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十八歲，很寂寞的十八。
生日那日，你只是淡淡的微笑，說沒關係，你已經習慣了。電話的另一端，是我。怎麼說呢？因為你突然的黯然，我也染了冰冷如牆的灰白色。
一句生日快樂，少了快樂的生日，你的十八。
隔年。
我下定決心，在你生日的前夕二月十二，偷偷地買了一個蛋糕。回想十八歲的你，承載了什麼樣的心情，為什麼總是有一股若有似無深邃的憂，腦海中浮現所有陽光璀璨笑容的你，全都融化在一個離去時的黯淡眼神，像一圈圈漣漪撞擊河岸之後的破碎。
我的心，也碎成一片心焦。
你，許久不見，掛著我喜歡的赤子般無邪的笑容。點上蠟燭的蛋糕，燭火在幽暗的空間裡不安地跳躍，靜謐的時間裡頭你閉上眼，許下願望。你總是出奇不意，就連願望也是怪裡怪氣。
深深地呼出一口氣，燭火一瞬間化成一縷輕煙，心還在黑暗中跳躍，還漾著剛剛的忽明忽滅。
今年，你我十九。我依然在你面前顯得安靜，像外頭冰冷的冬夜，而你活潑開朗，就像冬天裡頭的暖陽。聽著你漫天的高談闊論，有時像個頑童嬉戲，有時又像個詩人浪漫，好似企圖卸下我努力隱藏許久的滿腔情愁。我撇過頭趕緊吃著你切的蛋糕，一口接著一口，專心的如同打著撞球，一球接著一球。
撞球是你教我的，也是我們再相逢的一個契機。
高一那年我斷然休學，理由極盡可笑，你訝異我銷聲匿跡，就連一句話也沒先知會，也許你是生氣吧…
電話中的沉默，我聽見我的心失落，失落的好像也聽見你的眼淚落在話筒，一陣紅潮，就這樣子，犯入我的心房，心防差點被一同攻破。
「就這樣…沒事，那…再見…」掛上電話的一刻，我的聲音是抖著，我的手是抖著，我的心是抖著。
一年，沉默的十六歲，我們誰也不敢先聯絡。我以為，我們就此分離了。
再聯絡是意料之外，或者，只是太過看輕自己。
你的熱情是我意料的，但是對我的熱情卻是我意外的。
你打了電話，冷不防也把我的心防一併撤除，我亮起了警戒卻怎樣也無法按捺久違的悸動。還好是電話，才沒讓你瞧見我的淚。
「這段日子…你好嗎？」我的心扉似乎被輕輕地打開，讓許久不見的陽光，灑脫地照射進來。是一股溫暖，一股要人泫然欲泣的激昂澎湃在內心鼓譟。難以抑制的痛抵在喉頭，不得不讓我沉默，沒聲息的靜，讓你慌了！換來你慌張而露出前所未見地吱吱嗚嗚。
你的慌亂挾帶著一股甜一股暖，像擴散作用般染上我的臉，於是我笑了，眼淚笑了，熱盈盈地落在失去知覺的手臂上，逐漸侵蝕附在身上沉重的盔甲，也滲透搗毀禁錮我心的枷鎖。霎時，我又感覺到地心引力在我身上的作用，一股令人安心的重量感，緊緊地拉住我，不再漂浮在太空中。
那夜，很漫長。
那夜，我的心懸在那一聲問候裡頭，直到我安穩入睡。
蛋糕，我陪你度過十九歲生日的蛋糕。空氣冷冽的好似稀薄，似曾相識的情愫微盪著，在空氣中發酵。
很奇妙的，為何我們如此熟悉，卻又如此陌生呢？小小的房間裡，我跟你的距離卻不是緊密的肩並肩。
十五歲那年，我想你是懂我的。
炎熱的天氣，大夥在排球場上揮灑青春。而我的內心卻沒有夏日豔陽來的生氣蓬勃，反倒籠罩一整片熱帶低氣壓，等待烏雲密佈好來一陣滂沱。
沒有人懂我，只有你。沒有人懂我為何要搗蛋般的胡亂擊球，大夥都氣壞了，只有你，靜靜地看著我，臉上收斂起平時的璀璨笑容，一雙眼似乎望穿我底心，心底孤寂的暴風雪。
你寫了張信，在午後的數學課。字裡行間極盡所能的揣摩我當時的心情。你是多麼的用心，一滴甘霖就這樣落入我受旱已久的心靈，我聽見有些什麼正在悄悄萌芽。
愛？
不是，是喜歡。
蛋糕，快吃完了。你慢慢地品嘗美妙的滋味，似乎延續些什麼，不想太快結束。我坐在你的對面，倚著牆聽你說大學生活是如何的多彩多姿。
聽著聽著，我的心添加了一份黯淡，一份與你漸行漸遠的黯淡…
休學一年後，再次回到校園，回到學生身分，跟你已經分隔兩地求學，你高我一個年級，也早我一年進入大學。我在新的學校，遇見新的人，而他們穿梭我的生命。每個星期天的撞球約會，讓你能夠更新對我的了解。
是否因為你都知道，才使我們之間沒了可能？
有人進入了我的生命，成了另一個你，另一個讓我交付心緒的你。我，也成了另一個你，擁抱著象徵是我的她。
我跟她愛的濃烈，愛的缱綣，像所有陷入初戀時的鶼鰈情深；最後，卻是飛鳥與魚回到屬於自己世界的淒涼收場。
我的世界開始失序了，內心的狂瀾一發不可收拾，像海嘯一般澎湃地擊打礁岸，重重打入我的心，擊得粉碎。逃家、翹課所有背離這個世界的方式，作為最後放聲力竭的抵禦。
宣告戰敗的那一刻，我癱坐在地，像個小孩。你，一個靠岸，我又找到另一個理由依靠你。
即將告別十七歲的我，顯得軟弱。
好幾個週末日，我在你的引領下，一同安適的渡過。在這個熟悉的小鎮，循著共同回憶的脈絡，騎著腳踏車，穿梭所有的大街小巷，一次又一次一同呼吸著小鎮的靜謐與純樸，遇見炫而不耀的艷陽，也遇見形象不定的雲，還有遇見冷熱無常的風。
你常自比是風，捉摸不定。我，就像雲一樣。雲隨著風飄散，任由風的恣意隨性，而形體不定。有誰知道？有形的雲卻是無實，無形的風卻是實實在在的讓人感受到它的存在。若有一天，風飛遠了，雲只能停在原地，留下寂寞。
我的黯然，是不是也挾帶這樣的心情，想一同與你飛遠？
愛嗎？
不是，是寂寞…
聊完大學生活，你問起我跟他的事，那一個教會我騎野狼機車的男孩。
他與你不一樣。小我們一歲的他，平凡的樣貌，眉宇間隱隱散發出一些不成熟的英氣，三分大人模樣還有七分小孩般的稚氣。如果說你是一盒銀白色包裝的神祕禮物，那麼，他便是我一眼就能望穿內裡的透明盒子。我愛上他靜默的外表，內心卻是如火一般的真摯。沒錯，我一眼就相中了他，於是我主動，將我的身與心都獻給了他，甚至為他淪落。
他，徹底成就我成為一個完整的女人，一個被男人愛過的女人；他也差點成就我成為一名人母。
再提起他，已經與他分別了。我內心還有多少惦記著他呢？與他認識而相戀，了解而分別。在心裡，就如同是一個完整的旅程。他是安穩的山，能讓我安心的倚著他的肩；你是遼闊的海，讓我的心跌入萬丈深邃的海溝，難以自拔。
我跟你的相識，沒有一個安穩的位置，從開始就沒有。小心翼翼的與你保有一些距離，也維繫一些連絡。
你沒察覺吧？
自從那一次我鼓起勇氣與你袒露我的真心，赤裸裸地告白，一顆忐忑不安的心毫無遮掩地展露在風中，霎時，如雲如霧一般，被擊得支離破碎。
瘋狂地逃，逃出有你的世界…
逃，逃到他如山背脊一般的懷中。
我們都巧妙地避開這段回憶，就好像從未發生過。是不堪嗎？如今我的心中一直存疑，彷彿疑惑的背後隱藏著一股莫名的心安。
夜深了。
你興起玩心，想到外頭散步。
夜風吹拂，帶點乾澀寒意。你想起了君，曾經與我們倆一同渡過苦澀的中學生涯。
談起她，你的臉蒙上了一層灰，像弦月般只露出一點面孔。
寧靜的大地，穀物和街道靜靜地沉睡。剩下月光瀟灑，不眠的路燈拉長拉近你我的身影，你沉默了，不知不覺，我心如刀割。
沉默，是另一個你，讓我不熟悉。
我們沐浴在黃澄澄的月光底下，我逕自閉上雙眼，如你許願的模樣。你嘆息，你與君就如同兩班行駛在交錯相切軌道的列車，鳴笛之後向北向南，不再交會。
納悶，你唉地長嘆，我耳旁周圍的空氣如冰凍結。低溫，我的思緒也進入冰河時期，眉間眉梢糾結，惹出一片惆悵。
我譏笑你染上如老人一般的滄桑模樣，你啞然不語。我低頭望著崎嶇不平的鄉間小道，心也不平坦起來。
你，望向遠方，一雙眸子微微醺紅，漾著一張迷惘。我循著你眼角的一滴晶瑩，似乎又撞見那日黯然神傷的你。
我陷入那一片漩渦，屬於你與她的。
電影的播送，無法預知的下一幕才是引人入勝。我，不可言謊地參與這三人世界，與她共享。她，並不是未知的…
不說「你們」，只因為無法想像你與她放在我心底成了一雙一對。我們三人，是一座三腳架維繫著世界的平衡，支撐裝有空白影帶的錄影機，錄下兩年三載的起承轉…。
高中之後，記憶的黑盒子重重地摔落在地，跌傷了我們還有你與她。君，我該是嚮往她的吧！這點不同於你嚮往我的瘋狂甚至不顧一切。
勇敢地訣別。你不解她如我一般沒聲沒息地消失，在你還是滿腔熱情地尋著她，卻意外遇見夏日冷暖流交會時的冰雹，砸得你遍體鱗傷。所有你遞與她的回憶，她都一併奉還。這樣的她是我所嚮往的嗎？一種緊在我的胸口扭轉，又是一陣難以言喻的疼。
發燙的胸口，腦海中交織著你與她的身影，我在霎那間如灌滿氫氣的汽球遠離地表，在對流層的上端膨脹爆炸。
有半晌時間，我們陷入各自的迷惘。一輛機車引擎發動的聲音劃破靜謐的巷弄。回過神，我們已繞了一圈回到你家。你遞給我一張小紙條，並小心囑咐我回家留意，別騎快，我回以一抹你曾說過的美麗笑容，便揚長而去。
帶著寒冬薄霧迫降在臉上的水氣回到家。走上陽台，望向你家的方向，靜靜地等。打開你給我的紙條，裡頭寫著：
靈魂在最美的時刻悄然經過，這會是像划過水的痕跡，還是紮紮實實的疼烙在左手臂上。生活，我用了所有的感覺，感覺這個世界；死亡，我也許會用所有冰冷，遺忘這個世界。你之於我，我之於你，就如此維持到死亡前夕吧!在你我認為這是美的距離，如果你願意，就請你緊握手中玫瑰不放！哪天也許，血流了，傷害很深的，會讓你刻骨…。別忘了！你有你的淒美，我有我的蒼涼。
我反覆地思索你文字間的涵義，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是啊！也許你早就預知了這一切，也許是你的膽怯，在這號稱是最美的距離裡，我依然執著，依然讓胸口裡的心，隱隱作痛。也許該是恨你，也許、也許…
是不是君也曾如此對待你呢？我的心陷入了一片猜測，而煩躁不堪。
是不是這就是你愛我的方式呢？
是愛嗎？
是嗎？
眼看天色已微微發白，日初舉起了雙手，像是告別昨夜，告別月光，也告別屬於你的十八。而我的心，卻無法告別，停在那字裡行間，尋尋覓覓，盼望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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