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士文友顏敏如的小說”此時此刻我不在”終於出版了﹗i請大家告訴大家。
http://www.books.com.tw/exep/prod/booksfile.php?item=0010380888
敏如說過:”出書不可能賺錢,至少我就是這麼塊料,比不上侯文詠,也絕對成為不了他。李昂是另種情況。
媒體必須要有社會責任,作家不必。真正好的作家通常是人格的延伸,下筆是自然而然的「社會關懷」,他的社會責任是「邊際效應」,而這種邊際效應卻又影響深遠。這事,歷史最清楚。”
她是以上面的心情在瑞士鄉間相夫教子之餘﹐當個作家。她的最大感嘆是﹐哪有我嘔心瀝血地書寫之後﹐還要自己花錢請人看的道理。幸好秀威出版社有眼光﹐看出她的潛力﹐沒有依照對其他歐華作協文友的規定(出4萬元印一本書)﹐決定免費給她出書﹐這本書才得以及早問世。
要是我的錢不多只能買一本書時﹐候文詠的書﹐就坐在誠品書店裡看完﹐但是﹐會買一本敏如的書回家﹐即使我不認識她﹐也會這樣做。因為買回家的書是那種你想放在身邊隨時翻翻﹐看看﹐想想的書﹐敏如的文章單單琢磨她的用字遣詞﹐情節的鋪陳﹐就很值得我這個想寫小說的人﹐買回家看。至於只想看小說故事的人﹐她也講了一個很特別的故事。下面是兩位作家寫的序﹐我比較喜歡白先生的序﹐所以放前面。最後放了一段小說的開頭。
敏如寫作太認真﹐這讓她寫出來的東西相對地沉重到你必須去細細品味﹐感情也用文字密密包裹到有時讓人透不過氣來﹐我自己不是這樣寫作﹐可是偏愛看這種文章﹐哈﹗人總是羨慕自己沒有的吧﹗
CELLO般的人生,CELLO般的文字 ----序敏如文友小說 白嗣宏
文友敏如的長篇小說《此時此刻我不在》要出書了,很替敏如高興。小說,政論,隨筆,散文,雜文,報導,種種文體,對歐洲華文文壇奇芭的敏如來說,均能信手拈來,如意發揮,爲歐華文壇增添一條條七色彩虹。《此時此刻我不在》,恰是敏如創作中別具一格的作品。
作者敍述唐幻的故事,她的人生,她的愛情,她的苦難。她的情史宛若紅線,串連了她的苦難,使她的人生故事更爲感人。
唐幻的初戀,從情竇初開到少女懷春,描繪得絲絲入扣。從拒絕約會到盼望約會,再到躁動;初會未成,心情大跌。這場沒有見面的初次約會,卻比見面還要情深。日後每當她憶起自己的初戀,她記得每一次見到藍明的時間地點。作者著墨簡略,卻能寫出唐幻細微的心理歷程。唐幻的再戀,又是一番心理感受。她內心的苦鬥,與初戀完全不同。愛與不愛?愛揚,是不是對藍明的背叛?不愛,是對自己此時此刻感情的背叛。把揚當作藍明的影子來愛,是對揚的辜負。萬端情絲交叉穿織,又是一場苦戀。作者筆下的愛情不落俗套,出神入化。
初戀,因臺灣的一場政治事件化作纏繞一生的愛魂。再戀卻因歐洲60年代極左的學生運動留作遺憾。平凡的人不想參與世間政治,政治卻不放過平凡的人,一定要置平凡的人於絕境。唐幻的兩次戀愛和兩次政治事件,歐洲和亞洲,臺灣和瑞士,做爲過場的香港和倫敦,形成這部篇幅不大的長篇小說的複調。這種現代小說的手法,也表現在敘事的跳躍。故事在臺北—瑞士—倫敦—高雄—香港之間跳躍。1967年,唐幻的手被揚握住,她的思緒跳回到1946年被藍明握住時的溫馨。1968年的蘇黎士,唐幻奔向火車站。突然間,她「遁入那個清晰而遙遠的記憶裏」,1947年的臺北,藍明的離去。作者的思維空間,思維天地,無垠無際,恰似天馬行空,沒有功力是不能如此瀟灑文字的。
敏如是一個有著非常嚴格追求的作家。她把愛的故事寫成內在的純美,寫成普世之美,寫成愛與大自然和諧之美。這種美頂得住紅塵的干擾。她有著深厚的中西文化功底,有著良好的中西文學修養,駕馭中西小說技巧的能力更是令人歎羨。這也是她作爲漂泊海外華文作家的獨到之處。
敏如有著豐富浪漫的人生,有著令人驚豔的音樂素養。她特別迷戀音色低沈渾厚的CELLO,她的文字就像CELLO一樣幽雅迷人。我想有了CELLO的陪伴,敏如的人生,敏如的文字,會更加美麗更加動人。
2007年7月於仲夏之莫斯科
(單看敏如這篇後記就足以讓人掏腰包去買她的書﹐讓她賺大錢﹐走更遠的路﹐寫更多的書﹐她曾經自己花錢﹐花時間﹐到戰後的阿富汗去採訪梅蘇德的家鄉﹐寫出三萬多字的稿子﹐拍了無數照片﹐然後才找發表的地方。真是那種為寫字奉獻的人﹐我實在佩服﹗對了﹗偷偷告訴看到這裡的網友﹐她就是我在匈牙利佈達佩斯照的那張照片中那個女生﹐那張照片把我們倆的性格也照出來了﹗朋友真是互補所長﹐知道嗎?當我為情而傷躺在床上時﹐她會放下筆﹐從瑞士打電話來安慰我﹐可不是那種便宜的電話﹐任何時候再忙﹐我向她求教任何問題都會不厭其煩(我自己都覺得煩)﹐給我詳細解惑﹐讓你有一種她真的是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的實踐者的感覺﹐她最後形容我是吸血鬼﹐老吸她的血﹐哈﹗我挺喜歡這個形容詞的﹐啊﹗我怎麼這麼好命﹐交到這個朋友﹐明知我是吸血鬼還愛我﹗)
車裡的思想
顏敏如
已不記得何時培養了這個嗜好,就愛獨自在交通單薄的高速公路上狂飆。不但必須有莫札特的安魂彌撒曲作伴,還非要是1962年卡拉揚指揮柏林愛樂在漢堡錄音的那一版不可。
車胎在平穩的公路上奔滾,把音樂調到極大聲,全身由氾濫於一整個密閉空間的旋律包裹,箭一般向前飛馳,思緒竟是無比清晰尖銳,對空間、時間的感覺卻相對魯鈍起來。想到出版社通知要出書的消息,車子逕自駛入了時光隧道。
這故事寫於大約七年前,當初的動機是「不甘心」。中國大陸的任何風吹草動,中國到歐洲來的任何可取、不可取,似乎都被視為可讓人立即享受異國情調的珍貴消息,而台灣卻鮮少為人所知。曾在一個偶然的機會裡,看到瑞士某個村裡小學的世界地圖上,中國東南部只見一片汪洋海域,台灣島是不存在的。從曠闊海洋冒出的,「無中生有」的身世,讓我興起應該將台灣介紹給此地人知道的想法。默存於心的意圖不曾消退,自忖二二八或許是個介入點,若直接以德文書寫,應當較方便將台灣介紹出去。考慮之後,卻又覺得單以台灣為主角可能不容易引起注意,因為哪個國家、哪個民族沒有自己的滄桑?事過經年,偶然得知1968年蘇黎世曾有一場小規模的學生暴動,於是認為,將兩個文化內涵、時代背景全然不同,發生動機卻又相似的事件加以結合是可以嘗試的方向。介紹台灣的動機便擴大成探討年輕人對所處社會環境不滿,意圖改造,以及資本主義與社會主義之爭等等議題的碰觸,並以愛情故事帶出每個世代年輕人所曾經重複,也必定會在現在與未來不斷重複,對美好新世界懷抱理想,卻又遭受打擊敗北,亦即,青春之美相對於殘酷現實的訊息。
讓一個不曾親身經驗的時代重現,讓一些不曾聽聞的人物存活,分明是給自己苦膽嚐的工作,更何況是跨國越界,硬要將絲縷編織成彩圖的挑戰!寫之前,我看了有關二二八的著作、慰安婦的報導、歌仔戲班的論文研究,以及無數的篇章與書籍,現在已無法具體指出曾經涉獵哪些。瑞士方面,我在所居地中央圖書館調閱了近四十年前蘇黎世火車站暴動的現場報導及當時的雜誌,翻閱了那個時代的服裝介紹,讀了由瑞士記者所寫有關1960年代整個世界政治背景的記錄;以電話訪談一位所謂「六八年代」的當事人,了解他的心路歷程;向當時和亞洲有生意來往者詢問二十世紀中期港台兩地的海運及歐亞空運航線;特別去看了蘇黎世火車站周遭,並以電話詢問蘇黎世市政府檔案室有關華僑在蘇城的情況等等。有關故事裡各個人物、各種背景的雜亂筆記、塗鴉也早已不知遺落何方。如今回看這事,就是在歷史裡談歷史了。
至於近年來在台灣政黨對決中,幾乎位居要津的二二八事件辯證,既不是這小書的主旨,也不一定是我的興趣所在。荷蘭一位歷史學家曾說:「歷史是永不止息的攻防與辯論。」同一時代的人經歷同一事件,卻有不同的說法與感受,因為每個人只侷限於自己經驗的那一部份,只能從其中一個角度揣度整個過程。歷史事件唯有在搜列、拼湊不同面向之後,才能探知較客觀的實情。問題是,如果每個人的親身經歷是或多或少受到操弄的結果呢?
想起,因在「魔鬼的詩篇」(The Satanic Verses)中褻瀆穆罕默德,而被前伊朗最高領袖何梅尼下令追殺,出生印度,英國籍作家魯西迪(Salman Rushdie)所說的一段話:「如果一位作家可以毫無畏懼地書寫,那麼他就不應該創作。我把文學、藝術置於萬事之頂,它們是能夠讓人類把自己說明白的最高管道,若要毫無遺漏地完成這個使命,就必須有勇氣並傲慢地不對自己設限、不做自我檢查。」魯西迪認為,即使有所畏懼也應該盡情表達。這是種有話要說,不得不說,而把自己暴露在人前,供人檢驗的大膽舉措。在獨裁國家裡,負責「端正思想」的是政府機關,在言論自由的多元社會中,文字或語言是否造成不良影響或留下後遺症,也不見得有個準。這,只能讓歷史自己去說話了。
有人說,寫什麼是人格,怎麼寫是風格,這話沈重,卻也真實。世上有多少種人,就有多少種寫作者。俄國作家沙拉莫夫(Varlam Shalamov,1907–1982)曾尖刻地批評海明威是個看風景的觀光客,對索忍尼津(Alexander Solshenizyn)把集中營的描寫提高到藝術美學的層次,並不以為然。他主張非文學的文學,認為文學不能有美與道德,直覺直言的筆記式書寫才「合法」,反對修潤與改動;強調,敘述不能太過於文學性,否則就是敘述的死亡。他曾批判索忍尼津美化集中營生活,是犯了「死罪」。索氏「古拉格群島」的副題「對藝術研究的嘗試」是沙拉莫夫所難以忍受的。對集中營的全盤否定,對於把生命期望限制在極小範圍,只要能夠在醫院裡、在床上死去,而不是在寒冷的曠野、不是在板車上、不是在車輪旁、不是在叫罵聲中的骯髒棚屋裡、不是在夥伴們的冷漠裡死去的卑微而強烈的企盼,使他拒絕任何文學形式對集中營生活書寫的干預;因為,在文字無法傳達、語言無法敘述的絕滅境況裡,美學必定失去矯情的提昇作用,道德也不再能夠昂首批判。沙拉莫夫得到今年俄國的索忍尼津文學獎,我懷疑,如果他仍在世,是否會拒絕這個獎。
我對「此」故事的書寫,既沒有魯西迪的大膽挑釁,也沒有索忍尼津的文學修持,而沙拉莫夫式,不允許人工造作褻瀆死絕的堅持,就更談不上了。只懂得,除了變化,沒有一樣是永恆;連不褪色的愛情也只能生存在文學藝術裡。於是,就簡單地說,這故事裡的安排是反映人間世吧。
是啊,在高速公路上疾馳又不排除複雜的思慮,對自己、對他人是多麼不道德。常因此而開錯路,還只是輕微的懲罰罷了。
為「此時此刻我不在」作序 趙淑俠
當「此時此刻我不在」在美國世界日報發表時,忍不住斷斷續續地每天追着看,一反我向不閱讀副刊上連載小說的習慣。始因作者顏敏如為歐洲華文作協的會員,而我與歐華關係密切,在感情上就受吸引。另一個非常重要的原因,是這小說內容豐富緊湊,可讀性高,一看便難撒手。閱讀過程中,我看到了作者潛伏的才華,直覺地感到,顏敏如有條件成為未來的大小說家。
全書只有十萬餘字,應算短結構的長篇小說,但伸展的時間和空間甚遠闊,從1927至1968,跨越東西兩個世界。事件輪番穿插在台北、香港、倫敦及蘇黎世四個大城。以幾方面相關事件的連結,帶出特定的時空背景。四十年的滄桑歲月濃縮在十萬字裡,佈局必然要費番心思。這一點正可看出作者經營長篇小說的能力和氣勢。她刻意避免傳統的平舖直述,白描或大段形容。運用跳接方式,讓情節穿插飛躍,極收簡潔有力之效。語言方面,採取台語國語並用,靈活而跌宕生姿。明的一面是增強了美學效果,隱藏在背後的,是作者善意的用心良苦。充分表現出巧思和慧心。
這本不長的書,負載的使命重之又重。情節中對日本的殖民統治,二二八事件,白色恐怖等等,都有深入描寫。女主角唐幻穿越整個故事,最是悲苦象徵。不單初戀情人受酷刑慘死,後來又嫁了個極無人性的丈夫,竟至在倫敦淪為娼妓。太悲苦的遭遇令她無以承擔生命之重,在磨難壓頂孤絕無援時,支撐活下去的方法,是將靈魂從肉體中抽離:「此時此刻我不在」。一個沒有靈魂的肉體,與布料縫製的玩具娃娃鮮少區別,布娃娃在故事進行中一再出現,發揮了隱喻作用。作者以「此時此刻我不在」點題並作為書名,是很好的饒有深意的設計。
作者雖然努力以愛情為主軸橫貫全書。可誰也看得出,「此時此刻我不在」,是一本激情澎湃,政治意味相當濃的,批判性質的小說。字裡行間流露出作者濃得化不開的責任意識。一本兩百餘頁的書,負了比它體積大出百倍的使命。它要訴說一個時代,為那些被不合理的統治下的犧牲者發聲,為那個充滿恐懼的荒謬年代做見證。顏敏如還年輕,本身沒經過那些痛苦和磨難。她查了一些當時的資料,自然也聽過長輩們的形容。可那些報導和回憶會不會偏頗或過於個人化情緒化?問題也就出在此處。我曾和朋友們討論過,各人皆肯定作者的才華和潛力,可也認為,寫真實的歷史事件,必得立足於歷史的正中間,不偏不倚。才會保持小說的藝術性和完整性。
1968年蘇黎世曾有一場小規模的學生暴動,作者巧妙地帶進小說裡,可謂十分寫實。六幾年代我正在歐洲,那是歐洲非常不平靜的一段時期。英、法、義、西班牙,多國青年人用激烈手段表現他們的憤怒。以當時的西德鬧得最起勁。日本的急進派也到歐洲來湊熱鬧。劫機、謀殺、凶殺的事時有發生。激烈份子在獄中絕食,其中曾有人死亡,似乎也夠悲壯,卻沒能引起廣大的同情與肯定。因為歐洲的社會較理性、健康,一般人都有判斷力,懂得「哪個國家、哪個民族沒有自己的滄桑!」,能以歷史為戒、為鏡,懷着包容寬諒的心往前去,不會把一個單一事件不斷地操弄,也不會把老一代的怨憤傳給下一代。今天的台灣居民都強調愛台灣,做法卻又常常背道而馳。生活不停地往前去,有些人偏要往回退,結果受害的是台灣。
作者憂患如山重,台灣的歷史地位,未來的走向,在國際間的孤立,是她心上的巨石,焦慮感溢於言表。在自撰的簡介中坦言:寫這本書的動機是因:「台灣鮮少為人所知」、「不甘心」。她立意要把台灣介紹出去。為了讓西方人易於暸解,小說初始是用德文寫的,隨後又自行譯成中文,花費過許多心思、時間,情緒的投入可想而知。作者對故鄉的一片孤臣孽子之心令人感動。相對地,台灣的當政者應覺慚愧並做檢討。若他們對台灣用情像顏敏如同樣深,台灣的現況也許能比今天稍強。國際之間講究的是現實,實力夠,別人才會重視你的存在。如果今天台灣能恢復到經濟四小龍之冠,怕想叫人不注意都難。
我一向尊崇創作自由,寫甚麼?怎麼寫?本是作家的權力,誰也不能置喙。但當顏敏如說要我為這本小說寫個序,把全部文稿寄來,再仔細閱讀時,竟感到有些許難以下筆。因為發現書中的某些看法,對事件的評估、結論,與我的認知確有距離。例如對藍明被「凌遲」而死的書寫,不管有無真發生過,都嫌用墨太濃,易收反效果。不如淡筆輕描的好。
對來臺接收的軍隊的形容也使我感觸良深。坦白地說,兵士受到重視和制度的保護,是政府遷台以後的事。在這以前,他們的命運如何,全看那帶頭的高官是甚麼作風!上戰場去抵抗侵略者本是責任,但他們很少得到公平的待遇和相對的尊重。帶兵的大官中愛兵如子,清廉剛正的為數不少,可「吃空額」,苛扣兵餉者亦大有人在,且從來不是秘密。兵士的生活往往簡陋到不合人性的程度。他們彷彿被當成廢棄物,像用過的一枚子彈,也許說砲灰還更恰當些。一個保衛國土的兵士,喪盡最起碼的尊嚴,情緒怎能平衡!加上教育的欠缺,根本就不知自己在做甚麼?可這是誰的錯呢?
很多事件起因於時代的悲劇,受苦的人也不只某一族群。可慶幸的是時間永遠往前去,給我們改正和建設的機會。顏敏如是一位秉賦聰靈,文采出眾的女性。我認為在她的心靈深處,亦有容納萬物的悲憫情懷。假以時日,將創作出內容更深刻,文字更優美創新,具文學份量的小說。我真的如此相信,並祝福,期待。
(上面兩張照片是芳照的﹐上面這張是好友陸先生家書房外的景色﹐我說嘛﹗我要有他這樣的書房﹐我也選擇過著閑雲野鶴般﹐隨意閱讀寫作下棋賞畫的生活。)
楔子
廚房的門不是和門柱緊密吃扣在一起的裝置,只要以手肘或側身輕輕一撞,門扉便能翻翻翩翩由大擺至小擺而後停止。門的這面是香煙味,門的那面則是如同長在空氣裏蔥蒜油爆鍋碗瓢盆的混雜味,驅趕不走,即使門窗大開,最多也只能稍稍稀釋而已。自從到蘇黎世定居之後,唐幻每天都得飽受除了歲月之外,這悄悄將人催老兩種惡味的侵害。
上個週末淑英特地從香港給她帶了件墨綠旗袍,還是上海老師傅的手藝。淑英就是這麼個性子,不但自己好打扮,更看不得別人醜,直嚷嚷,唐幻的身材不讓旗袍來襯托﹐根本是暴殄天物。唐幻則是一貫的溫存微哂﹐由她說去﹐直到淑英提醒,老闆娘一襲合身的旗袍絕對是這家中國餐廳的活招牌,才算是勉強說動了唐幻。
這骨架勻稱的女子就是一逕子的瘦,早年在家,母親便常嘮叨,說唐幻正是被自己的死心眼給捻瘦的﹐凡事都得乾乾淨淨服服貼貼才穩妥。裙擺的一小節脫線不剪去不快意,灶上的一小塊煤渣子總要清除了才心願情甘地淘米洗菜。
現在這身旗袍必定又是被油味煙味給薰透,天寒地凍,要是稍開了門窗,只怕食客要嘟嚷,礙著了生意也不是唐幻所樂見,只能隱忍。日日夜半收工回到家,從頭髮到內衣,無一不被餐廳裏的空氣給醃漬了。
唐幻不只學不來抱怨,還深感慶幸,至少她不需耗在廚房裏度日。春華園的掌廚是林關寶——她二十年來所謂的丈夫。蘇黎世少數的華人總愛酸溜地說,人家是男主外女主內,春華園的兩個主子倒是搬了門,異了位,女人家成天讓洋人看上看下,支來使去,不但不懂得避嫌,還把女兒拖下海。風涼話聽在耳裡並不好受,只是唐幻好不容易掙來這些個自主的日子,珍惜都來不及,便努力愛聽不聽地由人說去。
唐幻有股令人無法捉摸奇特而吸引人的質地。說是蘇黎世人引她以為豪自是言重,上過春華園的人總是呼朋引伴相偕而來,有意無意間,唐幻便理所當然成了他們的話題倒是不爭的事實。這女人的美不只是屬於亞洲特有的神祕,最令人無法釋懷的﹐唐幻的質地似乎是某種深沈傷痛,歷經幾世紀壓縮所構成厚實靈透的結晶體。她的微笑既冷漠又溫煦﹐與人言語總是一脈的若即若離;內心世界彷若一座重重閉鎖的深院幽宮,蔓藤攀爬,篩不入一線陽光,透不出絲毫生躍的氣息。人人都覺得唐幻心裏隱藏某種纏繞難解的迷,更知道任何假設都不適用在她身上﹐任何猜疑都顯得多餘,即使有人膽敢做出某種推斷,也會立刻遭致旁人毫不留情地否定。雖然人人都想一窺究竟,卻又拒絕得知真相,深怕昭示後的事實會奪去她的神祕,破壞她的美麗。蘇黎世人就這麼集體地鍾情於這個矛盾。
唐幻的令人遐想還跟她的來歷有關。每當有人問她來自何處﹐她只是以「來自不遠的地方」搪塞之後立即改變話題。歐亞之距,何止千里。是她心有丘壑,視世人為一體,還是她已足遍各地,處處是家?正當人們錯愕於她的不成答案,她卻已開始詳說每道菜的精華。這些迥異於西方的烹調術的確能立即而有效地移轉人們的注意力,而她一口孩童腔調的瑞士德語,更使得這東方女子深濛在稠霧裏,令人越發著迷。
對蘇黎世人而言,老闆娘的丈夫是主廚也算是順理成章,只不過唐幻與林關寶這個配對著實令人難以接受。若有人不經意在廚房門翻動的剎那往裏一瞥, 總要驚訝得瞪眼搖頭。裏面操刀耍鏟的男人光著上身腳趿拖鞋,額頭以下嘴唇以上的部位彷彿被重機器狠狠擠壓,一塊短而寬的鼻頭,被麵粉沾黏過似地正貼在臉的中央。一顆肥大的圓頭活像隻浸了蠟的蘋果﹐油滋而紅潤。單單一個醜男人成不了氣候也上不了戲,一個如花的女人和這麼個男人生活在一起,便不得不引人窮思盡慮。不僅是蘇黎世的女人,連男人們也百思莫解,這對男女如何在床第間共成其事,難不成又是無解的亞洲之迷?
床與夜應是同卵攣生﹐夜更是予人平躺床鋪慰勞身心的時段﹐然而唐幻過去在倫敦的日子,卻不曾在夜裏闔過眼,更好說她是披著星月的外衣趕場地橫在床上做工﹐表面上是輕鬆掙錢﹐骨子裏卻是分分秒秒的草菅與凌遲。
有些行業天晚了才興盛﹐眠床上的男女並不全是拜過天地的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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