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盛弘
1
循址找到伊恩和喬的家，門鈴尚未摁下，門後先傳來連續的狂吠，尖細急促；無人應答，爪子持續在木門上搔刮出刺耳的響音，我退到牠的警戒範圍外，很不巧地適時飄起了微雨，日光閃耀下，像一隻隻針尖；我只好躲回屋簷底，嗥叫再度響起，很歇斯底里地；雖是惘惘的威脅，畢竟牠不至於穿門而出，我也就先不動聲色；片刻後，只剩下了低鳴；又過了片刻，終究回復平靜。
我遂安心地以行李箱當几案，取出在蓋洛威機場買的幾張富有英國風情的明信片，不外是永遠的黛安娜王妃、雙層巴士、紅色電話亭等等，寄給家人和多半在署名後必須鄭重寫下「敬上」的長輩，他們適合以這種古典的方式知道我已安抵異地。
伊恩倆回轉家時，已經一個半小時過去，他們送前一個寄宿學生搭車去；喬幫我置備了簡單的午餐，用過後兩人開車載我走了一趟上學的路；伊恩原擬翌日早晨我搭巴士上學時，一路開車追蹤，以確定我沒有迷途，我卻想起小學註冊後尾隨堂姊上下課，被當成了學飛的幼雛一般；看著天色還早，便對喬說，我想自己去走一回，就不麻煩伊恩了。喬楞了一下，大概先前沒有寄宿學生這樣的，我遂補上，我是成人了！她肯定地複誦一次，是的你是成人了。遞給我一張地圖，幾枚零錢，也就放心讓我單獨行動。
一至市區，我溫習了一回地標；將明信片投進郵筒，盤算著，快的話一個星期，台灣的長輩就能得知我的最新消息，雖則那已是足以讓上帝將天地建設完備的七天前的我了；我沿著通衢盲目前行，也並不真是盲目，我在找可以上網的地方，循著王子街轉進皇家哩再回到王子街，看見卡頓丘上的碑塔逐漸為暮色吞了去，不免著急，突然才意識到，哪裡吞吐著最龐鉅的觀光客呢？
連上網路時，好像補給了氧氣桶，使我大大地喘了一口氣；半個小時三英鎊，對情如駿奔的我而言，也不是不能接受；一封封郵件汩汩湧出，才兩天，信箱已經快沒頂，像福德坑的垃圾山的垃圾郵件中挑出了幾封朋友的問候，將系統設定為「Traditional Chinese」便可閱讀，但是無法鍵入中文，只好以簡單英語覆信；還在作業中，「登」地，一封回信已至。我凝神想像，就在我埋首於愛丁堡火車站的網咖時，早七個小時見到太陽的我的朋友，也正在他的書桌前上網：在這個信息超級市場裡，我們沒有七天的時間距離，甚至，也沒有七個小時的空間時差。
2
如彼仰賴電腦和網路，是早幾年無法想像的：大學時有堂課必修，現今回憶已無法有更多的相關語彙可以指涉，甚至不記得確切科目，只能說大約是DOS程式設計（這樣講，專業嗎？），老師在白板上寫下一列一列猶如麥可．傑克森舞步一般古怪但是熟練的電腦語言，在我看來卻彷彿陷在泥沼裡的履痕；考試前，一名女同學自告奮勇要教我，她瀏覽了我存在大磁片的檔案目錄，轉首問，你真的那麼討厭電腦啊！我吶吶不知該如何言語，看著她在一個命名為「hate」的檔案上敲敲打打，好像老師在學生的腦殼上敲啊敲，唉，你……唉！
面對沒有興趣的科目，我本就抱著得過且過的態度，不必重修是最高指導原則，但是，我的「劇本寫作」向來高分，老師卻下了一道指令，所有期末劇本必須打字！老師喝過洋墨水，她說，國外都是這樣。我不服氣，就算交的是打字稿，也只有極少數同學家裡有電腦可以自己動手，看著同學一個個都跑到校外僱人代打，我吃了秤鉈不遵命。當然，另一方面也因為窮，真的窮。成績公布，和程式設計這一科相差無幾，我滿心不高興，同學傳話來，老師說你沒照規矩做。我很不馴地扁扁嘴。
能夠想像嗎？如此女媧煉石補天的洪荒故事，距離現在多少年？扳著手指頭數，兩隻手儘夠了。雖然柯慈在《少年時》裡，說他大學畢業後初抵倫敦，也搞不懂寫電腦程式這回事，更沒見過半台電腦，除了卡通裡吐出成卷的紙的箱型物，不過那是早在六○年代的事情了。
如果每個大學生都同我這樣，這個世界大概還將停留在囊螢映雪的時代吧，用原子筆用鋼筆用毛筆用炭筆用利器雕刻或者用柳條在沙地上鬼畫符；還好並不，一九七五年，哈佛大學一名來自西雅圖的三年級學生，他看到雜誌上報導的第一代微機，躊躇滿志，斷然放棄學業，自創品牌，投身軟體的開發和生產，掀起了第一波微機革命，這一個決定是這個世界的另一天的一道曙光；二十載歲月過去，當年這個小夥子參加在拉斯維加斯舉辦的全球電腦大展，NBC派出首席主播湯姆．布魯克前往採訪，事後布魯克回憶道，在網路時代和他走在一起，就像在梵諦岡與教皇同行。
這個網路時代的教皇，就是比爾．蓋茲，時在一九九五。
一九九五年，比爾．蓋茲意識到第二波革命浪潮即將湧現，電腦產業的發展將從軟硬體的競爭轉向到網際網路，在他同年出版的《未來之路》一書中，預言不久之後，人們將可能不必離開書桌或扶手椅，便可以辦公、學習，探索這個世界的各種文化，進行各類娛樂，交友，逛附近商場，並向遠方的親戚展示照片。這個彷彿「寓言」層次的「預言」，也不過就是我在軍隊裡熬到終於發下退伍令卻還拿不定主意要馬上投入職場抑或準備考試讀研究所的一兩年間，預言不再是預言，也不是高不可企的展示品，而已經確確切切滲透入生活；我們都活在歷史的現場，有人如比爾．蓋茲為自己掙得了一個篇章，不過大部分的人，像我，只能成為一個面貌模糊可以是你可以是我的註腳，或是隱在龐鉅的數字如台灣有兩千兩百萬人口內裡。
書中，蓋茲還修正了慣用的「信息高速公路」一詞，代之以「信息超級市場」，以避免「高速公路」可能給人的地域藩籬、距離限制等等歧義，而那正是網路世界所要消弭的：只要一上網，哪管來自五湖四海，哪管年齡性別（《紐約客》上一幅漫畫說，在網際網路上，沒有人知道你是一條狗），彷彿走進全球最大的超級市場，各取所需，一如十八世紀亞當‧斯密在《國富論》中所標舉的「理想市場」：「眾多潛在的買賣方、所有參與者都可以自由取得資訊，參與競爭的門檻很低。」蓋茲的理想是「無摩擦資本主義」，強調買賣雙方直接交易，沒有第三者介入，無須仲介費用。
我的網路經驗則往往是，在這裡「發現」或「製造」了新的需求，遂迷不復得路。
圖說//easyeverything網咖票券
本文發表於《印刻文學生活誌》第14期2004.10
文章定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