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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片:民國八十六年考完高中聯考的暑假,伯軒與伯平在巴里島與小白兔合影】
◎在頭七法會中爆笑
伯軒頭七的法會,在家姐師伯的精舍中舉行。
我們夫妻兩人跟著家姐的師伯和師兄誦經,我尚能勉強跟著節奏唱誦,但是外子竟然荒謬的用「唸」的,就像小學生唸書那樣的唸法!
乍聽我覺得十分的怪異,愈聽則愈覺好笑,瞬間我的腦海浮現伯軒生前爆笑得前仰後俯的可愛模樣,我竟被「感染」得笑了起來。
在驚覺自己的失態後,我把頭深深的往下埋,以免被誦經的師父們發現。然而伯軒爆笑的形影卻始終盤桓不去,因而我雖然努力克制不敢笑出聲音,卻事與願違笑得全身上下不停的顫動。
家姐一直專心的誦經,她用眼角餘光瞄了我一下,誤以為我哭得太激動了,一面伸出手輕拍我的背,安慰我,令我心虛不已。
誦經的儀式一結束,我與外子竊竊私語,我嘲笑他把經唸得那麼難聽,他也老實不客氣的回敬我:「妳兒子一定很高興,他終於可以強迫你唸經了,誰叫妳以前老是強迫他,要他做一些不喜歡做的事。」
美國精神醫學家庫布樂‧羅斯〈Kubler Ross〉認為喪親的人可能會經歷類似末期病患的精神狀態,其五個階段模型為〈1〉否定及孤離〈2〉憤怒〈3〉討價還價〈4〉消化憂鬱〈5〉接受。回首過往的心路歷程,我親身印證了以上的理論。
在伯軒頭七的法會裡,我們夫妻兩人的精神狀態應該是處在「否定期」,否認伯軒已離我們遠去,因而夫妻兩人離譜的嘲弄對方。
◎一張珍藏了四年的電影票根
民國八十八年上半年,我曾經參加天主教康泰醫療基金會的傷慟領悟團體,雖然經過多次團體治療,我與其他的喪親學員一樣,仍然十分自責。
我們團體的帶領者 ─ 張達人醫師終於忍不住棒喝學員,他猛然拋出問題:「你們愛你們自己嗎?」
當時我正處於狂飆的憤怒期,極端反權威,我立刻「伶牙俐齒」的反擊:「張醫師,您愛您自己嗎?如果您愛您自己,您如何愛您自己?如果您不愛您自己,請問您應該怎麼愛您自己?」其他的學員一陣愕然,深具專業修養的張醫師極有風度,面不改色,不理會我的挑釁。
此後其他的學員就送我一個外號 ─ 「副院長」,因為我老愛在團體中找碴和張醫師唱反調。
「你愛你自己嗎?」呵呵……真是可笑哪!這是哪一門子的問題啊?我怎麼可能不愛我自己?我狠狠的恥笑這種文鄒鄒的愚蠢問題。
一個蟬鳴價響的午后,當我整理伯軒抽屜中的遺物,赫然發現一張伯軒珍藏了四年的電影票根;上面寫著「第一次看電影,林忠岳請的」,林忠岳是伯軒小學六年級的同班同學,小學畢業那年暑假,林忠岳邀請伯軒去看電影,伯軒竟深情的保留了那一張票根。
我與先生年輕時只知情愛,不知生活為何物,婚後一窮二白,夫妻兩人的薪水在生養孩子,並努力清償購屋貸款之際所剩無幾,因而勵行節衣縮食。我一向捨得買書、捨得花錢讓孩子去學溜冰、游泳…..,至於看電影這種微不足道的「休閒」,我往往以租錄影帶取代。
伯軒保留的那張票根,在在點醒我 ─ 節儉過了頭,一點都不懂得生活,不知何謂愛自己!
在康泰醫療基金會傷痛領悟團體十二次的聚會中,我強烈的抗議老天爺不公平,竟讓一個敦厚體貼的孩子橫死街頭,滿腔悲憤的情緒得到了宣洩的機會。
◎搶搭AF089大有巴士〈88/10/12日記〉
今天是十月十二日,假如伯軒還在人世,今天他應該十八歲了。
清晨我還在睡夢中,空中飛人PH又整裝去大陸工作了。
昨夜吞了半顆鎮靜劑,我原本起不來,然而因為耽心伯平無人喚醒上學,清晨六、七點間我就陷入半睡半醒,直到目送伯平出門,我才爬回床去睡回鍋覺,直到九點多我才又恍恍惚惚地醒過來。
吃完早餐,在廚房的櫥櫃裡發現一堆噁心的螞蟻和蟑螂糞便,終於忍無可忍的大肆清理起來。清理完畢,赫然發現過期的食物已裝滿一大袋,我已經活得麻木不仁很久了。
做完家務事,接近十一點,我步出家門打算去游泳。未料還未走到公車站,遠遠就看到AF089的大有巴士,楊○成先生所駕駛的公車。我第一時間的第一個反應 ─ 快!快搭上那部車!
為了搶搭 AF089,我在安全島摔了一大跤,踉踉蹌蹌爬起來,我的手上還狼狽的夾著一片落葉。
我們夫妻曾接獲大有巴士某司機的電話密報,獲悉車禍當天係楊先生把肇事車AH639開回大有巴士,楊先生親眼目睹肇事車車速高達五十幾公里,不是偽造行車紀錄器上的二十五公里。
跳上AF089,我在司機後方的博愛座坐下來,並開始掃瞄車廂,車內前方只有駕駛員的代號並無姓名。我克制住衝動,暗中自問自答:「妳到底想做什麼?」 「妳想清楚了嗎?」我從後視鏡看過去,司機是一個理了小平頭的中年人,手上戴了一串琥珀的佛珠。
「他是楊○成嗎?」正當我狐疑的打量著後視鏡裡的中年人,說時遲那時快,公車已抵達中正紀念堂,我悵然的下車,心中萬分的不甘油然而生。
有一天,我一定要找楊○成問個明白,然而該怎麼問?楊先生若告訴我實情,他還保得住他的飯碗嗎?那麼,我該怎麼辦哪?
我最親愛的伯軒,爸爸、媽媽和律師姑姑正在努力替你討回公道,你千萬要保佑大家!
◎噩夢〈89/1/22日記〉
前晚又做了一個噩夢,夢中我的數學考卷十分詭異,猶如一張黑色的複寫紙,墨黑的一大張,縱使我把考卷放在燈光下,考題卻無論如何都極難辨識清楚。
我雖然努力按順序逐一填答考試卷,然而當我重新檢查試卷時,試卷上竟莫名其妙的冒出一些未填答的試題。那些空白的試題令我倍感驚慌;然而讓人更氣餒的事又發現了,考卷反面還有一大片試題也被我完全忽略了!
看看手錶,天哪,所剩時間不多了,快打下課鐘了……。
冷汗沁透睡衣,終於醒了過來,心有餘悸。怎麼一回事哪?
我太悲觀了 ─ 我的考試卷是墨黑的一大片,人生對我而言好比是一張填答不完的考試卷;雖然我已竭盡所能了,但是成績卻乏善可陳。那些莫名其妙又冒出的新試題,不就像日常生活裡的突發事件,總讓我一刻不得閒?
伯軒喪生和車禍官司挫敗令我萬念俱灰,然而我已步入後中年,日子還得打起精神過下去,在潛意識裡,我為找不到人生的出口而慌張不已。
為什麼我的惡夢總是與考試有關?難道是末代初中生的小學五、六年級所留下陰影?當年陳老師每次考完試都會處罰全班同學,只有第一名可以不挨打,是那兩年的「懼考症」演變成今生致命的完美主義嗎?
這輩子我贏得了成績、學歷和幾個空洞的頭銜,卻輸掉了最珍貴的自在,多麼得不償失啊!
◎現在,一個孩子
「妳有幾個孩子?」原本這是一句稀鬆平常的家常問候語,伯軒發生車禍過世後,我最怕新認識的朋友問我這個問題,好像,怎麼回答都不對。
八十七年伯軒剛過世,我曾經很老實的回答過人家的詢問:「原來有兩個,現在只有一個。」這樣的答案總讓問話的人一臉的錯愕,緊接著雙方也尷尬萬分,因而只要有人提起這個問題,我總要一再的費神思索怎麼回答比較好。
有時碰到心急的朋友,他們常迫不及待的猜起來:「兩個?」「一個?」無論對方怎麼猜,當下我都點頭以對,創痛的心卻不斷淌血。
有一回去大學老友阿川家,席間與阿川的朋友話家常,新朋友又問起:「妳有幾個孩子?」我左顧右盼又張口舉舌起來,瞬間老友阿川和克洪幾乎異口同聲的替我搶答:「一個!」,在心裡我由衷感激老友體貼的解圍,卻也困惑這樣的答案是否背叛了伯軒。
我問先生他平常怎樣回答案這樣的詢問,先生說:「現在一個。」就語態邏輯而言,這樣的答案確實比較「精確」。
去年年底在十字路口悄遇伯軒小學同學的媽媽,許久不見的同學媽媽神色愉悅的問候:「伯軒考上哪裡呀?」我告訴自己,這一次我不能「逃」,我定神平視她,緩緩的回答:「伯軒兩年前發生車禍喪生了…」同學的媽媽大驚失色,慌忙道歉:「對不起…」我語氣平和的安慰她:「沒關係,我現在已經覺得好過多了,我慢慢走出來了。」略顯倉皇的我們在路口互道再見。
約莫過了半小時,我們兩人竟在東門市場再次不期而遇,同學媽媽眼眶泛紅神情激動的說:「我聽得好難過……,真對不起!」我再次平和的說:「謝謝妳,我現在真的好多了,沒關係,真的。」
接受伯軒已死的事實,對我而言是里程碑 ─ 猶如太空人阿姆斯壯登陸月球那一步,很重要。
◎觀音菩薩聽得見你的哭泣
我們中國人習慣安慰喪親的親友節哀,原因是「啼哭會干擾亡者的神識」。然而就現代精神醫學傷慟治療的觀點來看,勸人節哀是非常不衛生的行為。
哀傷是情緒的洪水,需要宣洩、疏導不是圍堵。大禹治水是用疏導的方法才治水成功的,這個小故事不是連小學生都知道的嗎?
我一向遇到問題習慣從書中找答案,伯軒往生後我也經常耗在書店裡找答案,卻始終找不到足以療傷止痛的文字。一直到88年讀到了鄧美玲女士的喪夫之作「遠離悲傷」〈三品出版社〉和作家李黎的喪子之作「悲懷書簡」〈聯經出版社〉,我才如獲至寶,慶幸得以找到共鳴的文字。
我特別欣賞鄧女士「遠離悲傷」之其中一篇「觀音菩薩聽得見你的哭泣」。我深表贊同,如果喪親者的哀傷被接納並且得到宣洩,等到哀傷的高峰過去,人的理智自然會將喪親者重新帶回正常作息的軌道。
因為始終愚昧的唯恐干擾伯軒的魂魄重新投胎,我不斷的壓抑自己的傷慟情緒,以致於在長達一兩年的時間裡活得麻木不仁,如同行尸走肉。
如今走過極度的哀傷,我寧願對喪親的朋友說:「別怕!想哭,就放心的哭,觀音菩薩一定聽得見你的哭泣!」如果可能,當然我也樂意幫忙遞一上條手帕,並且倒一杯溫開水,然後陪在一旁只是安安靜靜地傾聽。
天堂與地獄都在人間,轉個念頭只是需要時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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