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的可能
行前,我即預約了雪,而雪遲不至。
當飛機穿過如凝止的潮浪的雲層,地形地貌化約為幾何圖案,漸次在眼前出現,不同於過去幾回在不同領空所見的蔥籠,這冬的極深處的朝鮮半島,寒傖傖的土黃如枯、乳白如泥,而淺淺的墨綠彷彿一灘洗筆水。我納悶著,雪呢?不正是冰封大地、一片銀白的時節嗎?我自南國帶著風景明信片與古典詩詞的想像北飛,而它映現給我的,首先卻是土黃、乳白與淺淺的墨綠,如枯如泥如一灘洗筆水,愈接近陸地,自高空我俯瞰,整座漢城彷彿埋在逐漸沉澱的懸濁液底部,幾乎在瘴氣烏煙之中窒息。
飛機著陸、滑行,大好陽光從窗戶射進,應證了播音員方才說的,漢城,晴,攝氏零下二度。我的視線專注於捕捉跑道兩側一小堆一小堆沾了泥的泡綿狀髒物,集中而尚未清除,不免為眼前所見而驚訝,隨即,我驚喜,這莫不就是雪了。雪從意念飄了出來,在我身前,隔著一片玻璃,在我身前成為場景。我開心極了,管不得殘雪如水漬,髒過一頭小野貓。
「明天就有雪的可能了。」我的韓國華僑朋友預告,我稍調整了他的句構,他慎重複誦:明天可能下雪。同時報答我一個微笑。他說,雪剛下過,就在我抵達漢城的前兩日,這兩天晴光普照,「三寒四暖」是韓國冬季天候的口諺,我將留此地一個星期,不難遇見雪。
兩日晴光,而仍處處殘雪。晴光兩日,而天氣仍然寒凍,凍得鼻子紅通,耳朵微刺,不時我伸手去暖暖兩隻耳朵,同時探探它們仍在否。儘管冷,但仍不忘去踢踏藏在街巷陰隰之處的殘雪,以為可以踢起一片碎雪如落英繽紛,就像傳媒裡看見的。其實這些雪多半經久踩踏,已成薄薄的堅冰。好好玩啊。我笑著說話。小心滑倒了。他總在旁提醒。簷蔭裡有未遭人跡的茸茸厚雪,還是湊近去,食指摸摸,並不綿密,仔細瞧瞧,並不乾淨,塵灰一顆顆自白色背景裡凸顯而出,黑芝麻撒上了白米飯一般。
「我愛雪,所以寫〈春雪梅花〉、〈盼雪心情〉等文,如今老了,也怕雪大得沒有安全感。」一年春節,琦君阿姨從紐澤西給我的信上說:「我家陽台堆雪數尺,有一天斷水,我取雪化水洗滌一切,白雪化水後卻是黃的,很失望,『雪水烹茶』根本不可能,一定是詩人騙人的話。」也不一定是詩人騙人,我小時候,每在雨天,家父母總於簷下置一瓦缸接水,缸底擺一塊明礬,洗滌、烹煮都可以使用,十幾二十年過去,來到城市,卻老有人告誡酸雨嚴重,小心禿頭。千百年前,詩人住的深郊,不像今日漢城有幾隻碩大的煙囪日日夜夜都在噴吐著黑煙,詩人住的深郊環境潔淨,或者雪水烹茶,滋味勝過平常哩。
當然也可能詩人騙人,美是恆久的嚮往,現實裡不可得的,想像裡去尋。但是失真的美在我看來只是失真的美,並不是真美;雖然可能不真,卻還是想要目睹,滿足一下風景明信片與古典詩詞裡的想像,至少相信,雪可能如此,雪也可能如彼。
雪遲遲不下。雪遲遲不融。景福宮裡,遊客將殘雪踩成水漥,泥膩一片,而萬春殿朝北的瓦簷上的雪卻孤高而飽滿、潔白,薄薄敷了一層絨絨的金色陽光,白雪襯著黑瓦,我首次領會了詩意。這我才終於鬆了一口氣,詩人沒有騙人。卻也明白,詩意從來不是尋常生活的主調,第二天,愛寶樂園人工滑雪道上,我和朋友一遍一遍排好長的隊伍搭纜車上山,駕著雪橇呼嘯滑下,了無詩意,但是過癮。
明天可能下雪。朋友站在他服務的華僑中學宿舍階前,再度向我預告。我在心裡琢磨了一下,明天有雪的可能,或許更有詩意。
始終沒有下雪。
一大早的班機,天還灰濛,他開車送我到仁川機場,車子開得很慢,天光逐漸在眼前鋪展,他說,可惜你沒看到下雪,你就要走了,氣象說會下雪的。沒有下雪,倒下起雨來了,前窗上一顆顆細如毛孔的水滴。突然,他將車子停了下來,窗子降下,示意我將手伸到窗外。是雪,是雪啦,下雪了。我叫了起來,軟綿的雪花一下到掌心,馬上化為了水。是雪,是雪啦,下雪了。
不過幾十秒鐘,雪就又停了。
車子重新開動,我滿足地說,這雪真像專為我下的。他笑了一笑,回我卻更像自言自語,這樣就沒有遺憾了。看來為了我的心願,這幾天他是把老天的擔子放在了自己的肩上。他和老天打了什麼商量嗎?才能讓我在臨離去時,落實了雪的可能。
發表於二○○三年五月十日《中國時報‧人間副刊》
圖說:我的韓國華僑好友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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