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開花的樹》
如何讓你遇見我
在我最美麗的時刻
為這
我在佛前求了五百年
求祂讓我們結一段塵緣
佛於是把我化作一棵樹
長在你必經的路旁
陽光下慎重地開滿了花
朵朵都是我前世的盼望
當你走近 請你細聽
那顫抖的葉
是我等待的熱情
而當你終於無視地走過
在你身後落了一地的
朋友啊!
那不是花瓣
是我凋零的心
---席慕蓉
原來，文學家要有那細緻的心靈，還要有那綿密的情思與文筆。w說:「妳怎麼
就能寫出黑海旅記那段文字?要我這輩子大概寫不出來。」也納悶，我怎麼不再寫下去?你說呢?!我怎敢再寫下去，我還有一個現實人生在過著，哪能如席慕蓉般的沉浸其中，這一年多來，每晚不拖到最後一刻不願去翻譯電台的節目，只想把時間花在看書、寫作、寫信上。然而，俗世的人情應酬、兒女家務，在在都得我這個賢慧明理的慈母良妻去用心打理，不可讓澎湃的情思喧擾這個以我為中心的祥和世界。唷!的確是，事非經過不知難，我知道我很殘忍地對待你，在你喪妻之痛還新，只想全心公務之際，撩撥你的情緒、褻瀆你的感情，原諒我如此地明知故犯，如此地情不自禁。
其實，我還是很自禁的，就如同你當年寫文章曲筆成文般，偶而我會那麼衝動一下，但是畢竟是屬於溫和的“體制內改革派”，才能避免犯下 “美麗島事件”這樣的人生錯誤。說穿了我絕對是沒膽搞革命的人，或許是聖賢書讀太多了吧!
三月是我的月份，今年就整45歲。45歲，實在不是那個穿著球衣球鞋抱著籃球，贏得文學院女籃冠軍後，興奮地趕去上齊益壽師的小說選時，竟在教室門口忘情地高喊:「報告!」的大二女生，想像得到的歲數。
記得當時齊老師一驚，看我一身裝束，還笑問:「說說看，比賽結果?贏了才能進來。」我高聲說:「報告老師20比16，中文系女籃贏得文學院冠軍。」一時全班歡呼起來。過了好幾天，我作夢都還夢到那一刻。那年還去外雙溪東吳大學打北區大專中文杯，1993年我到北京參加中文教師講習營，竟還有個嫁給美國人的台灣女子問我還記得她嗎?我想不起來，但覺面熟，她說「我還記得妳跟學姐阿丁搭檔搶球上籃的兇悍。」哈!人家記得我的兇悍，啊!你記得我啥呢?
許多年不打籃球了，兒子可遺傳了我，對籃球愛不釋手，女兒愛打排球和羽毛球，B曾經踢過職業足球，現在偶而跟老朋友去人工草皮球場踢踢球，不過，大多數時候，在場上不太跑，惟恐受傷。兒子說今年要學網球，我這次回台灣得把我封存二十多年的網球拍帶過來，暑假裡就可跟兒子對打了。你別笑唷!大四時，到老康家當家教，我還擔心 “遇害”，在學校選修柔道，在救國團學空手道，練了一身功夫，可惜在黨外碰到的是一群 “書生”，哈!現在知道我在土雞莊那夜，揮拳踢腿可不是花拳繡腿，那期間還跟B在跆拳道國家代表隊的韓國籍教練洪商來的道館裡練跆拳，B當時已經是紅帶了，替洪老師教小學生。你想想我若非如此，怎敢入老康那個 “虎穴”，他還真是屬虎ㄌㄟ!
前幾年每逢齋月還有左右派學生在校園裡，拿棍棒交鋒，B跟人類學系一位塊頭頗壯的教授，總忍不住去調解，我有幾次從窗口看了，真想也衝下去，那種衝動實在難以想像，只能去體會。最遺憾的是，有一回學生在校外示威，被警察追打，硬闖入校園，進占辦公室，和警察對抗，整棟大樓，辦公桌、書架全被推倒，門窗被打破，警察用催淚彈進攻，一層層地掃蕩，那天是星期六，我和B只能在電視上，看著我們的打字機被丟下樓，我的書被丟向全副裝備的鎮暴人員。
B當晚通過警察的封鎖，跟著院長一樓樓地巡視時，難過得欲哭無淚。我在三天以後獲准進入時，看著散落一地的研究報告，書籍，淚流滿面，恨自己怎麼到了這麼一個不重視學術殿堂的國家?怎麼能把教授的辦公室當作戰場?怎麼從台灣的黨內外之爭，逃到另一個政爭的現場?原來民主的抗爭無所不在，原來公理、正義的追求，永無止息。你想想二十年來，以我的才華，在學術上怎麼只有那幾篇論文，那也是這幾年安定些，才搞出來的。真是一言難盡，今晚怎扯到這裡來，或許是前天從倉庫裡找出當年的雜誌，勾起了對這二十年的回憶。
說真的，當初為了避免觸景傷情，你們在我到土耳其後寄來的雜誌，我大都沒看就收起來，日常也只看中央日報航空版，刻意不去知道任何黨外動向，真可謂“不知有漢，無論魏晉”。只有一回在學校裡，不經意地在英文版自由中國上，翻看到一篇有你照片的報導，那時已經把你的照片藏起來好久了，乍看到你那面容，竟反射動作般，啪的!蓋上雜誌，整顆心跳到喉嚨，一張臉全熱起來，靜坐片刻後，才吸口氣，小心翼翼地翻開，好像怕你突然從書裡跳出來，你說那是怎樣的心情，看了又看，看了又看，最後合上雜誌帶去教室，放入學生自由取閱書架，又再深深地吸一口氣，回轉身，走回辦公室，我知道那永遠不會是屬於我的，那是屬於大家的。
唷!如果我不殘忍地傾述，叫我如何化解被你挑起的情思呢?我沒怪怨你，我只是跟你實話實說，社會成規和禁忌，不應該再限制我，我已經很盡責，很符合社會成規與禁忌地過了半生，就讓我寫寫信，犯犯禁吧!我也只會、只能這麼做。
隨手一寫又是兩千多字，原本只想把席慕蓉那首詩存入電腦，竟忍不住聯想到
你，又跟你說了這些話，你就看看吧!我也不求你回覆，這輩子已經作了太多不
求回報的事，也習慣如此被對待，我不像你是老大，總要受人注目、關懷，習慣被人捧著，享盡一切風華，受盡一切愛慕。是啊!這世間就有我這種人去撞上你這種不該撞的人，又能說什麼?
願
豪華落盡見真淳
2003.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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