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開始分組。我們全班投考甲組,生活漸漸開始緊張。有一天,市立圖書館清理內部,所以停止開放一天,於是大家又轉到中央圖書館去看書。我們八個人進去,看到角落裡有一張桌子空著,只有兩本書擺在位置上,於是大家就佔據下這個桌子。半個小時後,那個用兩本書佔位子的人來了,出乎意料之外,她竟是「白門」。大家面面相覷,驚的說不出話來。「白門」很安靜的坐下來看書,似乎毫不知道她已經是個新聞人物了。不一會兒,老楊說她要出去一會兒,二十分鐘後,老楊吹了個新頭回來。
寒假過後,小趙口氣突然大了起來,有時候簡直不把我們看在眼裡。對於「白門」,他更是百般批評,一會兒說嘴太小,一會兒說頭髮太流氣,一會而又說不夠性感。小趙寒假裡追到一個女朋友,是我們這一群第一個「有家」的人,當然要自擡身價一番。小趙盡量利用話題談她的「密司」,有時也不免肉麻,不過小趙本來就是肉麻人物。大家對小趙是敢怒不敢言,任他亂吹亂罵。有一次,我們到西門町看電影,碰到小趙,也算見到了「嫂夫人」的廬山真面目。
說實話,小趙的密司的確不太高明,臉扁扁的,像是給印刷廠的捲纸機滾過一樣,頂多打六十一分(和小趙上學期的英文成績相同)。而且小趙那口子還常常耍小性子,弄得小趙如醉如癡。大家在忍無可忍的情況下,推「小條」為代表,把大家的觀感轉告小趙,同時希望他以後收斂一點兒,小趙怏怏。
聯考前兩、三個月,班上比較平靜,每個人都在為前途拼命。有時候讀書讀倦了,群集在走廊上小聊一陣,還是提到「白門」。聯考以後,大家不知道會分到什麼學校什麼科系,也不知道以後還能不能常聚在一起,不過朱胖子講過一段話:「不管我們走到哪裡,離的多遠,大家還能常常想到『白門』,想到『白門』,就會記得那段朝夕共處的可愛日子。」
聯考填志願,班上分成兩大派,一派以「皮蛋」為首,非醫科不讀,幾個醫學院的醫科填完之後就不再填了。另一派以「狗熊」為首,把各校理工學院的科系填了七、八十個以後,最後再填上一個「國立台灣大學醫學院預科」,真是把「皮蛋」他們氣壞了。
這幾年的苦讀總算有了代價,小趙和「皮蛋」、老錢如願以償,分別考入臺大和高雄醫學院的醫科。「狗熊」和「小條」以系狀元考入臺大工學院和理學院,朱胖子也考進臺大。「夫子」考進成大工學院。老楊返回僑居地,轉赴美國佛羅里達大學土木系。班上大部分的同學都考入幾所著名的大學。
我們在中正路一家飯舉行謝師餐會。大家都很高興,搞得一塌糊塗。一向以鐵面孔著稱的數學先生,還在酒後唱了一段河北小調,韻味十足,後來應觀眾一致要求,又唱了一段歌仔戲,二樓所有的客人都大鼓其掌。舉杯互祝時,有人提意為「白門」乾一杯,立刻獲得全體熱烈響應,幾位先生莫名其妙,不知「白門」何許人也。
大學第一年,功課雖然緊,大家生活得很愉快,常互相通信,報告自己學校的情形。南部的「夫子」和「老錢」更常問起「白門」的消息,但是她究竟考入什麼學校,沒有人知道,不過我們一再向老錢和「夫子」強調,還沒有「白門」出嫁的消息,請他們安心唸書。朱胖子和「皮蛋」一入臺大就當選班代表,「狗熊」當選校友會副總幹事,專司和某女中聯絡之事,再加上他小子外型瀟灑,是相當吃的開的人物。
老楊在佛大比較寂寞,不過大家常給他寫信,報告這邊的消息--尤其是「白門」的消息。每次回信,他總是在藍色的郵簡上用白顏料畫一扇門。
第一次同學會在大一的暑假中召開,「眼鏡蛇」妙想天開,認為「同學會」這個名詞太俗氣,大家既然都喜歡「白門」,何不把「同學會」改名為「我們愛白門協會」。「皮蛋」修正「眼鏡蛇」的提案,要求「協會」改為公司組織,於是「我們愛白門公司」正式成立,老錢被推為董事長,「小條」任秘書,全班同學均為股東,每人每年認五百塊股息,每個寒暑假聚會三次。
大二是最輝煌的一年,「夫子」考上普考狀元,小趙得到書卷獎,「狗熊」追上農學院某系的系花,「眼鏡蛇」中了愛國獎卷的第二特獎,「小條」在校內英語演講比賽得到冠軍,老楊在佛羅里達大學中成績優良,獲得了兩千七百美金的獎學金。這個暑假,我們在小趙家開了一次舞會,由「狗熊」出馬,邀了不少漂亮的女孩子。其中包括三位系花,某校理學院四美之一,某專科學校六大金剛之一,真是盛況空前,風雲際會。不過有一點為大家惋惜的,沒能請到「白門」。
「錢董事長」終於在大三的期中考後打聽到「白門」的消息。老錢的表姊和「白門」同就讀於某專科學校。有一次兩人閒聊,老錢才知道「白門」和表姊有過點頭之交,由她口中,知道「白門」是一家營造廠老闆的獨女,準備角逐下屆中國小姐。老錢為顧及尊嚴,沒敢把我們那些事抖落出來。
我們為「白門」競選中姐忙過一陣子。朱胖子準備召集北市各大學同學組織一個助選團,屆時搖旗吶喊;老楊由美國寄來五十塊美金以示贊助之忱;夫子為這件事作了一首七言律詩:「聞白門選中姐」,酸酸的,看了渾身不舒服;老錢念醫科,一再督促我們把「白門」的相片和尺碼寄給他,要寫一篇「白門之骨骼及肌肉分析報告」。
結果是空忙一場,「白門」根本沒報名。
「小條」身體一向不好,幾年化學系功課重擔一折磨,他在期考前一個星期倒下了。我們到台北醫院去看他,「小條」臉色慘白,仍然強顏談笑,還提到「白門」的往事。我們離開時,他說:「想到『白門』,我的病就會慢慢轉好。」
朱胖子這學期「結構學」和「鋼筋混泥土設計」都沒通過,湊足三分之一學分,非五年不能畢業了。
夏天,我們在大專集訓中心過了三個月緊張的生活。這段期間,「小條」的病加重了。
開學後一個月,由美國傳來老楊的消息,他因車禍喪失了一隻手臂,我們不知道一位土木工程師要怎麼樣以一隻手工作。
大學最後一年,惡運像傳染病一樣在我們之間流行。小趙家破產,由仁愛路的花園洋房搬到郊區的違章建築;「皮蛋」喪父,家庭生活頓成問題;「狗熊」的女友變心,使他很消極,每天在彈子房鬼混;「眼鏡蛇」在學校和同學打架,被記兩大過;倒是「夫子」在臺南比較安靜,一邊作定姓分析實驗,一邊研究「存在主義」。他在信中說:「幻想和無方向的奔逐並不是我們這一帶年青人的專利,歲月會腐蝕一切的稚氣。我們慢慢成長了,試著學習像一個成熟的人那樣思想吧,誰能告訴我,『白門』究竟給我們帶來什麼!……..」
「小條」在夏天離開我們。他是個聰明的人,也許對命運的撻伐看的較輕。那天陽光普照,不像是個悲哀的日子,「小條」微笑著對我們說,「記得吧!一年前我說過,『想到「白門」,我的病就會慢慢轉好』,現在我改一改:想到白門,我就會在另一個世界對你們微笑。」
畢業後,我們分發到各部隊服役,醫科的幾個還在繼續他們的課業。彼此之間的聯絡越來越少,接踵而來的將是飯碗、留學等令人煩惱的問題。大家的盛氣殺掉了不少,連一向好辯的「眼鏡蛇」也不喜多說話了。
夏天又來了,「夫子」和小趙赴美深造,我們到機場去送行。「夫子」在檢查口像我們握手道別時說:「有『白門』的消息,馬上通知我們。」
但自從高中畢業後,有七年沒看到「白門」了,甚至不知道她的消息。這七年中我們的思想漸漸成熟,各種生活也一一體驗到。尤其最近幾年,事業不如意,愛情不如意,成績不如意,有時真使我們心灰意冷,但是每當頹廢消沉的時候,只要有人說,「白門還沒嫁!」大家就會感覺到一線陽光又照進來了。「白門」成為一個象徵,象徵著純潔、希望與美麗,同時,也象徵著一個揭不開的秘密。
我們又遇見了「白門」,在方老師古色古香的客廳裡。方老師一一給我們介紹,「這些都是我的得意門生,七年前我教他們英文時,他們還流著鼻涕呢,現在也都是大學畢業生了,哈哈,日子過得真快啊!」
我們沒注意方老師在說什麼,也沒注意屋子裡還有其他的客人,只是呆呆的望著「白門」。她穿一件淺紅色的旗袍,中間繡著一朵黑色的花,頭髮盤在頭頂上,幾乎和臉一樣高,她的嘴唇塗著口紅,眉毛和眼睛都用眉筆深深的勾過,眼皮上還塗了一層淡藍色發光的油彩。她靠在她父親旁邊--一個比她還矮一寸多的小胖子,五十多歲的光景,頭髮已經脫得差不多,相信是經營一個規模不小的營造廠。
「徐太太、李太太,都是內人的朋友。郭先生,我的大學同學…..」方老師今天顯得特別高興,不是嗎,我們也有很多年沒來看他了,今天打開報紙,才知道他的一本著作得到了某項獎金,特別相約來為他道賀,同時也藉此機會大家聚一聚。
「這位是胡先生,現在經營證卷行,」方老師指著那個禿頂的矮胖子,後者微微欠身,臉上堆滿了虛偽的笑容,「胡先生在股票上是一帆風順,可惜你們都學理工醫,否則真該向胡先生請教呢。」
現在該輪到介紹「白門」,毫無疑問的,大家的心開始跳了,「這位是……」方老師咳嗽了一聲,似乎是有意的,「胡太太,她和胡先生剛結婚不到三個月…..。」
我們坐在客廳裡,除了回答問話以外什麼也沒說,甚至忘了向方老師道賀。方老師興奮的談著他的著作和近來的教書生活,郭先生和那個禿頂的矮胖子不時發出笑聲。「白門」和兩位太太低聲的談話,有一次我們隱隱約約的聽到「白門」說,「……那時候我的手風好,連莊了四次,一把清一色,一把四番牌,怎麼捨得下桌呢?可是凌波的『血手印』還有十分鐘就要開演了,從我們加到國都戲院最少也要…..」
雖然方老師一再挽留,我們還是沒有在他家吃晚飯。走出大門,還聽到方老師高聲的說,「這些孩子是長大了,以前到我家來總是弄得天翻地覆,現在一句話也不講了,一句話也不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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