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納打開自己的保溫瓶,輕輕的吸了一口彌漫在空氣中的咖啡香,微微皺了眉頭,低聲噥咕。
「下次不要再跟瑪格羅那傢伙買什麼高級咖啡豆了,明明就是次等貨。」
雖然嘴上這麼說,但是修納自己也知道,今天若沒有人走到他跟前70公分處的小椅子坐下,請他畫張肖像,然後收個十歐元的費用,他今晚的晚餐大該只能生吃咖啡豆了。
許許多多的巴黎畫家,每天都會在香榭大道旁等待有人願意帶張畫離去,和許許多多巴黎的畫家不一樣的是,修納的臉上自右眉上方三公分處到右眼下方六公分處,有著一條很明顯的傷痕,並導致他右眼失明,那是他很小的時候,因為某種原因留下的,卻也因為這條傷疤,讓修納的童年沒有多少令他開心的事情。
「好了!一共是十元。」一聲爽朗的聲音從二十步外的另一名畫家口中傳出。
那是昂里,和修納一樣幫觀光客畫肖像賺小錢的落魄畫家,但不同的是昂里有著一張俊俏的臉,很多人僅僅只是看了修納一眼,立刻轉向,選擇昂里。
「那是因為他臉上沒有一道四吋長的傷痕」修納看著拿著十元面額鈔票對他揮揮手的昂里,忍不住低聲抱怨。
街上依然是很吵雜,一大堆的觀光客在這世界有名的大道上竄來竄去,遠遠看見一名棕色頭髮,帶著鴨舌帽的女導遊向修納這走過來,修納關緊保溫瓶,女導遊站在修納面前對著他微笑。
「見到我不會打聲招呼呀?」
「薇雅,你這次又是帶哪個國家的團呀?」修納打開自己的炭筆盒
「這次是帶亞洲的國家,是來自一個叫做台灣的地方。」薇雅翻著旅客資料本,認真的回答。
「嗯…。」修納將自己那些整整齊齊的炭筆又整理了一下,漫不經心的回答。
「啊!對了。」薇雅將一旁一名黑色頭髮黑色瞳孔的女孩拉了過來。
「這女孩想要帶一幅自己的肖像回去,還不謝謝我幫你介紹?」薇雅對著修納露出燦爛的笑容。
「我還要請妳順便當翻譯告訴她我不會吃人,她看來很怕我。」
薇雅立刻對著那台灣女孩說了一連串的話,並拍拍那女孩的肩膀,要她坐在修納跟前的小椅子。
「你好…。」女孩用著生澀的法文向修納打招呼。
「你好。」修納也盡量露出笑容,然後拿起炭筆,迅速的開始作畫。
畫完女孩,和薇雅又帶來的一名中年台灣男子,修納開始收拾工具。
「看你今天還可以吧?」
修納抬頭,昂里已經收拾好工具,站在那等他。
「至少今天不用餓肚子了。」修納嘴角微露苦笑。
「沒辦法,我們是藝術家。」昂里也露出無奈的笑容。
「看樣子是這樣沒錯。」修納背起工具,對著昂里問「當個藝術家和外表沒關係吧?」
「絕對沒關係。」昂里看著修納,很認真的說著。
「我想也是。」
兩位落魄畫家並肩,漫步走向地鐵站。
※ ※ ※ ※ ※ ※
和昂里在不同的站下車,修納一個人走在較為冷清的街區,轉了幾個彎,走進了位於轉角的一間咖啡館,而咖啡館的名稱,也正叫做「轉角」。
「晚上好呀!修納。」一位正端著咖啡的服務生刻意繞過了幾張桌子到修納面前。
「今天生意還不錯吧?」服務生繞著修納走了一圈。
「我要一塊白麵包,還有,瑪格羅,你的客人有點不耐煩了。」修納找了個吧檯的位置坐下。
「吃白麵包而已?」店長普羅夫和往常一樣,關心修納每天的晚餐。
「嗯。」修納拿起白吐司,認真的品嘗著,這也是他每天生活作息重複的時間,他會一直在這轉角咖啡館待到九點多,然後再和瑪格羅一起回家,這段時間他就這樣靜靜的坐在那,觀察咖啡館中每一位客人的表情,聆聽他們談話的內容。
「你們知道那位新人畫家吧?」一名顧客似乎很想要彰顯他的多聞,對著他的朋友們問了問題,同桌的人大多點了頭。
「他今天得了新人獎啦!你們看看今天的晚報…。」那名顧客掏出手提箱裡的報紙。
修納也拿起了吧檯邊的晚報。
「昂里」修納看著報紙上斗大的黑體字標題,一瞬間覺得自己實在很失敗,這次的新人選拔他也寄去了張花了兩年的心血作,照樣落榜,再看看昂里,他也不過二十五左右,當初一起將畫寄出時,他還很沮喪的對修納說自己沒望了,今天看來,需要安慰的才是修納。
「不要緊,下次還有機會的。」普羅夫看到修納沮喪的表情,出聲安慰。
「我沒事。」修納打開自己的保溫瓶,仰頭想喝點咖啡,卻發現瓶內早就空空如也。
「給我吧。」普羅夫將空瓶拿走,邊幫修納在裡頭裝了麥酒,邊哼著小調。
修納倚著椅背,看著窗外的行人,修納知道,自己已經三十好幾了,年輕雀躍的心早已不復存,換來的是多年的滄桑,畫家這條路,自己很努力的撐到現在,早就忘記當初衝動的理由,一直支持自己的人也一一遠去,到如今,只剩下樂觀的瑪格羅和時常對修納作品提出批評的轉角咖啡店老闆,普羅夫。
「你今天早點回去吧。」普羅夫將瓶子遞給修納,對著修納露出淺淺的笑容「我會幫你跟瑪格羅說一聲的。」
「晚安。」修納向普羅夫道聲晚安,然後就轉身走出店外。
晚上的街道寒冷的沒話說,修納將外套拉緊一點,路燈的光芒柔和,寧靜讓修納的腦子更加不斷的胡思亂想,終於走到自己的公寓門口,修納開了門。
他的房間很簡單,一張床,一張椅子,一盞燈,再來就是一大堆的顏料、畫布、畫筆和一大堆雜物,在其中,靠窗那方立著一個畫板,一幅未完成的畫靜靜的擺在上面。
一切靜悄悄的令人窒息,修納將身上的畫具放下,站在那張畫前面,月光穿過窗戶,柔柔地打在畫上,是一位女子,一位很普通的年輕女子。
修納手抱胸,眼睛在畫上來回了數十遍,轉過身開燈,拿起顏料、畫筆,抬手就開始畫。
※ ※ ※ ※ ※ ※
「那幅畫我從他二十歲就看他開始動筆,每晚都要畫上幾筆。」
咖啡館裡,瑪格羅坐在櫃檯旁和普羅夫閒聊著。
「那幅畫操縱著修納的心情,我想他回去會好一點。」普羅夫將每一個印有轉角字樣的杯子擦的閃閃發亮。
「我看差不多了。」瑪格羅拿起咖啡杯,喝完最後一口咖啡,對著普羅夫說「那幅畫已經接近完成了。」
「完不完成,不是你我可以判定的。」普羅夫放下手中的杯子,語重心長的說「也許修納永遠都不會完成它,也許明天修納已經將那幅畫交出去,我了解這就是藝術家。」
「一群不能用常理斷定的人們,對吧?」瑪格羅將門旁衣架上的外套取下,穿好。
「晚安。」普羅夫拿起了另一個杯子,邊擦邊向瑪格羅道別。
「晚安。」瑪格羅手揮一揮,將門關上。
※ ※ ※ ※ ※ ※
夜色漸漸退卻,東方黑色的天空漸漸泛白,新的一天即將開始。
修納背著畫具,坐在和每天一樣的位置,這麼早不會有客人,修納純粹是為了先來佔個位置,好安心吃早餐。
不時有走過的人對修納微笑、打招呼,卻沒有人駐足,修納打發時間的拿起了炭筆,隨手拈來一張紙,開始畫起了街道景致。
「早安。」一聲客氣的早安。
「早安。」修納將視線從手邊的畫上移開,眼前的人居然是昂里。
「你來幹嗎?」修納將視線轉回手邊的畫上,炭筆卻沒再動。
「我想請你幫我畫一幅肖像。」昂里小心翼翼的說。
「你自己畫就行了呀。」修納口氣酸溜溜的。
良久無聲無息,修納轉頭時,昂里人已不在。
緊緊捏著手中的炭筆,修納很清楚自己為什麼會這樣,卻還是忍不住。
人來人往的街道,剎那變得很平靜…。
一整天,修納的心情都不能安定。
「麻煩幫我畫一張吧!」一名年輕人在椅子上坐了下來。
「嗯…」修納慣性的回應,手也拿起了炭筆,良久沒畫下。
他的顧客感覺有點怪怪的,站起身子一看,卻看到整張空白的畫紙。
「抱歉。」修納立刻回神,拿起筆要動手畫。
「算了算了。」顧客不耐煩的起身離去,臨走前還念念有詞。
「自己沒有一點美麗的藝術感了,還跑來當畫家。」
這句話對修納的傷害還遠不如接下來的下一句話。
「之前那位比較帥的畫家到哪去了?」
修納緊緊握著手上的炭筆,不發一語。
※ ※ ※ ※ ※ ※
「晚上好呀!修納。」一走進轉角咖啡店,瑪格羅富有活力的聲音立刻從吧檯傳來。
「店長呢?」修納走到吧檯坐了下來。
「今天早上我上樓找他的時候,他說他有點小感冒,今天就不下來了。」瑪格羅端著兩杯咖啡,在桌子與桌子中穿梭,輕鬆的將咖啡送達目的。
「嗯…」修納拿起了報紙,向走回吧檯的瑪格羅揮了一下「我要白吐司,讓我帶走報紙。」
瑪格羅看著臉色不佳的修納,低聲的嘆了口氣。
「喀…」一杯冒著白煙的咖啡放在了修納面前,瑪格羅拿起了抹布擦拭著吧檯,邊擦邊說。
「唉…也不過就是沒得獎而已嘛…沒事啦!沒事啦!」
片刻的沉默,瑪格羅看修納動也不動,便又繼續說道。
「藝術不就是很隨性自然的嗎?只要高興開心就好啦!」
瑪格羅越說越開心,彷彿他已經成功的開導了修納。
「你根本就不了解藝術…」修納低沉的說。
瑪格羅呆愣了一秒,習慣性的問。
「你說什麼?」
「我說你根本不了解什麼是藝術!你根本不會了解身為一個藝術家,費盡心血卻毫無回報的痛苦,因為你只是一個服務生!」修納一口氣將話說完,漲紅的臉,雙眼瞪大的注視著愣住的瑪格羅。
數十秒的沉默,整間轉角咖啡館的客人們也都沉靜了下來。
「我想我該走了。」修納拿起外套,轉身離去。
瑪格羅放下手中的抹布,看著逐漸失去溫度的咖啡,一口也沒碰。
※ ※ ※ ※ ※ ※
「喀啦…」修納打開家門,迎接他的,是幾隻身上沾滿亂七八糟的顏料的野貓,目光穿過這些,修納眼前的景象,就是那幅未完成的畫,斜躺在地上,上頭經由貓兒們無知的踐踏,多了許多貓腳印和顏料,整幅畫基本上已經毀壞大半。
修納雙腳一軟,跌坐下來,目光無神的看著半毀的畫,那他花了幾年累積的至高傑作及精神支柱。
「喵嗚…」幾隻貓看情況不對,迅速的從窗口離開現場。
修納奮力的站了起來,踏著虛弱的步伐,緩緩的靠近那幅畫,他甚至沒有多想貓兒正是從窗口爬進來想覓食的,修納嘴角抽蓄,盲目向前伸出的手,微微的顫抖。
修納跪坐在畫前,輕輕將畫拾起,無語…。
※ ※ ※ ※ ※ ※
清晨的天空依然是那般的飄邈迷離,穿過雲層泛出光芒的東方,引人遐想。
職業導遊薇雅,在這種令人身心舒暢的一天上午,站在修納平常替人畫素描的地方,看著空無一物的位置,替修納擔心著。
一連幾天都沒看到修納,這天下午,薇雅總算在原地找到了修納,幾天不見,修納看起來萎靡不堪。
薇雅在距離修納70公分處停下了腳步,那是修納與人接近最喜歡保持的距離,修納親口說的。
「呼…」薇雅呼出一口濁氣,深呼吸,走進了70公分以內的距離。
「修納,你怎麼啦?」
「薇雅,很謝謝妳幫我介紹過不少客人…。」
光這句開頭,薇雅就覺得不對境了,她的直覺反應是,修納的心情真的不好。
「發生什麼事了?為什麼要跟我說謝謝?」薇雅將手搭上修納的肩膀,修納依然沒看她一眼。
「薇雅,『美』對一個藝術作品很重要吧?」修納目光注視著地板,低沉的問。
「痾…我想…應該吧…唉唷,我不懂那些…。」薇雅試圖回答。
「那對一個藝術家呢?」修納抬頭看著薇雅。
那道四吋長的傷疤,在陽光照射下更顯扭曲醜陋,薇雅安靜了下來。
「唉…連妳也是…。」修納的臉黯淡了下來。
薇雅頓時清醒,抓住欲離去的修納。
「不…不是這樣的,修納…。」
修納拍拍薇雅的手,跨步準備離去。
「你給我站住!」一聲嬌喝,令修納回過頭。
「是!我是不懂…」薇雅向修納踏了一步「我很笨,所以不懂什麼叫做藝術,但是我至少知道…」薇雅用手背擦拭了一下因為激動而泛出眼角的淚水。
「不管我認為的是什麼,在你眼中不都是錯?」薇雅再向前跨了一步「因為你是藝術家呀!既使再怎麼醜陋的東西,在你眼中不都可以找到美的部份嗎?」
薇雅瞪大著雙眼,注視著受到強大震撼的修納。
※ ※ ※ ※ ※ ※
修納一個人走在街上,滿腦子雜亂的思緒。
「你懂了嗎?」
薇雅說的話還在修納腦袋裡打轉,修納越來越搞不懂自己的心情。
那晚的修納,只是緊緊的擁著那幅畫,沉靜伴隨他,月光伴隨他,孤寂也是。
修納抬頭看見了瑪格羅,原來自己已經不自覺的走到了轉角咖啡館。
「修納!」瑪格羅向修納跑去,修納驚訝的察覺了瑪格羅微紅的眼框。
「修納,普羅夫老頭他…他今早送醫了。」瑪格羅緊張的抓著修納的肩膀。
很少看到瑪格羅如此慌亂的模樣,情況想必不樂觀。
※ ※ ※ ※ ※ ※
「兩位是普羅夫先生指定要見的人,所以請快進去吧,別耽誤了。」
修納和瑪格羅不在乎的在醫院裡狂奔,在房門口站住。
緩緩的打開房門,兩人看到普羅夫不勝從前,虛弱而瘦削的臉龐。
修納看著瑪格羅。
「你那天走後,普羅夫老頭就一直沒下樓,我照顧了他兩天,今早發現他自己叫救護車了。」
兩人走到床邊,擔憂之情盡寫在臉上。
「是修納還有瑪格羅吧?」普羅夫瞇著眼看著他們,聲音也略顯中氣不足。
「普羅夫老頭,你別擔心,沒事的。」瑪格羅握著普羅夫的手說。
「唉…我自己的身體我最清楚,也差不多了…。」普羅夫目光望向醫院的天花板。
瑪格羅和修納憂慮的眼神交會,又再度望向普羅夫。
「你們兩個聽好了,在轉角的地窖裡,下了樓梯後向前走五步,地上的灰塵掃一掃…。」
普羅夫的聲音停止,修納緊張了一下,看著一旁的醫療設備並沒發出聲響,普羅夫的呼吸也沒異常。
瑪格羅和修納眼神再度交會,兩人轉身回咖啡館。
※ ※ ※ ※ ※ ※
「下樓去掃地…。」瑪格羅拿著掃把,用力的厚厚的灰塵撥開。
修納提著手電筒,沉默不語。
撥開厚厚的灰塵,赫然還有一扇鑲在地上的門。
「暗道?」瑪格羅好奇的打開了那扇門,在手電筒的照耀下,門中無數的擺設清楚的呈現。
一間存放畫的房間。
修納和瑪格羅一同走了下去,提著手電筒的修納站到了房間中央。
「喀!」瑪格羅打開了房間的燈。
無數的畫充滿了這房間,燈光中,修納看清楚了每一幅畫,四面牆上掛滿了各式風景、人、抽象畫。
修納完全呆愣住。
原來普羅夫是有資格說了解他的。
「看來普羅夫老頭以前也是個畫家。」瑪格羅看著畫,若有所思的說著。
修納走到了房間底端的桌子,桌上放了兩封信,一封給瑪格羅,一封給修納。
※ ※ ※ ※ ※ ※
轉角咖啡館的老闆普羅夫,在幾天後辭世,喪禮只有寥寥數人,修納和瑪格羅為普羅夫處理了死後一切事務,在普羅夫遺囑中,瑪格羅成為了轉角的新老闆。
而修納…
和平常一樣,修納在香榭大道旁替人畫著素描。
和平常不一樣,修納對著每一個路過的人微笑,真誠的微笑。
「修納,你看起來比以前更有精神了。」薇雅一身長裙走到修納面前,面露笑容。
「你今天總算可以穿裙子啦?」修納拿起了保溫瓶。
「你說今天要請我吃飯的呀!基於禮貌,我是應該好好的打扮打扮。」薇雅露出嫵媚的笑容。
「好啦好啦!就算是答謝妳平常那麼用心幫我介紹客人吧!」
兩人搭上地鐵,走了一小段路來到轉角咖啡館。
「哈哈!修納,你哪裡認識這麼有古典美的女孩呀?」瑪格羅站在吧檯,嘴巴都快笑的裂開了。
修納正想快步走去狠狠的修理瑪格羅,店門被人推了開,昂里走了進來。
「嗨!修納,已經有人願意買下普羅夫先生的畫囉!」昂里面露笑容。
「太好了!我就說找你準沒錯。」修納的笑容更深了。
※ ※ ※ ※ ※ ※
「喂,修納,你到底是經歷了什麼事情呀?」薇雅捏著手中的三明治,張著水眼問修納。
修納只是笑而不答,看著手中印有轉角字樣的咖啡杯,想起那封普羅夫給他的遺囑。
「我希望你露出笑容,因為那勝過任何的美醜。」
窗外的風景依然美麗,如果有人願意欣賞的話。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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