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書請陳浩和顏敏如寫了序﹐敏如的序下回貼。陳浩這篇分作三次在中時已經連載過﹐他算好我12月底出書時剛好刊完﹐哪知道出版社臨時延後到一月底才出版。書名還在朋友間做了表決﹐甲面也替我傷了腦筋﹐最後是從覺民到覺醒--開花的猶大。前一個名字是公視節目製作人馮賢賢想到的﹐後一個名字是我和甲面的傑作﹐最後我作了讓步﹐我和甲面希望的是開花的猶大放前面﹐可是寡不敵眾。陳浩覺得這類書名調門太高﹐他的意見是“心之諜”或者“諜對蝶”也好﹐可惜他“勢單力孤”﹐就胎死腹中。
照片中就是猶大樹的花﹐猶大樹就是紫荊。土耳其博斯普魯斯海峽每年四、五月﹐紫荊花開﹐土語叫erguvan,﹐英語稱為「猶大樹」(Judas tree),也叫洋蘇木。在長出葉子之前會先開花,它的花朵色澤艷麗、芬芳迷人。
花朵為紫紅色,綴滿枝條,因此也叫「滿條紅」、「珊瑚樹」。花謝後密生綠色莢果,在樹上一年不落,直到第二年春天,新花蕾出現才脫落。紫荊耐寒、耐熱但不耐澇,葉為圓心形,花落時才吐芽。
紫荊在早春向四週散播美麗﹐是春到訊息﹐活潑生機和自我新生的象徵﹐它生長在貧瘠之地卻能改善土質協助四周植物生長。
傳說中,背叛耶穌基督的猶大,便是在紫荊樹下走向人生終點,這大概是因為它像人血的花色所產生的聯想。
紫荊花的血色之花,雖予人異樣之感,但當我們見到它盛開的容姿,這種感覺早就拋之腦後了。雍容瑰麗的樣子,讓人一掃沈悶的心情。
紫荊花含有大量的蜜,是重要的蜜源植物之一,當花盛開時,必見蜜蜂群集。
序 一 中天書坊主持人陳浩
諜對蝶
八十憶往
一想不必活到八十歲就可以寫一篇欺瞞社會的文字,就偷著樂了。但除此之外,卻也沒有什麼可樂的。因為並不能從時光中偷得什麼,反而是想歸還,就算不是統統歸還,也想歸還一部分舊時的自己。
離真正的八十還早著哩,離上個世紀的八十年代卻已經很遠,話語現實的距離,遙遠到幾乎缺乏重述的意義,實在要說的「往事」只是一本叫「八十年代」的雜誌,或年輕時呆過的這個雜誌社,或一個已逝去的「黨外運動」時代裡一些碎屑。無關緊要。
本沒什好說,只因為前一天接近黃昏的時候,接到了一通不尋常的電話。
「我是高麗娟,你還記得我嗎?」(有些聲音,有些名字,你就是會記得。那個時代裡幾乎每一個名字每一個聲音都不會忘掉,但記得她是別的原因。)「阿娟哦,從土耳其回來了嗎?多少年沒見了?」「二十五年。」她很篤定的回答,顯然就是早計算過。她以頗急切的速度說著,要出版一本寫她自己在雜誌社時期往事的書,朋友建議找一個當年同事寫序。我無法判斷書的內容和作者的狀態,我所記得的只是二十五年前一個女生,大約是善良型的,多半時間我在高談闊論時,她是在認真編輯校稿,後來嫁給土耳其人嫁到土耳其去,在當年是很異國很奇特的事,我因此也就記得了土耳其,多年以後重看電影阿拉伯的勞倫斯或者在帕慕克得了諾貝爾文學獎時,我便想起了一個女生嫁到土耳其。此外,她是那個年輕刺激冒險年代裡讓人印象最模糊的臉孔。
我便很慎重的很不確定的說能不能讀完書稿再答覆你。
幾個鐘頭以後,當天夜裡,又接到她打來的電話,說是書稿已經電郵給我,次日她便要回土耳其去,我說腰傷復發,根本不能坐在電腦桌前讀電郵,你能不能先告訴我書裡寫的大概是什麼?我已經疼的齜牙咧嘴,趴在床上不能動彈,如果又要不知底細的大話二十五年來家國興廢人間是非選舉季節八方心計,我必定胃酸過多而死,剛好婉拒,人生苦短,少寫一篇是一篇。
電話那頭長嘆一聲,語氣悶熱,「我大學時候是覺民學會的,你知道嗎?」「不知道,怎麼回事呢?」我腦中雖已開始搜尋盤古開天,但語氣必有不耐,她便直接說了:「在雜誌社我們一起工作的時候,我是替調查局做臥底的。」頗有一陣沉默,「一切的情形都寫在書裡了,你看了稿子再說吧。」我好奇了起來,忍痛從床上坐起,「我有一點SHOCK,你怎麼會是呢?」「你知道我是先做康寧祥女兒的家教,那個時候就已經為調查局工作了。」我記起來她和老康家裡是很熟的關係,那應該是鐵桿的呀,「老康知道了嗎?」「文彥看過我的部落格,告訴了他父親。」「司馬(文武)知道嗎?」「總編在國安會的時候,到過土耳其,我最早跟他說的。」
「他們該知道的人都知道了就好了,為什麼要寫出來呢?」話在嘴邊沒問,她自己說了,先是在自己的部落格「剝洋蔥」,林世煜夫婦到土耳其旅行時找了她,鼓勵她出書,為那個時代的空白留點記錄。
我還是沒有去打開書稿,不是很想讀。不是因為腰疼,而是有一種不願意去讀的情緒,絕不是厭煩或者麻木,她說話還是有當年我認得的善良女生的感覺,一種不該還有的天真。如果不是她又說出了另一件事,這個特務事件,對我只是個沒什麼人可說的八卦。
沒人可說的八卦
她有多大罪過?那看你什麼時候問我?二十五年前,還是現在?
我還記得一個畫面,二十五年前阿娟嫁到土耳其的前夕,雜誌社在陽明山的土雞城辦了一個晚餐聚會,也是為她送行,他們說那晚她曾在暗處哭泣,我也隱約看到了,不就女生愛哭嘛,我們繼續喝酒辯論說笑,有人去安慰她。今天就算她說她是調查局臥底,那會兒悄悄把雜誌的稿件偷偷影印,心裡頭七上八下強自鎮定,人的記憶真的很奇怪,我也不曾回頭修補當年記得的畫面,說唉呀當時她的哭泣是為了什麼什麼的複雜糾結的理由,我記憶裡的還是一個女生離別的那種愛哭。再加上也許還有別的情緒,當年我想到過,一個再明顯不過的情愫。
我也許察覺不出身邊經常相處的同事是間諜,但怎麼會感覺不出一個女生看一個男生總有異樣的眼神?那不跟吃花生米一樣嗎?
那天晚上的第二通電話裡,阿娟像是急著要在幾句話裡講出她二十五年來心裡所有的事,語感濃烈,語句跳躍,而我的腰持續抽痛著,她說的這事卻沒再讓我驚訝。「你知道嗎?多年來我一直暗戀著他,我很感謝我先生的縱容,這麼多年以後,我說我要去告訴他我對他的感情,我先生說你去吧。」
一時我有些瞎緊張,沒聽出來她敘述的早也是個「過去完成式」的表白,七年以前的事,「噯呀人家現在新婚美滿小孩都兩歲了,這這還有什麼好說的呢。」我就差點要說「你麥擱亂啦!」虧得阿娟終於能把話說得讓我明白了些,那一次會面她什麼話全都對他和盤托出,當年在雜誌社做的工作第一次徹底的表白,也吐露了多年埋藏心底的戀慕,關於後者,她說的像是幾乎一種什麼事也不會發生的那種傾訴,只是非說不可。
「廬山煙雨浙江潮,未到千般恨不消,及至到來無一事,廬山煙雨浙江潮。」人到中年常無由的想起這一闕,我倒是失笑了。
青春夢迴,鎖在心中千年的少女的蝴蝶終於放出窗外,我兀自想像在安卡拉的那天夜晚,土耳其先生歐凱愛憐的擁抱著他的台灣妻子,囓咬阿娟的是她自己的記憶,諜與蝶,哪一只蟲咬的兇些?
次日她臨走前,我們通了第三次電話,我還是沒打算打開書稿,這次是我打給她,我想知道她的家庭,那位當年我笑稱讓她去洗土耳其浴的好好先生,她的兒女,這些年在土耳其的生活與工作,之類家常的事。那像是一次放鬆的歐基桑與歐巴桑的閒閒說話,一句話老掛在我嘴邊,卻總沒說出來,我想說,過去的事就讓它這麼過去吧,世上不少一本書,多你這一本台灣的空氣和噪音也不會改善,人生真情難得,何苦非要曬這個冬天不易見到的太陽呢?要不你虛構重構寫成小說?
但阿娟心熱的讓我不忍說,放下電話我還後悔沒說它,書的出版定會使她受傷,那是一個特務如紅螞蟻般爬滿「黨外」牆壁的時代,但時代已如熱鑊翻騰了好幾番,當今的權力話語大亨誰誰不都是「昨日枉然,今日忽然」,幾人面目可辨?夢醒二十五年前塵往事,誰容你悔說從頭?誰聽你絮語情絲?這一潑涼水只澆到我自己頭上了,在一個清冷的下午,我畢竟打開了書稿,逐字讀了下去。
紅紅青春敲呀敲
改朝換代多年以後,一位進京做官的黨外舊友說了個故事給我聽:有次代表「大內」與「東廠」開會,在座者甲君十分面熟,眼神相接卻無相識狀,散會後歪著脖子用力想,當年黨外據點、教會禮拜、競選總部中忙進忙出,俱有此君身影,竟是安全局正式職員。聽完我一手豎起大拇指一手食指打勾,問道:此君是完美的間諜乎?你是毛骨悚然,還是見怪不怪?他笑而不答。
阿娟寫她派在康寧祥家當家教時,上級告知她即日會被派到八十年代雜誌社工作,後來果然如此,我讀到此節,仍不免駭然。阿娟說她不太記得土雞城的聚會,但卻清楚寫道,赴土耳其前夕,老康擺了兩桌為她送行,另一攤送行酒宴的主人則是調查局長阮成章。
當年我寫信回家,有些信不是小鎮郵差送達,而是父親中學教過的在調查站工作的學生,親自送來,並與父親懇談。多年以後,父親車禍去世時,母親才告訴我,那學生家境不好但知上進,父親義務替他補習,他大學畢業考上調查站,帶了新婚妻子來看老師,恩師長恩師短的,「你爸爸很高興,直說他出息了。」「但那天你爸爸心裡很不痛快,我沒聽到他跟你爸爸說了什麼,反正後來叫我什麼也別跟你說。」我在雜誌社領的第一個月薪水,到功學社買一只口琴寄給母親,她會在電話裡吹口琴給我聽,然後說:「兒子啊,自己小心。」當時我們青春火紅神經大條,雖然總覺空氣中有「惘惘的威脅」,也沒太當一回事。
在雜誌社時第一次被安全單位約談,有點緊張,去問老康和總編司馬怎麼辦,老康神色很不爽,司馬倒教了幾招,最後一句「反正憑良心啦」,卻讓我上了心,後來再有什麼約談,從容以對,也不再向人說,彷彿沾了病毒,得自己洗淨。那個年頭,黨外圈子五色雜陳,統獨左右並蓄,是異議的精神,反對的本色,至於主張的路線,有時異中求同,經常吵架翻臉,尤其是美麗島大獄以後,劫後餘生的陣營裡,有深重的創傷後症候群,「誰出賣過誰」的耳語閒話,不曾間斷。很沒有安全感的圈子裡,時不時就有小心燭 火的提醒聲,聽來卻像「爪耙子就在你身邊」。最不可思議的經驗是,帶我入行的某前輩,曾鄭重警示我小心某人,那人日後竟成「烈士」。
後來進了報館,跑國會與黨外路線新聞,特務們倒是半公開的橫行於新聞界,有某「探長」在我寫稿時從身後拍肩問好,某同事從內線電話要我提供情報,某老記者公開斥責我為「叛賊」說話,此人今日竟成綠營電視名嘴。我打開電視,一些「出息了」的當朝犬馬口沫奔騰,我總要逼迫自己多看幾眼,求上進怎麼不去考EMBA啊?
我多次重看「竊聽風暴」影碟,總想起那位腦滿腸肥的東德特務頭子,在新朝派對中依舊衣冠行走,面帶獰笑;對比那位貶為街頭送信郵差的好人監聽者,面容寂靜,步履如常。世道人心,總不可信?竟篇讀完阿娟懺情書稿,夜深了,「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二十五年來,她說每從異國往返家鄉,都避與昔日舊識問聞,書出版了,她說仍然過她隱於異國思鄉的平常日子。這書寫的究竟好與不好,時與不時,任人說去,我都敬她此番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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