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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現今各種工具書充斥的當下,每一個人皆為了生活,
而不得不常常充填與自己興趣無關的知識,
以厚植"實力",或許因此獲得財富或穩定的工作,
但心靈卻愈加空洞孤寂.
此篇散文以平實的筆觸,透過一個大家庭的彼此互動,
點出我們現實生活中的許多面相,再加上優雅的配樂,
真的可以讓乾涸的心靈,獲得舒解,以利順利完成人生漫長的路程.
好友們,請放下緊繃的心情,以平靜的心境,
耐心細細的閱覽此篇佳作吧!
外祖母的五斗櫃
宋芳綺
「阿母一向善於理財,她做了幾十年生意,
省吃儉用,一定積蓄了不少錢財。
床頭邊的這口五斗櫃,肯定就是她的銀庫,難怪她不准我們碰它。」
大舅說這話時,眼中閃爍著興奮的光彩,彷彿掘到了金山銀礦。
於是,在外祖母下葬的第二天,大舅、小舅就迫不及待要處理家產
當務之急就是打開五斗櫃,一窺究竟
他不知道,自己在這個飄散著玉蘭花香的房間裡坐了多久。
剛才,午後的陽光大剌剌地攀在屋後那棵老芒果樹上
一些精靈似的光點鑽過枝枝葉葉自窗櫺的縫細滑進來,
窸窸窣窣地灑了一身。
而此刻,屋內已一片晦暗,黑暗中
紅檜五斗櫃上的銅鎖,映著屋角的路燈,發出幽微而詭異的亮光。
縱使在黑暗中,他也不難搜尋到外祖母的位置。
外祖母的房間像是一座永不變動的座標,
立在房門邊便能清楚地掌握了一切位置:
大通舖的上方,擺著一個雕刻著精緻山水人物的紅檜五斗櫃。
那口長方形的木櫃像是一座神秘堅固的棺槨,
埋葬著外祖母的青春歲月
陪葬品是一些泛黃的照片和生命中逐漸褪色的歡樂與哀愁。
小時候,他曾經見過外祖母打開櫃子,
拿出她年輕時的照片緬懷一番,
照片上的外祖母紮著兩條辮子,很漂亮。
後來,五斗櫃上了鎖,誰也不知道裡面放進了什麼東西。
大舅媽說,外祖母把金銀珠寶和田園地契都鎖在裡面,
但也只是猜測,不曾有機會證實。
緊閘著的那把銅鎖,像是個沉默盡職的門房,幾十年來緊閉著嘴
不曾把主人的秘密洩漏出去,只留給偷窺者無限擴張的想像空間。
五斗櫃旁有個小茶几,茶几下放著一只熱水瓶和一筒裝麵茶的奶粉罐子。
外祖母喜歡喝麵茶,傍晚時分,
她總是坐在茶几旁泡上一碗麵茶,輕輕呷一口
用那齒牙脫落的牙齦,慢慢磨著品味著麵茶的香氣。
茶几上總有一碟白淨的玉蘭花
老厝前庭那株玉蘭樹,
一年四季供養著外祖母這股淡淡的幽香。
茶几再過去大約一呎的位置,擺了一個衣櫃,
裡面的衣服不多,每一件都摺疊得整整齊齊。
勤儉的外祖母即使晚年經濟較寬裕,依然簡約如昔
習慣穿粗布衫,唯一一件紅綢緞旗袍,那是她的嫁衣
衣面有亮片繡綴著象徵吉祥的龍鳳
雖然年代久遠,紅綢緞已褪色,
但那一龍一鳳依舊明艷亮眼,栩栩如生。
房門對面的牆面,擺著一個睡得凹了發亮的籐編枕頭,
枕頭旁一把圓形蒲扇。
夏夜裡天氣悶熱,蚊蚋飛舞時,
外祖母便揮著那把蒲扇與透進窗裡的月光共舞。
在家的日子,他習慣賴在外祖母身邊
黑夜裡,伸手去探摸那頭濃密、永遠梳攏得油亮的髮髻
手上沾滿了一股茶油的微香,那種微帶油膩的髮味,給了他安全感
撫慰了他寄人籬下、幼小無依的心靈。
無數個夜裡,他躺在外祖母的懷裡,思念著早逝的雙親
外祖母輕輕揮著蒲扇,哼著歌謠給他聽
悶熱的晚風夾雜著這特殊的氣息,他就這樣迷迷糊糊地睡著。
當時,大舅一家人仍住在老厝,
大舅媽和表姐顯然不喜歡那略帶油膩的髮味
大舅媽不只一次在他面前以嫌惡的表情說:
「嘖、嘖,頭髮都出油了還不洗,人老了就是這樣懶」
他總不耐煩聽她把話說完,一溜煙地跑開。
他喜歡那屬於外祖母那獨特的氣味。
甚至,他要為外祖母辯駁,外祖母絕對是個極愛乾淨的老人,
她每天把自己打扮得整潔端莊,
一點都沒有大舅媽口裡的「懶懦」、「邋遢」。
她的房間永遠整理的井然有序,窗明几淨。
有時,他從屋外進來,跑到外祖母的房間,一骨碌地爬上床
幾個黑腳印踩在外祖母潔淨光亮的木床上。
外祖母總是急急拿起床邊的抹布,一邊擦拭著床舖上的黑腳印
一邊攆著:「去去,把腳洗乾淨,看你玩得像一頭水牛。」
「阿嬤!」黑暗中,他撲身探觸,卻只觸摸到那只籐編的枕頭。
「阿嬤!」他又低聲喚了一聲。
希望在黑暗的角落裡有熟悉親切的聲音回應:
「阿和,肚子會餓嗎?要不要喝一碗麵茶?」
前天夜裡,睡夢中,他彷彿還聽見外祖母悄悄起身到屋後,
端了盆涼水回屋內擦拭身體。
那是外祖母的習慣,怕熱,容易流汗又愛乾淨的她,
總會半夜裡起來擦身,然後才能舒爽入眠。
沒有想到,這樣一個愛乾淨又不喜歡麻煩人的老人家
卻是半夜起床做人生的最後一件大事---沐浴更衣。
天一亮,她就乾乾淨淨地走了。
「阿和啊!你是要死了嗎?天黑了也不點燈。」大舅媽驚聲尖叫。
「一個人杵在那裡要驚死人嗎?」
大舅媽是典型的「惡人無膽」
外祖母往生這些天,總聽她神經兮兮地嚷嚷:
「我敢發誓阿母絕對有回來,而且不只阿母一人,我聽到的是
一大群人的腳步聲,說不定是阿爸、阿公他們」
說時,不安的眼神東張西望。
他覺得大舅媽虧心,所以才會怕黑、怕鬼
守靈時,一聽到貓叫就嚇得渾身顫抖,
直嚷著:「阿母又回來了!」
大舅媽並不是個孝順媳婦,外祖母在世時,大舅媽對她說話總是粗聲粗氣
外祖母脾氣好,也就任由她去。
記憶裡,外祖母只有一次對大舅媽厲聲斥責,那是因為他。
五歲那年,他的阿爸阿母車禍去世後,外祖母便把他接回家
對他這個「外人」,大舅媽始終充滿敵意
常常背著外祖母指著他的鼻頭罵:
「你這個雜種仔,怎麼就這樣賴在這裡?
你是別人家的米吃不空,是麼?」
有一回,大舅媽正罵他,被外祖母聽見,外祖母生氣地叱喝:
「秀足,妳怎麼這樣說阿和,不管怎樣他都是我的孫子,
他在這個家吃的用的
都是我賣發糕、碗粿,一塊錢一塊錢賺來的,你們誰也沒資格趕他走。
你們有權利不住在這裡,但是,你們沒有權利叫阿和不住在這裡。」
後來,大舅一家人搬到鎮上,他不知道跟這件事有沒有關係。
大廳,黃色綢布幔佈置成的靈堂,
高懸著一幅阿彌陀佛立像,給人莊嚴祥和的感覺。
這是鄰居阿月嬸幫忙佈置的,外祖母不只一次交代,
「我一旦走了就告訴阿月嬸,我已經告訴過她怎麼佈置靈堂,
黃色布幔我也都裁好放在櫥櫃裡。
阿月有學佛,她會知道該怎麼做。」
當外祖母說這話時,他實在不能理解,為何外祖母對死亡毫不畏懼
甚至能平靜、篤定地預先安排一切後事。
朱紅棺木靜靜躺在廳堂上正中央,供桌上擺著鮮花、素果
一對白燭搖曳著熒熒的火光,映照在牆上那張黑白照片上
外祖母面容安詳,嘴角微微含笑。
念佛機「阿彌陀佛」的聖號不間斷地在檀香氤氳的廳堂內縈繞,
使人感到安定、安心。
那是第一次,他對死亡沒有恐怖與畏懼的感覺
只是對外祖母的離去有很深的遺憾和不捨。
「阿嬤,妳到西方極樂世界了嗎?」
望著那口棺木,他的心一陣抽痛,淚水立刻湧上眼眶。
「阿和,阿嬤走時不要哭喔!
如果你哭的話,阿嬤會有掛礙,走不開。」
外祖母平時就常常這麼提醒。
「你要孝順阿嬤的話,就幫阿嬤念佛,念『南無阿彌陀佛』
讓阿嬤放心地跟著阿彌陀佛去西方極樂世界。」
想起阿嬤生前的叮嚀,他強忍悲傷拭去淚水,在心裡默默念著佛號。
「順發,那『五子哭墓』你去退了沒?」大舅媽問。
「退了,退了。」瞎了一隻眼的大舅,眨了眨那隻白濁,
不時流著淚水的眼睛, 不耐煩地回答。
「明天出殯沒有熱鬧陣、哭調仔,
左鄰右舍不知道要在背後裡怎麼說我們不孝。」
「說什麼?那可是阿母自己交代的。」大舅媽大聲地說:
「不要殺豬宰羊拜她,不要熱鬧陣,
不要哭調仔,只要全家吃素念佛就行了。」
「是啊!大嫂說的是,媽一生虔誠吃齋拜佛,哪個人不知道?
我們順她的意才是盡孝啊!」
小舅媽說。
在他的記憶裡,大舅媽和小舅媽向來就不對眼
小舅媽嫌大舅媽是鄉下粗鄙的女人,沒知識
大舅媽則說小舅媽自以為喝過洋墨水就了不起,
還不是去給「凸鼻仔」洗碗刷盤。
她倆不曾友好過,即使逢年過節回來,也是冷眼相待,
一開口說話就是彼此冷嘲熱諷。
沒想到,在處理外祖母的後事上,一切從簡,兩人的意見一致,
彷彿是培養了多年的默契。
聽到她們的對話,他心裡想:「她們的吝惜,何嘗不是外祖母的福報
使外祖母可以順自己的心意,清清靜靜地往生。」
「美華,阿母的後事辦完後你們就回加拿大?」
大舅媽一邊摺著紙蓮花,一邊拍著腿驅趕蚊子。
「順財說,趁這次回來,把老厝的事處理好了才走。」
小舅媽纖細的手指顯得挺笨拙,怎麼也摺不出一朵美麗的蓮花,索性不摺了。
「順財擔什麼心啊!老厝的事你大哥不會發落嗎?」
大舅媽不悅盡寫在臉上。「難不成怕我們吃了你們那一份?」
「話不是這麼說,許多事還是大家當面辦理清楚,
免得日後出了什麼問題,還得專程回來,麻煩。」
小舅媽的臉也垮了下來,冷冷地回應。
「能出什麼問題?妳說那是什麼話。」
大舅媽把手上的蓮花一丟,生氣地站了起來。
「妳以為就你們讀書人講道理?我們鄉下人做事就不憑良心嗎?」
「我沒說什麼,幹什麼那麼生氣?」
小舅媽也起身,轉進房裡時,眼睛盯著大舅媽,低聲地說:
「除非,妳自己心裡有鬼。」
「妳說誰心裡有鬼?美華,妳把話說清楚再進去」
大舅媽像是被惹毛的母獅子,大聲咆哮了起來。
腐朽、老舊的老厝被她的叫罵聲震得搖搖欲墜
連懸掛在樑柱上的那盞昏黃燈泡也嚇得顫抖,閃閃爍爍。
「發生什麼事?」在屋外閒聊的大舅和小舅聞聲立即衝進屋裡。
「就沒見過這樣的女人,自以為讀過幾年書就了不起。」
大舅媽氣得破口大罵:
「呸!那畢業證書搞不好還是買來的,讓我當草紙擦屁股我還嫌硬呢!」
「秀足,妳好了沒?
阿母還在靈堂上,妳就這樣大吼大叫,也不怕左右鄰居見笑。」
大舅阻止大舅媽再謾罵下去。
「是啊!大嫂,有什麼事好好講,幹嘛氣沖沖的。」
小舅也勸慰大舅媽:「美華年紀輕,不懂事,妳就別跟她計較了。」
「她年紀輕?心眼可比我還老沉。」
大舅媽哼了一聲:「你也一樣,心裡想什麼別以為我不知道。」
「大嫂,你說什麼?」小舅聽大舅媽這一說,也動氣了。
「順財,別理她,她那潑婦性子你也不是不知道。」大舅拉住小舅。
「你這個青瞑仔順發,別人都會護著自己的老婆,
只有你這個死人,還幫著外人罵你老婆。」
大舅媽氣得踱著腳,哭了起來:
「我真不知是哪輩子做了缺德事,才會嫁給你這個青瞑仔。」
「你們自己去守靈吧!我血壓高,我要回去躺了。」
大舅媽氣憤地推開大舅,踩著木屐「喀喀」地離去。
大舅媽一走,屋內頓時安靜了下來。
小舅望著大舅,兄弟倆互相對看一眼。
大舅咧著嘴自我解嘲:「哎呀!我現在是廢人一個,不管事了。
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日子比較好過。哈哈!」
大舅顯然說了一個不怎麼好笑的笑話,沒有人附和他的笑聲
自覺無趣,尷尬地咳了兩聲。大夥兒又陷入一陣靜默。
眾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轉向牆上外祖母的相片,
外祖母仍一如往常溫和地微笑
彷彿什麼樣的衝突、爭吵,都不會干擾她寧靜、安詳的心。
對於這樣爭吵的場面,外祖母大概已經習以為常。
他想,如果此刻外祖母突然從棺木裡走出來,
大概也會像二十年前那樣,拉著他的手說:
「阿和,走,我們去散步。」
二十年前,外祖父過世時,就已鬧過一次分家產的劇烈衝突,
那是外祖父出殯後的第三天。
當時,研究所畢業的小舅想要出國留學,堅持要分家產。
其實,大舅何嘗不願意賣祖產來償還他那一身賭債。
兩人卻因為分多分少談不攏而吵了起來。
「你念書已經花掉三分地了,你還有什麼資格要回來大聲嚷嚷。」
大舅憤怒地說。
「為了醫治你的白內障,阿母不知道花掉多少錢,你以為我不知道嗎?」
小舅也不甘示弱。
「你念書只顧你一身,你對這個家有什麼貢獻?」
「我至少是把錢用在正途上,不像你這隻青瞑牛,
整天就只知道窩在賭場裡,你那眼睛就是盯骰子盯瞎的。」
「你罵我青瞑牛?」
「你本來就青瞑牛。」
兩人的爭執成了彼此的辱罵,骯髒、
污穢的言詞像決堤的洪水自兩個人口裡滔滔湧出
久居鄉下的大舅在這方面自然略勝一籌,從三字經到五字箴言,
他罵得極順口滑溜,一點也不結巴。
小舅漸居劣勢,氣不過,掄起拳頭結結實實地打在大舅臉上
大舅冷不防地挨了一拳,身子站不穩,
踉蹌倒退到牆邊,牆邊正好有根的扁擔
大舅順勢一抄,往小舅的肩膀劈了過去。
兩人就這樣從屋子裡扭打到屋外。
「阿嬤!阿嬤!大舅和小舅打起來了。」
他躲在門後,看他們越吵越兇,最後還打起架來,
心裡很害怕,趕緊衝進外祖母的房裡。
外祖母探頭往外看了一眼,搖搖頭,嘆了口氣:「實在了然。」
他以為外祖母會出去勸阻,沒想,外祖母拉著他的手:
「阿和,咱走。」外祖母走從屋後繞到廚房,
自櫥櫃裡拿了一塊發糕。「跟阿嬤去散步。」
他跟著阿嬤從後門悄悄地「離家出走」,心裡卻不安,頻頻地回頭。
「阿嬤!大舅他們」
「不用管他們,想吵時勸不了,想開了自然就不會吵了。
爭來爭去還不都是為了錢。為了幾個錢打得頭破血流,值得嗎?」
外祖母說話時,語氣頗為平靜。
「阿嬤,妳怎麼不生氣?」他對外祖母的反應感到詫異。
「生氣傷身。」
他很好奇,外祖母是如何掌控自己的情緒。
「多替別人著想。」外祖母摸摸他的頭,微笑地說。
「如果我們的內心都能為別人著想,自然就不會起爭執和衝突,
這個世界就太平了。
偏偏,大家想到的都只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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