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春麗,或者孔慶祥
●王盛弘
我並沒有很好的文學底子,所以寫東西是靠熱忱,而不是憑實力。
--蔡智恆《第一次的親密接觸》
在年輕過往的我誘導下,我開始敲下了一些往事,一些人,一些事,以及一些聽來的故事。
--plover《往事追憶錄》
上海季風書店裡,臺灣來的一名年輕人埋首在找先鋒派詩集,一會兒後,他兩手不得閒地拎來幾本書,詢問復旦大學的一位博士生,她正在為我介紹去年大陸最火的小說,她聽過後沈吟了一下,答得誠懇:「我的論文是寫小說的,我不懂詩。」說著掏出手機,說要向她一位懂詩的學長請教,接通後唧咕一陣,稍後他對年輕人說:「不用找了,最好的先鋒派詩作品都在網路上。」在一旁我聽見了,隱隱然感覺到一場革命正在虛擬世界裡湧動;又想到,而散文呢?而小說呢?
大約在臺灣也是這樣,網路於上個世紀九○年代中期逐漸火熱,適巧彼時我有了第一台PC,連線常上「妙繆廟」、「澀柿子的世界」,對文字與聲音、圖片、影像形成的具有網路特質的「超文本」(hypertext)著迷,效果以詩作最有特色,成果也以詩作最為突出;時至今日,不再目眩神迷於超文本,但仍常網上瀏覽,在從上海帶回的《我們對飢餓的態度》序中讀到祝勇開宗明義說的:「六七十年代人人會作詩,村村出李白。」便覺得網路創作套得上這句話,這當然不是我的某個朋友嘲諷的:「寫詩有什麼難的,只要認識個百來字,就夠應付了。」比如鯨向海,崛起於網路,不也繳出了秀異的成績單。
詩是如此,散文這一在華文世界五世其昌的文類呢?文學質素較濃的幾乎都已先在平面媒體發表過,餘下的,難免是個人生活瑣記,零碎而雜亂,正一如我們永遠待經提煉昇華的生活,於文學創作的「文學史意圖」(締造新猷,躋身文學史)、「社會性意圖」(同儕相濟,成就時代氛圍)既無增益,「商業性意圖」(不求文學成就,只求商業成就)又繳了白卷;小說,則儼然在後兩者上有所斬獲,成為一股新興勢力,書店裡標榜網路小說的,自成顯眼的一櫃,以前從來輕忽,這回為了稿約,取來一看,一看之下大為驚訝,便再一一拿到手上翻閱,不為別的,專看版權頁,也不為別的,專看刷次;或者,既有「網路文學」統籌全局,又有「網路小說」自立門戶,而短少「網路散文」、「網路新詩」的宗派,便可知道網路小說的翅膀硬了。
然而為什麼是「網路」小說?愛情小說推理小說科幻小說武俠小說偵探小說鄉土小說,這是針對題材下的定義;長篇小說中篇小說短篇小說極短篇之下又有最短篇,這是衝著篇幅而來的;「網路」是媒體,以媒體定義,倒是不曾聽見有人說起報紙小說雜誌小說或是直接出版的書籍小說。小說而冠以「網路」,自然有蹊蹺;這蹊蹺自然不會是我的某朋友說的:「寫得不夠爛,就不叫網路小說了。」而必須從網路與傳統媒體的差異特性上去尋端倪,大抵就是匿名、免審查、回饋,即作者的創作、發表的門檻、讀者的互動三方面,成了一個循環的機制。
我卻必須先招認,除了《寂寞殺死一頭恐龍》因作者是朋友而拜讀過並留下好印象,不曾仔細讀過網路小說,《第一次的親密接觸》如火如荼,《北京故事》改拍成「藍宇」都進過電影院兩回了,我仍不為所動,並非對網路小說存有什麼偏見,而大抵是,一方面閱讀不趕時潮,好像釣者不因浮標沈浮不定而亂了主意,再一方面,沒有讀過就僅僅意味著沒有讀過,臺灣書市每年新書三萬本有餘,誰若說他沒讀過張愛玲白先勇昆德拉柯慈J.K.羅琳,在我看來也都並不值得大驚小怪。
雖然沒讀過,我卻在一開始便選擇了態度,我的態度並非實戰歸納,而更接近於我們最不知曉是非的政治人物常掛在嘴上的「大是大非」,乃是一種表態,存心不讓食古不化、故步自封此類形容詞近身,把自己打扮成龍船賽時趴在舟首奪標的前進神情,雖然我的某朋友又說話了,他說:「覺得不好,就說不好,有什麼怕的?」但我的立場是:事情並無絕對好壞,端賴立場;反過來說,表白了立場,也就不妨直抒好惡。
很輕易地便找著了《第一次的親密接觸》,剛落幕的「最愛100小說大選」排行第五,排在它之前的臺灣作家作品只有一本,《檞寄生》(呃,這個書名,我的某朋友沒意見,我也有意見:檞寄生,泛指松毛蟲屬【Dendrolimus】中的各種寄生於松●【赤心木,古稱檞】上的害蟲,與「槲寄生」並不相通),也就是臺灣作家排在蔡智恆之前的,只有蔡智恆。《往事追憶錄》卻遍尋不著,幸好「Trust Google, you can make it!」,洋洋灑灑A4紙列印了近百頁,魚尾夾一收束,也就是一本小書了。
《第》書情節簡單,甚至老套,作者在後記裡說得中肯:「我並沒有很好的文學底子,所以寫東西是靠熱忱,而不是憑實力。」但在那樣單薄、平淡的文字裡,析透出貼身的親切感,好像走在校園裡的任何一個學生都可能是故事的主角。《往》書是網路情色故事名作,初窺網路世界,我曾照過面,該書前面三分之一作者還有些漫不經意,大概抱著與網友同樂的態度,嗣後有心經營,則見出了網路情色故事少有的「情」和「慾」,不僅只是廝磨、撞擊、插入與迎合,還大量描述內心的掙扎,情與慾的辯證,一次又一次半途而廢的性衝動,單身青年藉性事為生活的壓抑尋找出口卻終究無能為力。
閱畢二書,讓我對網路小說有些改觀,正向態度的主軸是不變的,但需要微調,它們比我想像的更,更粗糙一些;這樣的粗糙,不僅在文字的敘述的故事編造的等等手藝的層次上,而更是缺乏了我在閱讀時所最期待的,冒險——冒險以發現新鮮新奇,冒險以挑戰固有固陋,冒險以開啟視野視界。不曾有哪一個片段讓我眼睛一亮以驅走黑暗,哪怕只有燃燒一根火柴的瞬息。
然而它卻受到那樣多的注意,賣得那樣熱絡,幾乎是洛陽紙貴的現代詮釋,這現象必然肇因於它滿足了一大批人的什麼又反映了一大批人的什麼,它的意義文學專家或許有意無意間忽視了,卻值得社會學家投身研究。我手邊這本《第一次的親密接觸》,初版一刷在一九九八年九月間,我買的是二○○三年三月間出版的第一、百、三、十刷,我的某朋友又耍起了嘴皮子,這回他一斧劈向我:「一百三十刷!你要出一百三十本書才抵得上;」立馬他又補上一句:「另外還得準備一間倉庫擺退書;」見我洩了氣,他轉而安慰:「也不要在意啦,最受歡迎的並不見得就是最好的,比如春麗,或者孔慶祥。」
春麗是日本賽馬界一匹名駒,有名並不因為牠善跑,正相反地,一九九八年出賽至今百餘場,從來沒贏過;孔慶祥是在加州柏克來大學讀工程的香港小夥子,他於「美國偶像」節目中大出風頭,也並不因為色藝雙全,正相反地,他模樣老土、五音不全,跳起舞來好比亂了節奏的木偶;然而春麗屢敗卻屢戰,全日本為之風靡;孔慶祥遭評審不懷好意地問:「你不會唱,也不會跳,你有什麼好說的?」他答說:「我已盡力而為,我對此無悔!」獲得一致喝采,身價千倍,現在還有大娛樂公司要為他出歌唱專輯哩。
不過,我的某朋友又說話了:「你也別老是一副菁英嘴臉了,等哪天這些網路小說寫得讓你覺得是好的了,說不準大家反倒不愛看了;你們一心一意想將網路上的這些文章收編到文學大纛下,殊不知讀者和作者可不見得領請,甚至將它當成了白幡哩。」我嘴一扁,想起了反證,正是季風書店裡那個博士生為我推薦的劉震雲的長篇小說《手機》,不正是寫得又好賣得又好,想回嘴,腦袋裡先冒出了劉震雲說的:「世上有用的話,一天不超過十句。」當下決定,就此打住!
●:「瞞」改成「木」字邊。
發表於聯合文學月刊2004年8月號。
圖說:倫敦千禧輪下望,200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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