凡是能夠寫出真景物、真感情的，就是有境界，不然的話就是無境界。
〞紅杏枝頭春意鬧〞，用上一個〞鬧〞字，便將充滿生機的春天的境界顯示出來；〞雲破月來花弄影〞，用上一個〞弄〞字，也將月下花前的境界寫活了。
境界有大、小之分，但卻不能用它來評定境界的高與下或優與劣。【1】
陳鴻祥《人間詞話》注評中評道︰
一切詩詞，凡上乘之作，都應該是〞有境界〞的，而〞造境〞與〞寫境〞、〞理想〞與〞寫實〞、〞有我〞與〞無我〞、〞觀物〞與〞觀我〞，與夫〞景〞與〞情〞、〞大〞與小〞等等，無不以〞境界〞為核心。故以上八則，亦可統括之為〞境界〞本體論。〞……然滄浪所謂〞興趣〞，阮亭所謂〞神韻〞，猶不過道其面目，不若鄙人拈出〞境界〞二字，為探其本也。〞此則舉南宋至清代流布較廣、影響較大之〞興趣〞、〞神韻〞等論說，指出︰雖不失為一家之言，但都不過道及了詩詞之面目，而未及其〞本〞。故王國維〞為探其本〞，就是從中國文論（包括詩論詞語）之歷史發展中探討〞境界〞理論，實可謂之〞境界〞本源論。【2】
二 異化過程
有了對王氏〞境界說〞的基本了解後我們再來看它的異化過程就是有的放矢了，施議對在《王國維與中國當代詞學》一文中提到︰
二十年代，胡適編撰《詞選》，鼓吹詞史上的解放派，其論詞標準是作者的天才與情感，而其具體批評方法則看如何處理意境與音律的關係。胡適贊揚蘇、辛，貶斥史達祖、吳文英、張炎等人，以為有意境的詞可不管音律，這都是從王國維的境界說引申出來的。三十年代，胡云翼著《中國詞史略》和《中國詞史大綱》，將蘇軾以前及以後的詞分為女性的詞及男性的詞兩種，並將詞分為淒婉綽約與豪放悲壯二類。這是胡適理論的進一步發揮及明確化。至此，中國當代詞學史上的境界說正式演化為風格論。……六十年代，胡云翼編輯《宋詞選》，將宋詞作家分為二派——以蘇軾、辛棄疾為首的豪放派和以晏、歐及周、姜等人為首的婉約派，這就是中國當代詞學史上所出現的豪放、婉約〞二分法〞。這種〞二分法〞，將風格論推向極端，但卻風行一時，成為一種固定的批評模式。因此，詞界產生了重豪放而輕婉約重思想而輕藝術以政治鑑定代替藝術批判的偏向。【3】
以上是從批評模式來看，那麼從美學的角度看又有甚麼變化呢？在夏中義的比較美學專著《世紀初的苦魂》中談到〞影響比較的歷史心理障礙〞時說︰
50-60年代，這大概是〞文革〞前大陸難得的〞陽春〞氣候，因為那時王學界似出現了〞學派〞對峙的可喜跡象。當然這〞學派〞是帶引號的……此處不過是為敘述方便而借〞學派〞一詞，意謂當時學界在評判王氏時確有不同取向，有褒有貶，彷彿一場曠日持久的足球對陣，分紅白兩隊，紅方有張文勛、吳文治、雷茂奎、葉秀山，白方有湯大民、吳奔星、陳詠、李澤厚，辟壘分明，又旗鼓相當……但有意味的是，無論攻受褒貶，雙方的思路，術語卻驚人地相似，這又酷似球賽，雖都想逞雄爭霸，但比賽規則歸一，皆不越出這四四方方的綠茵場。
〞文革〞前大陸的慣常思路之一，是要對任何人文學術作哲學審查。這就頗像當時流行的狹隘〞階級路線〞，……雖然那時也說要〞重在政治表現〞，不〞唯成份論〞，但由於當時幾乎無人敢〞政治表現〞不好（極個別〞花崗岩腦袋〞除外），故，最終還是無意有意地滑向了〞唯成份論〞即〞血統論〞。那時的〞社會共識〞也確認同，血統是決定一個人的政治立場的重要基因。與此同時，學界則以為人文學術的哲學取向，當是表征其政治傾向的精神血緣。俞平伯《紅樓夢研究》為何被打成〞反動〞？據說其在哲學上是〞唯心〞的。從此，哲學上的唯物-唯心，也就成了檢驗人文學術在政治上可靠與否的法定標尺。
於是也就不難體會，那些珍惜王氏遺產的大陸學者，為何要處心積慮地證明王氏是〞唯物〞的了。……這是又一支三部曲。第一步，先將王氏美學與叔氏哲學相分離。眾所周知王氏是深受叔氏影響的，而叔氏哲學之唯心也是抹不掉的，於是，唯一的出路是沖淡兩者的哲學血緣，這便是湯大民提出的二元模式︰即〞文學對於政治和哲學，有其相對的獨立性。王國維固然以清朝遺老自居，具有哲學偏見，但也是個求實的學者。當他面對著珠光寶氣的中國文學，探索文學的特殊規律時，他的求實精神就表現得比較突出〞；說白了，便是王氏在哲學上是跟叔氏的，但其美學則根源於中國傳統藝術，……第二步,再將王氏詩學從其整個美學構架上卸下來.因為王氏美學是由〞天才說〞、〞無用說〞、〞古雅說〞和〞境界說〞四個板塊組成，其中〞天才說〞，與主張藝術性能為非經世致用的〞無用說〞和重在傳統程式美的〞古雅說〞，不是有〞唯心〞嫌疑，就是屢屢指責為脫離現實（〞脫離現實〞不過是〞主觀唯心〞的另一說法），故，似乎只有半文半白的〞境界說〞才稍稍乾淨些，因為從字面上看，它引證叔氏確實甚少，於是〞安全係數〞也就隨之提高。事實上，那些情系王氏的辯護者皆是圍繞〞境界說〞來論述其美學的，這從他們的論文題目便可見出︰如湯大民是《王國維〞境界〞說試探》；吳奔星是《王國維的美學思想——〞境界〞論》；陳詠是《略談〞境界〞說》；李澤厚則為《〞意境〞雜談》。第三步，當是對〞境界說〞實施哲學整容。……吳奔星對此是下了功夫的。他大體做了三個工作。Ａ從實例歸納著手，先界定〞境界〞是〞反映了日、月、山、川的風貌和喜、怒、哀、樂的心情〞，即〞比較接近現實〞的詩藝形象，故，它〞顯示了藝術必須通過形象來反映現實的根本特徵〞——這誠然是〞唯物〞的。Ｂ進而將王氏關於〞境界〞有〞常人〞—〞詩人〞之分一說闡釋為是〞藝術與生活的關係〞，他說︰〞所謂‘常人之境界’意味著‘藝術的真實’。常人與詩人的區別，在於常人只能感受各種境界，詩人則不僅能感受，而且還能把常人感受的境界上升為藝術的形象〞。〞這裡接觸到了生活美與藝術美的關係問題〞。——將〞藝術美〞看作是對〞生活美〞的昇華，這也是〞唯物〞的。Ｃ末了將王氏〞入與出〞轉譯為是〞源於生活，高於生活〞似最為風趣。吳氏認為︰〞所謂‘入乎其內’，意味著了解人生。對人生有深入的理解，才能創造有‘生氣’（形象鮮明有生活氣息）的藝術境界。所謂‘出乎其外’，意味著高於生活，比現實站得高，才不至於成為爬行的現實主義，才能創造出有‘高致’（具有充分典型意義和獨特風格）的藝術境界。……〞所有這些論點，既‘入乎其裡’，又‘出乎其外’，既蔑視外物，又重視外物，都是王國維對待人與現實的關係問題的理解，顯示出他的美學思想具有樸素的唯物的因素和初步的辯證的觀點。〞
現在總算明白了，所謂哲學整容，就是借風靡一時的簡單認識論（反映論）術語來注疏〞境界說〞，亦即用一套隱性政治語系去置換王氏詩學語系，……彷彿真能將它從囚禁異教的另冊中保釋出來，而進入〞紅色保險箱〞得以珍藏。……（吳文撰於1964年）
如此哲學整容，今天該怎麼看？……無論維護者動機多好，辯術多高，皆無法改變這一史實︰即包括〞境界說〞在內的王氏美學的思辯基點或哲學基礎，不是認識論，而是人本價值論。認識論與價值論不同。假如說，前者是要回答人對實在的認知關係即物質—精神孰先孰後，那麼，後者則重在反思對自我的生命體驗，即探詢人類存在的意義到底何在。……始終執著於人的精神世界與文化關懷。是的，認識論與價值論本是近代西方哲學史的兩大流向，這是事實；但王氏建構美學時，主要是從叔氏哲學的人本憂思（而不是從康德認識論）吸取其靈感與方法，這也是事實。現在看來，辯護者所以將王氏〞境界說〞的哲學基礎誤判為是唯物反映論（認識論），而不是人本價值論，學理上的原因無非有二。一是當初大陸幾乎無人從憂生高度去鳥瞰《人間詞話》或整個王氏美學；憂生者，人本憂思也，即人本價值論也。據悉，直到80年代初，大陸才有人（如陳鴻祥）悟得應將《人間詞》與《人間詞話》打通，從而疊印出〞境界說〞（其實是整個王氏美學）的精髓是在〞憂生〞二字。【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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