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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盛弘
儘管才剛在劍橋撐篙時,一不小心踩了個空,右腳踝腫成一團淤青,像趴著一隻小烏龜,臨時決定牛津不去了,但離開倫敦前,到布萊頓踅一趟的念頭還是沒有打消。
牛津有英國成立最早的植物園,但我才在世界頂尖的邱園盤桓過一整日,小巧精緻的「倫敦後花園」雀兒喜藥草園又是另一個午後;布萊頓則為日光浴發源地,閉眼想像,海的氣味隨風襲來,腥腥,鹹鹹,那裡是電影《鳥籠》裡的海灘嗎?漂亮的五官、精心雕塑過的軀體,像潮騷一波波,晃晃,悠悠。
智性的呼喚終究敵不過感官的誘惑,維多利亞車站我搭上火車,一個小時後,就站在布萊頓街頭了。
自然是要往海邊去的,但東闖西盪,我竟在這座小城裡迷了路;迷路原是行旅中意外的美麗,只是此時腳下隱隱作痛,讓我有點兒不耐煩,頂天立地的大寫I,逐漸萎縮成趑趄猶疑的小寫;想起方才在火車站裡,瞥見一個窗口上鑲著個「i」,Tourist Information Center,遂折返,拿了幾份簡章,休息片刻,再度上路。
到英國兩個月,我還沒嘗過炸魚薯條的滋味,因為打從心底裡,懷疑這道名菜是在蜀中無大將的局面下才出線的;但來到這個位於英格蘭南部海邊的城市,還是捧了個場。當菜端上桌時,看見小山一堆的薯條旁,裹著麵衣一條首尾模稜難辨的什麼魚,雖然坐實了我的猜測,卻也不免輕輕嘆一口氣;這時發現年輕夥計注意到我的遲疑,他的五官深邃立體,當下我便決定,無論如何難以入口,都要學《料理東西軍》裡草●剛品味美食的自然優雅,遂做作地叉了一口魚肉放入齒間,細細咀嚼起來。
食物其實都該被如此尊重對待,但就算當時不如彼慎重其事,那一口魚肉還是會在我的嘴裡由貌不驚人,到促使味蕾盛開,兩頰鼓樂,舌尖跳起了舞:麵衣是嫌油膩了些,但魚肉清甜、緊緻、鮮美,慢慢地如蓓蕾綻放,逐漸在嘴中化了開去。
午餐用畢,我坐到皇宮碼頭上,貌似天真地舔著「布萊頓之石」,眼光望向英吉利海峽。出發前倫敦仍舊黯著一張臉,過不完的青春期一般;布萊頓卻以爽朗的態度待客,小情婦一樣姿彩:日照很強,卻不螫人,海平面曝光過度,一陣陣銀白像鎂光燈一閃一閃;但畢竟十月了,秋意已有,海風吹來,略帶腥鹹,還撩撥起一絲寒意,憊懶、倦怠,大概也是情婦的專屬。
時間在這裡止步,老夫婦攜手漫走,輪廓給強光吞了去,不遠處遊樂場上,幾個小孩追逐嬉戲,聲音讓風帶到遠方,我與他們不在同一個空間似的;布萊頓有「濱海的倫敦」之稱,十八世紀英國上流社會興起海濱度假的時尚,僅幾刻鐘車程之距的布萊頓成為首選,一七八○年代喬治四世在此蓋了農莊,登基後,一八二○年代,聘請大建築師約翰納許將農莊改建成皇家行宮,外表是阿拉伯式的,內部裝潢則呼應當時流行於大半個歐洲的中國風,雖多是些花里胡稍的「中國巧藝」,卻也得幾分神韻。皇家行宮的建成,猶如為此地掛上度假勝地的看板,每在假日裡湧現人潮(一如《鳥籠》裡的海灘嗎?),但在像這樣的非假日,連鐘擺都會偷懶,我原是挾著一點感官的冒險之心而來的,看來是要敗興了。
遂帶著自娛的心情,背離人群,緩緩走在礫灘上,越行越遠,越遠越行,眼前只剩下了自己的影子。
不多時後,望見前方不遠處有人以與我垂直的方向,自公路向海邊走來,而恰恰在我身前與我相會。我們停下腳步,他散散漫漫地問了我一些問題,從哪裡來的啊?為什麼自己一個人旅行?還在讀書嗎?幾歲了?……也就是對一個陌生人最基本的好奇;後來他說,能幫我一個忙嗎?他從背包取出一架拍立得,我接過後準備取景對焦,他連說等一等,等一等。
接下來的,遠遠出乎我的想像,或者說,我以為只是我的想像:他將背包放下,解開襯衫鈕扣,脫去,再剝除白色長袖內衣,露出了給陽光咬過的上身,然後他鬆綁鞋帶,掙掉球鞋,褪去襪子,拉開皮帶,牛仔褲滑落,這時候身上只剩白色底褲了,底褲底下有物蠢蠢欲動,而最後連這條白色底褲也被棄於一旁。
連拍了幾個姿勢,我將拍立得交還給他,他拿照片在風中搧啊搧,逐漸顯影出一身鬆垮的肉體;他從容地將衣物穿回身上去,問我,要不要我也幫你拍幾張?我微笑,搖了搖頭,他也微笑,把相機收回背包裡,拿出一疊照片,挑了一張遞給我:給你作紀念。我隨手接過,揮手道別。
道別後,我才聞嗅到自男人的皮膚褶皺裡緩緩發散出來的體味,幽魂一般;等離開他的視線,我尋了個垃圾桶,便將照片扔了;日後每在敘述起這段履歷,我便後悔於這隨手一扔的動作,沒有了這一物件的證明,我說著,說著,在聽眾懷疑的眼光中,終於也相信了,這一切乃是我的想像。
「他沿著沙灘的邊沿走,一步一個腳印,淺淺地陷落,他沿著沙灘走,不想回頭,他脫了鞋子,喜歡那種,冰冷的感受……」每在沙灘一個人漫走,我老是不自覺哼起這首張艾嘉唱過的歌,青春期的騷動一時像胳臂上的疙瘩,浮起又慢慢平復;我已經斷簡殘篇地哼過好多回了,身後皇宮碼頭海市蜃樓一般,孩子們是浮動的沙塵;要繼續往前?還是轉身,原路折返?前一個決定有腳傷和陽光逐漸稀薄給我惘惘的威脅,後一個決定卻不是一個帶著探索未知而上路的單人自助旅行者會下的;但我還是決定返回,不過,走另一條路。
我橫向穿越礫灘,踏上公路,車輛很少,幾乎沒有,強風捲起塵沙紙張,翻滾一陣,歇了一會兒,另一股風吹來,又帶它們走一段路,了無人煙的車站,廢棄的遊樂場,被扯掉頭髮的塑料娃娃,牆角嘔吐物的痕跡,藤蔓爬上鐵絲網,一直亮著的路燈,兩隻懶洋洋的瘦狗,玻璃彈珠……鏡頭外的布萊頓,百無聊賴。
緊鄰礫灘的公路另一側,是甚陡的斜坡,遠看也就是片低矮灌木林,靠近一瞧,才發現雜木一棵棵都高過成人許多。也是以旅途當作比喻,我在人生這條路上瞻前顧後,很少逸出常軌;但是行旅之中,高度的好奇心支配著我,每每遠離觀光客的履痕,走進異地尋常生活之中。這時候,我正試著覓找進入雜木林的小徑,直覺告訴我,確信是有的,終於是有了,一個讓人給硬踩出來的通道。
果然,叢林中幾個男人穿梭不已,好像他們在通力織一匹布,每個人眼神裡啣著一條線,由東而西再回到東,反覆復反覆。這樣覓尋的眼神,我是熟稔的,儘管眼珠子顏色不相同,慾望之潭的深度,抽象來看卻難說有什麼不一樣。
我四界晃蕩,看似輕鬆而內心的弦緊緊繃著,在慾望裡迷途時,頂天立地的大寫I逐漸萎縮成趑趄猶疑的小寫i;突然有兩個男人出現在我眼前:一個正跨上腳踏車,一踩,車輪往前滑去;另一個,還在整理他的衣服褲子,打趣對我說:「抱歉,你晚了一步,錯過最精彩的了。」我楞楞地看著他理好儀容,離開視線……有個中年男人尾隨著我,一逮到機會就說某個我不懂的單字,我只能疑惑搖頭,逼得他只好將手圈起,放到褲襠前,作上下抽動的動作……後來,高大的龍舌蘭叢前撞見一個美少年,牛仔褲解到膝上,一個男人埋在他的下身,吞吞吐吐,少年眼微闔,輕輕自飽滿鮮豔的唇間吁氣。他瞥見我,作勢要我走開。
我便走開,離開雜木林,回到公路,回到鬧市。
(如果,他要我靠近呢?)
就在宛如迷宮的巷道區裡,我再度遇見少年,是一家人,爸爸媽媽姊姊哥哥之類,有說有笑,還有個小女孩,少年正在逗她,輕快地以跳舞的步伐繞著她轉圈圈,嘻嘻鬧鬧,哈哈哈。少年的家人們不會曉得,用過炸魚薯條午餐後,少年對媽媽說我想自己去逛逛,晚點我們約在碼頭碰面吧!小女孩本來哭鬧要跟著去的,少年用一根叫作「布萊頓之石」的五彩棒棒糖安撫了她,然後他背離人群,沿著礫灘走,一直到離開家人的視線,才往公路的方向折去,(對了,在這之前,有個中年男人全身赤裸要他幫忙拍照,並給了他一幅作紀念),其實他並不那麼自信,但終究還是尋到了雜木林,野性的呼喚使這片雜木林草萊叢生,生機蓬勃;少年的家人們不會曉得,他去了一個怎麼樣的地方做過怎麼樣的事;一隻小獸飽漲著慾望也不能掩去他天真明朗的本質,天真明朗的一隻小獸也不能掩去他慾望飽漲的本質。
我經過他們,少年看見我,馬上將眼神收回;我加快腳步,要趕在關門以前,去參觀皇家行宮,它的外表洋溢著阿拉伯宗教色彩,而內裡,如果沒被預先告知,絕對猜不透會裝潢以奢靡中國風。
●:[弓剪]
本文發表於自由時報副刊2004.11.30
圖說:布萊頓皇家行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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