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類:吳子雲之手2007/06/23 14:48
※ 蕭柏智
從我家出發,兩個右轉就可以到他家。
以小學生的步伐來算,大概三百步。
每秒走兩步的話,只要兩分半鐘。
可是從他家出發,卻只要四秒就可以到我家。
他曾經唬爛我說:「其實我家有買一隻小叮噹。」
所以他四秒鐘到我家的特技,
就是小叮噹的任意門。
後來我才想通,為什麼他到我家的時候,
從不是按電鈴,而是敲我的房間玻璃窗?
因為他家在我家的正後方,中間有條溝巷。
那溝很窄,所以那溝巷沒人會走。
他在他的窗戶外放了條竹梯子,
直接跨到我房間的窗戶上。
「你不怕摔下去嗎?」我擔心地問。
「我是未來的總統,所以我還不會死。」他說。
跟阿智比較親近的時候,已經是國中了。
不過因為同一所國小的關係,所以其實小學就認識他,只是不太熟。
但是,其實孩提時代也沒什麼熟跟不熟的問題,
只要你們住在同一個小區域裡,只要你很自然地走過來加入玩的行列,
大概只花五分鐘,你就是這群孩子的一份子了。
我們小時候住的地方是集合型的住宅,
幾乎那個區域裡的所有孩子都是玩伴,
年紀多則相差八歲左右,年紀大的就是孩子王,
孩子王說什麼做什麼都像是偶像一樣,如果你學不會,
同儕的壓力就會讓你覺得顏面盡失。
民國七十四年左右的八歲大男孩子最愛玩的東西,
除了把女孩子的芭比娃娃拿來拆掉左腳跟右腳然後對換再裝回去,
讓她看起來像是外八字很嚴重的畸形之外,就是打彈珠了。
我記得我們那個時候的孩子王是個資優生,他不太會打彈珠,
他只會玩一些樂器,還有陪女生跳格子。
有時候我們在討論科學小飛俠的時候,他會跟我們說一些我們聽不懂的東西,
類似「well」、「OK!I see!」、「Fine!」、「OH!That’s good!」
.....這些玩意兒。
「什麼是I see?」阿智跟我好奇的問。
「I see就是我了解的意思。」他說。
「那“哩企細”呢?」我們消遣著他說。(哩企細:台語,意思是你去死)
「你們很無聊!」他氣紅了雙頰。
他看我們在拆芭比娃娃的大腿時會出手拯救,所以女孩子都喜歡跟他玩,
女孩子說他很聰明,又乖又懂事。但他的一切看在我跟阿智眼裡,
其實只是個很娘的臭男生。
不過,別去猜測我們會因此而欺負他,因為他其實也不太敢來跟我們玩,
每次看見我們一大群孩子圍成一圈在打彈珠,他都只會在旁邊看。
當我們邀他一起玩的時候,他會搖搖頭,然後說:「我媽媽不准我買彈珠。」
有一天,孩子王要被送到國外去了,
其實這在我們那一區裡早就不是新聞了。他一直以來都是他們家的寶貝,
受最好的教育,補最多習,會最多東西,頭腦最好。
在孩子王搭上他們家的轎車之前,我跟阿智,還有其他的玩伴都在看。
看著他跟他的父母忙進忙出地搬著一箱一箱的行李,
還有他最擅長的小提琴。
現在想一想,當時看著他的阿智,眼裡所透露出來的訊息,全都是羨慕。
是的,阿智一直羨慕著孩子王,雖然我們早就已經忘了他叫什麼名字。
他羨慕著他有一個好家庭,有受到高等教育的爸媽,家裡有不錯的經濟能力,
學的東西都是別人難以企及的。
阿智其實很喜歡聽他在練習小提琴的時的聲音。
他曾經因為聽得太入迷而輸掉一大包的牛奶彈珠(比較漂亮比較貴的彈珠,
對那時的小男生來說是寶),但阿智也覺得沒關係。
那小提琴的聲音對他來說像是一種天堂傳來的聲音,
只要會這種樂器的孩子,都會受到很好的生活待遇,就像活在天堂裡。
阿智也其實很愛學他說英文,他偶爾會說「well」、「good」、
或是「I see」,尤其是旁邊有女孩子在的時候,他就喜歡學孩子王說英文。
他喜歡享受女孩子看著他,頭上卻好多問號的那種崇拜感。
雖然他可能連什麼是well都不知道。
智爹在那個時候還不是一個髮鬢斑白的中年人,
他是個很高大強壯的年輕人,但是因為書唸太少,甚至字都不會幾個,
所以他只能做些苦力型的工作,收入當然也不會太高,因此,阿智家的經濟,
也比其他人都要差許多。
阿智會羨慕孩子王是正常的,
尤其孩子王只要考試考得好就有電動玩具當禮物這一點,
就足以讓我們都羨慕,就更別說阿智了。
所以,阿智跟我還有一群孩子,站在遠處看著孩子王在搬行李的時候,
阿智的眼神,一直一直很羨慕。
過了一下子,阿智拎著自己的那包牛奶彈珠,走到孩子王旁邊去,
我們都不知道他要做什麼。只看他從那包牛奶彈珠裡,拿出他的「二王」,
那是一顆紅白混色的牛奶彈珠,然後送給孩子王。
孩子王接過手,很高興地笑了。然後他抱了抱阿智,
那感覺很像美國人式的示好。然後,阿智跟他說了幾句話,
阿智聽完就往回走,也不忘回頭揮手道別,而孩子王也已經搭上車,
搖下車窗跟我們說再見。
「阿智,他跟你說什麼?」我們都很好奇地問。
「我問他,他要去哪裡?他說,他要去美國,然後說了一句英文,
我聽不懂。然後我再問他,他去那裡幹嘛?他說他要去學音樂,
他以後想當音樂家。」
「然後咧?」
「然後我就跟他說,當音樂家有比當總統難嗎?
他說他不知道,不過當總統應該比較難。所以我跟他說我要當總統,
他笑得很開心,然後抱住我說,goodbye,president。我聽不懂,
要他再教我一次,於是他又說了一次。」
「咕掰噗噗噗....」聽完阿智說之後,一群小朋友就自顧自地學了起來。
「不要噗了!」阿智像個老師在上課一樣地說著,
「是goodbye,president。」
「咕掰噗雷斯鄧....」一群孩子繼續學著。
阿智想當總統的志願還記憶猶新時,他因為看電視新聞,
發現裡面的飛行員可以開飛機都很帥,於是他問智爹,
那些飛行員都是誰管的?智爹回答是國防部長,於是他又想當國防部長。
為什麼是想當國防部長而不是飛行員呢?
他的答案是:「這樣我想換飛機的時候,他們只能聽我的,
不能跟我搶飛機。」
在當過國防部長之後,阿智又陸續換了好幾個「工作」,換著換著,
時間也過了好幾年。我們升上了國中,
媽媽跟外婆決定搬家到比較市區的地方,我跟阿智的距離,就比以前遠了些。
或許因為如此吧,阿智跟隔壁班的壞學生混在一起,
不知不覺也跟著學壞了。
我還記得我第一次在他的書包裡看見智爹的長壽菸時,
是在我們學校放學後的升旗台後面,我瞪大著眼睛看著他,
然後問了一句:「你拿菸幹嘛?」
他看了看我,然後冷冷地回答說:「便當買來要幹嘛的?」
「吃啊!」我說。
「那拿菸就是要抽啊!」他理直氣壯地說。
「你為什麼要抽菸?」對於他的改變,我有些難以接受。
誰知他點起了菸,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後吐出長長濃濃地白煙,
「爽」,他說。
幾天之後,他在學校福利社看見我,然後他跟我說,
如果有誰欺負我,就去告訴他,他會替我擺平。
或是如果來不及告訴他的話,就當著對方的面嗆說:
「我關閔綠是蕭柏智在挺的。」他說,擺出他的名字,就沒人敢動我了。
然後他變成全校最兇的學生,距離我第一次看到他抽菸,
只有幾個月的時間。
他會偷騎智媽的摩托車,然後跑到我家來炫耀,
外婆看到都覺得不可思議,一個從小看到大的孩子,怎麼會差這麼多?
本來只是騎到我家炫耀,接著他變本加厲,開始跟著一些不良少年去飆車。
他每天書包都是扁的,裡面找不到書,也沒幾支筆,不過,菸倒是不會少,
甚至有時候是藏著刀子的。
智爹因為他的行為嚴重偏差,已經不知道打過他多少次了。
我曾經看過智爹強有力的臂膀高高舉起,然後重重一拳打在阿智的臉上,
阿智只是悶悶地「嗚」了一聲,就趴在他們家的騎樓,動也不動。
然後,夜了,大概是晚上的十一、二點了,
我的玻璃窗外的窗簷會傳來叩叩的敲擊聲,打開窗戶,會看見阿智正拿著石頭往我的窗戶丟。
臉腫了一邊,眼角還有點血,然後,他會拿出一根菸,點燃,
菸的濾嘴會沾到他嘴裡的血。
「幹!」他輕哼了一聲,半笑著說,
「我爸打人真他媽的痛,那一拳下去我都快昏了。」
說完,他從嘴裡吐出了半顆牙齒。「幹!又斷了一顆。」他說。
- 待續 -
* 學壞簡單,回頭太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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