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撥鼠私語
配合確鑿的雲圖，氣象播報員說這一季始終不願下台的陽光，和篡了位便打算獨裁的雨水，都是受了來自南美洲秘魯沿岸洋流的指使；那裡的海洋熱得方寸大亂，蒸汽氤氳如霧，自海平面倉皇逃逸……
氣象播報員指著身後的藍幕，假想上面有經線、緯線、五大洲、七大洋和無數的島嶼，卻老是心虛地看著跟前的電視畫面找不到方位。他窘迫極了，真該給他一個點頭微笑，像體恤初上講台的老師。但是，聽不懂，教我如何裝心領神會？還好捕到了幾句話：「因為這股暖流通常在聖誕節過後發生，所以早在兩百年前，來往於當地的水手便叫它做『聖嬰』。」聖嬰從一地的洋流變化，影響了全球的氣候，我們這個小小的島嶼不能倖免，這個島嶼上繁盛如鼎沸的北部盆地也沒錯身而過。
都是聖嬰惹的禍？這個冬天，陽光的權力欲無限膨脹，說他不累、不願輪休、更不會退休；總在春天發情的珊瑚樹，等不及地早熟了；二月受精的芒果樹，也提早一季招蜂引蝶，產下私生子。都是聖嬰惹的禍？好不容易溫暖的冬天走了，踵步而來的，卻是潮濕的春。
潮濕的春、乾燥的春；蕭索的春、繁華的春。以其變者而觀之，自然不會是同一個春天；但如以其不變者而觀之，今年的春、去年的春，也就沒有什麼兩樣。可是這個春天，我記在心上了，因為再度遇見你。
我知道，雨水落下、蒸發、凝成雲朵、再度落下雨水，其間自成一輪迴；秋日逼退夏天，三個季節後，夏天又將復辟；離離敗草取代繁花，繁花也不愁沒有當令的時節；但人情世故不比時序遞嬗、物理循環，恪遵一定的規則，世間事往往唐突錯過，便要抱憾；縱然時間公平得無情，善於在回憶上籠罩溫馨的燈火，或髹漆以失憶的白粉，然而總在某個不設防的片刻，會感覺到一股酸液腐蝕心房，讓人一時失神、黯淡，瞎找過往，便以為還是遺忘了最好，可以了無罣礙，卻又絕對不甘心。因此，能與你重逢，我的心如髒衣服洗淨後有暖陽舔舐、燈芯受火發光。
再度肩併著肩走在這個城市的同一把傘下，我一如一年前初次與你見面時的生澀卻不減喜悅。或是為了壓抑過度的喜悅而顯得生澀。一年前我們有一次短暫的碰面，匆匆記下你的名、你的姓、你習慣用左手刷牙、右手抹肥皂，並且你鬼鬼地拉起褲腳，讓我看你左腳黑、右腳灰的襪子，它們本都各自有伴，被迫分了家，找到的新侶也還算適配。你說：「和大家一樣是比較省事啦，但希望和大家不一樣的想法其實就和希望和大家一樣的想法一樣強烈，就算只有自己知道也無妨。」說完繞口令，你摸摸腦後傻笑一聲，一時就是個小孩。然後，就像兩道鐵軌相交後遽然相離，你去國他鄉，我則奔波於生活，忙著搪塞種種理由，交代給至親摯友。當時我未曾預料彼此會失去音訊，今日我不曾意料能再度相逢；現實是齣丑劇，背離著願望進行，卻又突如其來給個驚奇。
若說再度遇見你，是排演了百次千次、一廂情願竟然成真的驚喜；撞見這個城市的美麗，則是毫無預期的訝異。都說這是個貧血寡情的城市，路樹讓塵埃淹埋，新芽冒不出頭，天空藍得好希臘而憂鬱；但為了打造希望、快樂和夢想，一夜之間，天上的星星和野地的飛螢，全都因為擬仿的星光和螢火而失色；你我走在元宵節的街燈中，往前望去，一片碎琉璃；往後回顧，一片鑽石海。歡聲笑語在空中載浮載沉，迎面走來一對夫婦手挽著手，忘了出門前他們剛有一次想要殺死對方的爭吵；至於嫖客和娼妓談起了戀愛，誰也管不著。
你我併肩走在街頭，金色的、銀色的燈光星星點點，白色的、紫色的、粉紅色的杜鵑花瓣掙開花葉的保護，試探早春的溫度；我不想過往、也不想未來，只想好好地好好地把當下這一刻牢牢地牢牢地記住。
如果幸福這樣唾手可得，人間將不再有顛沛和流離，寂寞的人不再寂寞、失意的人不再失意；但是，幸福會不會也不再深刻而值得珍惜？
突然你說：「這些杜鵑花被愚弄了。」我回過神來，欣然同意。
宛如北平衚衕裡一隻七彩蝴蝶，在某個天候異常平靜的午後翩躚起舞，紅橙黃綠藍靛紫因為快速轉動而幾乎幻化成眩目的白；隨著牠的振翅，空氣起了一陣小小的擾動；一個月後，位於西半球的美國紐約有了一場暴風雨。我們居住的這個北半球小城捲進全球氣候變異的大浪潮，也是受到遠在南半球秘魯一帶海水增溫的影響。
就因為幾日異常的暖陽，使得杜鵑花誤以為春天早早來臨，是該換她登場的時節了。遂盛裝打扮，希望搶得機先，贏取眾人艷羨；誰知，暖陽不過一時，春天還深深埋在凜冽之下。渾然不知一待天氣轉寒，早發的花朵將零落一地。
我們說著這些那些，想著那些這些，為感覺雖然敏銳、但應變能力顯然薄弱的植物惋惜；相較之下，動物在這方面便有些小聰明：水澇將至，成千上萬的螞蟻走成一條墨線，牠們為了搬家忙；地牛蠢蠢欲動，海鰻未卜先知，為將到的大震尋覓安全的所在；老鼠不上的船，海員都恐懼，恐懼災難的預言成真……
因此，我信口談起北美洲的一個節日，「土撥鼠節」。話才說出口，你便高興地應和，「喔——Groundhog Day！電影裡看過，有意思。」臉上的神采不假外求。這個節日我向許多人提過，提過多少次便要接受多少次疑惑的眼光。第一次有人在我話語甫落便欣然接口，我的內心有了一次小小的震顫，繼之以舒坦，是滿是皺褶的衣裳讓熨斗滑過、平靜如鏡的水面有一朵雲悠悠飄行。
你我輪流說著「土撥鼠節」，雙口相聲一般地，以應證你心中的和我心中的是同一個土撥鼠節：
「每年二月二日，住在北美洲草原的土撥鼠，會從冬眠中醒來；」
「這個傳說應該是來自於印地安人；」
「冬眠醒來的土撥鼠，鑽出牠的小穴，站在草原上，四處張望；」
「牠應該會先確定四周無人出沒和老鷹盤旋，再鑽出洞，然後牠看看草地上是否有自己的影子；」
「如果那天陽光普照，地上明顯有影子，牠便再躲回洞穴，因為冬天還沒過完，春天還在六個星期之後；如果當天太陽沒露面，牠便欣然迎接春天的到來。」
「因為北地二月應屬陰寒才是正常，如果當天出了太陽，就是反常了，春天將會遲到；相反地，如果當天契合時序更迭，那麼春天便就在不遠了，土撥鼠也該自冬眠中醒轉，開始忙碌而活躍的一年。」
說完，你我相視微笑，為彼此取得了默契。就在這一片刻，我清楚看見你具有中國風的一雙單眼皮、潮潤飽滿的紅色嘴唇；還有，亞當的蘋果核，嚥了一下而輕輕蠕動；同時瞧見你修整乾淨的鬍鬚，在唇上和下巴渲染了一片淡淡的青色。就在這一瞬間，墨色薄雲停駐無瑕的月。我低頭，看見行進間隱約現身的那一雙襪子，襪子不再被拆散開再硬湊成雙。你意識到我的眼光，自若地說：「努力和別人一樣或努力和別人不一樣，都一樣累，都一樣當不成自己。」怎麼又像繞口令。
據說，像我們這樣的男人，在這個城市並不少。就在你我眼前，迎面走來那一雙，他們梳理整齊像要赴一場盛宴，步伐從容一致，談笑自若，和這個城市其他善於修飾的男人並沒什麼兩樣；然而，總在不經意間，他們擺動的雙手相互碰觸，在這樣又濕又冷的夜裡傳遞體溫，彼此取暖，並在某些家常而細緻的動作，如拍掉對方肩上的雨水，表現了體貼和深情。
或是不遠處那一隻自得其樂的影子，他撐著一把格子傘，球鞋濕了也不管，只任踢著水窪玩。他漸行漸遠，終於隱進某個發出強光的定點；另一個人與我們擦身而過，在一個四目交接的剎那，我與他交換了某種科學難以測量的熱量與能量……我們都知道，他是他是他也是，就像我們同樣逃不過他和他的攫捕一般。
像我們這樣的男人，敏感不下於那群每年二月二日走出小穴觀察天象的小獸。獨處時，敏感於自己的內心，咀嚼喜怒哀樂宛如饕客、品嘗悲歡離合猶似美食家，內心幽微深處的任何細緻變化，都如握住掌中紋路一般輕易。對於同類的存在，則嗅覺靈敏像警犬、眼光銳利好比獵鷹，憑著聲音、憑著穿著、憑著舉止、憑著味道，或者談論一片葉子時的專注凝神，張望一朵雲的興味盎然，種種蛛絲馬跡，玩一場拼圖遊戲，奇趣、神祕、樂此不疲；難度稍微高的，則藉助靈媒才有的雙眼，在四隻眼睛交換訊息的瞬間，通過水晶體，聚焦於視網膜，經由視神經傳達給大腦，那也就無所遁形了。
同樣敏感的，是察覺旁人的眼光。藉由他者來建構自己的生活，於是對自己的性向吞吞吐吐、畏畏縮縮，忙著搪塞種種理由，給自稱最愛我們的人。這是個百花齊放的年代，凡事見怪不怪，但是各人心中都有一把尺，有人無法自製度量衡，於是借了傳統的，以為前人用了這樣久，斷無誤差的道理；誰知用了幾千年的尺度，錯得離譜的也不是沒有，比如天圓地方、比如地球是宇宙的中心，比如……可惜的是物理世界可以測量、可以檢視、可以實驗，道德與倫理卻可以固執、可以執迷、可以自以為是；可爭議的是，愛男人的男人明明自己也該有一把尺，卻偏偏棄置不用，還要借用別人的，借來異性之間婚姻、愛情與性模式，來打量自己的舉止。於是像我們這樣的男人，如我也如你，大多藏在這個城市的角落，像沒有時機開放的苞蕾、無法萌芽的種子、一隻易受驚嚇的小獸。
我們期待寒冬中有暖陽，忍不住的苞蕾肆意開放，鬚根穿種皮而出、嫩芽繼之破土，卻害怕暖陽是凜冽的前兆，花朵零落一地、新苗早夭；我們渴望北地二月春陽煦和，卻不免擔心只是一時，終於繼之以冰雪風暴。只好躲回小穴冬眠，一季又一季。
然而，我們畢竟不是杜鵑花，也不是土撥鼠，不會脆弱得抵不住一時的凜冽和冰雪風暴，除非這些阻礙卻是根生我們心中，使我們得了被迫害妄想症。那麼就算陽光下百花齊放，我們也會以為那不過是聖嬰惡作劇、噩耗的先遣部隊。結果只敢待在自己的小角落，在暗夜中徘徊徘徊復徘徊，還聲稱是大環境的壓迫。
我無法替整個族群代言，但我知道那不是你我要的。你我都不願流連暗夜，貪戀陌生的肉體，排泄多餘的精液，強以為「事了拂衣去」是難得的瀟灑；你我都希望站在陽光下，用自己的真姓名、真性情，揮灑元氣飽滿的情和愛。
能夠與你再度重逢，是因為北平衚衕裡一隻蝴蝶下的蠱？還是隨著南太平洋洋流飄來的迷魂香？或是託這綿綿不絕的春雨領來的神諭？其中千絲萬縷，我抽絲剝繭，也理不清頭緒。理不清就任它理不清吧，就乾脆說它是冥冥中自有註定，就說它是一份緣。但是過往的過往，可以全不理會；未來的未來，卻哪裡能放任它灰飛煙滅如水露抖落旱地、美貌埋在深深的土墳。
獲二○○○年教育部文藝創作獎散文類第二名
原載於二○○○年十二月八日《中央日報》副刊
收錄於《八十九年散文選》﹙廖玉蕙主編，九歌，二○○一﹚
收錄於《夏天踮起腳尖來》﹙阿盛主編，爾雅，二○○三﹚
圖說：台北天母一景。200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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