獵愛
比預期早了兩個小時抵達柏蘭諾，當司機從後車廂幫我將行李卸下時，某一扇落地窗後跑出來一名小鬼頭，黑髮碧眼，顴骨上幾顆雀斑，他忙不迭告訴我，伊恩和喬剛開車送他們的上一名房客到火車站去了。小鬼敲敲抱在懷裡的足球像老歲人拍拍囝仔的腦袋瓜，十分親暱，他問，跟我踢足球去嗎？
我才從台灣經香港飛到倫敦希斯洛機場，又乘接駁巴士到市郊的蓋洛威轉機，一路問到愛丁堡，整個人倦得失去重力般漂在地面上，遂對他說，改天吧，改天再陪你玩。小鬼一聽，聳聳肩扁扁嘴，懷裡的足球拿到手中，略向上一拋，腰一側，右腳斜斜往前一踢，咻，整個人也就子彈一般隨著球飛奔出去了。
我吐吐舌頭作驚詫狀，要說陪他玩，顯然我該先自己秤秤斤兩。
拖拉著行李走進喬和伊恩家的院子，已經秋天了，而薰衣草仍然開得茂盛，罌粟花也是，一紫一紅，春天站在籬笆前，不讓秋色染指了這庭院。我又不自禁地俯身去聞嗅花葉和泥土的氣味，突然，幾聲狂吠自門後傳來，在我腰背上猛然擊了一木棍似地，讓我駭直了身體。那吠聲，尖細而躁急，一壁叫一壁搔刮木門。主人不在，陌生人闖來，牠是因為，如傳統上我們以為的，牠是因為盡責地護衛著主人的地盤而吠？或是因著自身的安危遭到威脅？
我坐到簷下，給遠方的家人朋友寫明信片報平安，吠聲在身後不間斷，同樣讓人覺得厭煩的，只有長途旅程上鄰座嬰幼的無理哭鬧。我只好避離到不遠處一棵梅葉山楂樹下，警示的尖叫才轉為低低嗚鳴。想到要與這樣一隻神經質的小獸共處一室四周，我有些憂心。
成年以後，我對小寵物，襁褓中的嬰幼不能例外，我對小寵物一向敬謝不敏，他們的哭啼不能自休固然讓人討饒，當他們熱情同我示好時，不怕愛犬愛貓人士非議，我也要講一句真心話，他們的熱情示好同樣使我退避。一回，到朋友家，大門一開，一條濕滑熱燙的舌頭從雪瑞那嘴中舔上我的手臂，使我起一身疙瘩，我如木雞呆立，雙手舉到空中不知如之何，朋友一看我這樣不識趣，急召了犬子回他麾下。我趕忙解釋，因為鼻子過敏，不太能夠忍受有毛的動物。因此因彼，我始終和這名朋友無法深交。
一個半小時過去，門後又開始騷動，我才注意到引擎聲自遠處蔓延而來，喬和伊恩終於回返，開了門，一隻咖啡色長毛閃著金光的小狗一撲就上了蹲身的喬的懷裡，喬煞有其事地為我們互相介紹。Sheng Hong，她是薇薇安（喬撮撮薇薇安的頸子）；薇薇安（喬微側低著頭，注視薇薇安眼神），這是從台灣來的Sheng Hong。薇薇安頭小腿短身量只有兩個巴掌大，雙眼則晶亮渾圓，一對虎牙森森然。
人在異邦，母國的身分和思考模式格外凸顯而出，國人慣說「打狗也要看主人」，反過來意會，基於主人的面子，就算不愛那狗，也得作勢裝腔親熱一番。幾年社會歷練，學得的一點世故派上了用場，我自喬懷裡接過薇薇安，雖牠嬌嗔大發，但在伊恩和喬的安撫下，倒還算安分。兩人在旁甜甜地說，薇薇安可不是隨便讓人抱的喔。他們不知道，Sheng Hong也不是隨隨便便抱狗的。
放下狗（對我來說，這時候牠只是一條用it當主詞的狗），我開始無法專心於與新房東的對話，而直掛念著毛線衣上殘留的幾條咖啡色狗毛。那回對朋友說，我鼻子過敏，不太能夠忍受有毛的動物，其實並非託辭。後話是，當時初識的伊也在場，伊聽了進去，第二天，像拆聖誕禮物一般地，伊把自己在我面前給拆了開來，我才發現伊發達的手毛腳毛都給用蜜蠟拔了淨光，皮膚上還有點點粉紅色斑點。很痛吧？我問。伊說，只要你喜歡就好。我微微笑了一笑，不知該用什麼來還這樣暴烈的付出。
薇薇安並不喜歡我，我感覺得到，每天早上我出門，除了向喬和伊恩道再見，也蹲身順順薇薇安的毛髮，說一聲晚上見，但牠只是盡義務似地，不得不扮演一名稱職的主人一般，牠只是盡義務似地呆立片刻，旋即默默走開。我不太介意牠的不領情，隱約間我感覺到自己在這回事上是個演員，不待薇薇安同意，便將牠視作同謀，用來討好我的目擊者、觀眾，我的房東，他們是我長期旅行中這一站最頻繁接觸的人了。
喬很快看出我技窮於討好寵物，於是她讓我在薇薇安面前開狗食罐頭、將牛奶倒進食盆裡去，薇薇安埋頭猛舔，喳呼喳呼地響，身形肥嘟嘟的，喬說薇薇安是條小型獵犬，我看牠大概解甲歸田而又成了暴發富，真覺得應該減肥了。
薇薇安並不討厭我，我感覺得到，喬為她遠在倫敦的女兒拷貝愛丁堡藝術節最負盛名的軍樂隊表演錄影帶，我坐沙發上觀賞，薇薇安無聲無息地走了過來，在我腳邊窩下，我不願亂動怕打攪了牠，牠也就安心睡去，打著淺淺的呼嚕。這是個幸福時刻，長久以來我所尋找的，其中便也有著這樣一種被依賴的感受。
我並不是打從娘胎就不喜歡這些個貓啊狗啊等等小動物的，孩提時候，我也常撿回遭棄於道途的小貓小狗，讓許多同輩都羨慕的是，父母並不阻止我不叨唸我，同餵養雞鴨一般，也供給食物給貓狗，有時外婆家送來兔子、鴿子說要為孩子們補一補，若我開口要求，則牠們便有豁免權……也不知怎麼地，逐漸遠離了那個純真年代，竟對寵物敬而遠之了。
伊卻是個愛狗人士，愛狗甚於我愛植物，一條小博美讓伊養得金黃色皮毛烏光水滑，每一回伊開門進屋子，小博美便蹭啊蹭地，撒嬌要人將牠抱到懷裡去，一抱到懷裡，便一張臉都不放過地舔，而伊，竟也就任牠舔了，我初看見，駭了一跳，我和牠，一條狗，我和牠的舌頭經過相同的所在，一陣翻胃。才沒多久，我也就習慣了，隨伊去遛狗，同伊去看狗醫生，也把小博美抱在了懷裡，只沒任牠四界舔。
那一天，中午下課後，我搭火車到鄰近小城克爾考迪，在當地買了個隨身聽，回途火車轉乘巴士，一路上我小孩兒把玩新玩具般地，把耳機都塞在了耳朵裡，不時微調著頻道以排除干擾。後來，播音員說著的，便都是同一件事情了，戰火在天外燃燒，我無法真確了解到底發生了什麼，只感覺到，從播音員急促嚴肅的語調中，只感覺到有什麼事情發生了。
回柏蘭諾已經九點多鐘，洗過澡，我在電熱器上烘襪子，匆忙的敲門聲響起，喬在高聲叫著Sheng Hong Sheng Hong。伊恩是圖書館員，喬是自由作家，平日都安靜禮貌，這樣急躁的叫喚是從來沒有過的。
我尾隨喬到客廳，電視畫面上，一架飛機撞向一棟摩天大樓，旋即，自殺式地，旋即又撞向另一棟，大樓轟地沙雕經潮水猛然一沖似地，灰飛煙滅。屏幕不斷重播同樣的畫面，一架飛機撞向一棟摩天大樓，旋即，自殺式地，旋即又撞向另一棟，大樓轟地沙雕經潮水猛然一沖似地，灰飛煙滅……喬努力向我解釋著什麼，零零碎碎，紐約、阿富汗、雙塔，解釋著什麼喬努力向我，爆炸、劫機、恐怖分子，語言的隔閡，使我像個聾子，看見喬張嘴卻聽不見，所受所感都隔著一層透明的消音玻璃。
薇薇安躺在地板上，也抬頭看電視，一會兒後起身，從伊恩腳邊想跳到喬的懷裡，卻讓喬正揮舞著的手給一撥，跌到地上，喬脫口說對不起對不起，無限的歉意，略微的不知所措，薇薇安卻已經轉身往我身上一躍，蹭進我腿上，在低低地鳴哭。電視終於關上，始終在情緒上保持某種關心卻不介入的伊恩，緩緩地對我說，她喜歡你。
隔日，學校裡老師說，某點鐘在某教室有簡單的追思會，她在班上問有人要去嗎，班上有來自日本、法國、德國、捷克斯洛伐克、羅馬尼亞、克羅埃西亞、中國大陸和台灣等地區的學生，沒有人舉手，那個克羅埃西亞的十八歲男孩說：「美國活該！」表情很認真。
再過一周我就要離開愛丁堡了。
一日傍晚返家，家裡只有伊恩，我們吃喬事先準備好的晚膳，院子裡摘下的青豆、牛肉片、馬鈴薯泥，飯後添兩球冰淇淋，冰淇淋上澆罐裝子薑是我的最愛。喬終於出現，她站在餐桌前，高大的身材很具威脅，她簡單地宣告，薇薇安不見了。薇薇安不見了。伊恩低聲複頌了一遍。我不敢出聲地收拾碗盤刀叉，比無聲更沉默地說，我吃飽了，謝謝。窩回閣樓去。
薇薇安不見了，電話中喬向遠在倫敦的女兒訴說，不見了薇薇安，籬笆前喬向鄰人說，薇薇安不見了。有次我回家，喬猛地衝我一問，看見薇薇安了嗎？偶爾見她就站在落地窗前，往遠處看去，出神地，像穿透了那些凋謝了的薰衣草和罌粟花，鄰家的屋舍，更遠方的森林，而直看見了虛無。我自以為可以體會她失去她（薇薇安，這時是主詞用she的一條狗）的心情，跟伊在一起半年多，兩人的甜蜜和齟齬等比例增加，互相拉鋸著，有一天我突然就找不到伊了，電話沒人接，到伊家裡，伊的母親說伊不在，朋友們也都沒有知道伊的去向的，蒸發了，一個曾經以極端的方式愛我的人，難道也選擇了這樣一種極端的方式離我而去？
當那個善踢足球的小鬼將薇薇安抱給喬時，喬驚呼了起來，把薇薇安抱在懷裡，這時候薇薇安瘦得只剩下一握。喬忍著兩汪淚水將薇薇安安置到沙發上，又去摟那足球小子，摟得他很不好意思，平靜後他說，他將足球踢到了森林去，沒找著球，卻發現薇薇安奄奄地躺在一個小洞窟前，身旁還有隻被咬死了的小兔雛。喬接口道，喔，她打獵去了，她天生就是個獵人嘛。好驕傲的語氣。喬推測，薇薇安追兔子追到兔子窩裡，但太胖了，卡在窩裡出不來，幾日折磨，瘦得只剩下一握，才能鑽出來的。
失蹤一個星期後，伊回來了，隱形人一般，趁我上班時候，為我整理了屋子，電影《重慶森林》裡王菲所做並無二致，又過了幾天，伊真的回來了，一如往常，伊打開冰箱取食物，調到靜音看電視怕吵到我工作，我壓抑著情緒波瀾，不動聲色。終於伊問，我回來了，你都沒有感覺嗎？我比平日更平靜地說，回來就好。很酷地。
其實我生氣極了。其實我高興極了。
但回來就好卻也是真心話，永恆早已知是奢望，回來就好，幸福是一天一天掐著指頭計算的。
我在閣樓上整理行李，就要離開愛丁堡了。有人在喊Sheng Hong。我探出頭去，看見那小鬼拿著喬送他的新足球玩，問我，跟我踢足球去嗎？我把行李壓緊實，這一個月來，雜物可多了不少。我回他，下次吧，下次我回柏蘭諾，再請你教我踢足球。他又扁扁嘴，又球往上一拋，又一側身，又腿向前一踢，咻，如一枚滑音，隨著球消失了身影。
發表於《幼獅文藝》總第596期（2003.8）
圖說：愛丁堡卡頓丘上兩個日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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