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悔之以佛入詩,主題涵攝廣泛,從〈肉身〉一詩開始他以佛入詩的探索,從靈肉的辯証,以佛菩薩為借喻,歌詠人世,其作品在向佛陀低語之際,渴求解脫,卻又時時耽溺著人世。
中國至魏晉南北朝以來,就有以佛典入詩和在詩句暗藏禪意的現象,到了唐朝蔚為大觀。進入的白話文學時期,這個現象依然存在著,但暗而不張。之後大陸淪陷,國民政府撤退來台,新文學的火把在台灣持續地傳遞下去,但佛典入詩到了詩人周夢蝶出現,才有可供言說的成績。在台灣文學佛典入詩經過幾番的形變,從周夢蝶的孤冷,敻虹的虔誠到許悔之的狂野肆恣,台灣的現代詩以佛典入詩的現象,也蔚為大觀。
筆者好奇的是佛典入詩到了許悔之的作品將呈現什麼樣的風景。
一、許悔之以佛入詩的緣起
許悔之年少時期喜讀佛經,其詩經常使用佛典來構築詩中的意象,藥師佛與觀世音菩薩,《藥師琉璃光如來本願功德經》,《妙法蓮華經》等都曾被許悔之拿來借用,但續續低語的對象,仍是佛陀。
釋迦牟尼佛在兩千五百多年前,降生在古印度,從逃離王宮、出家、苦行到最後明證真理成佛。人類的文明史始有佛這個稱號,佛是自覺、覺它圓滿者,對宇宙的真理完全知曉,與宇宙融合為一體,從佛經中所提到的「佛的十種名號」,我們可從其中約略理解佛的偉大,佛經所提到的佛的十種稱號為: 如來、應供、正遍知、明行圓滿、善逝、世間解、調御丈夫、天人師、佛、薄伽梵。從佛的十號,我們可理解佛已經回到宇宙最初的本源,祂可做世間的福田,世間的天人應為供養,知解宇宙的一切運作法則,通徹真理,對自己的起心動念,清清楚楚,生命已達到圓滿,一切的煩惱皆已滅除,對三界六道眾生的一切心念都知曉了解,都做為一切有情的導師,就佛教的觀點,宇宙中最為尊貴的莫過於佛。
許悔之的佛典入詩,從其作品來觀看,彷彿可以聽見其以污穢不潔的肉身與靈魂呼喚佛陀,一方面渴求解脫,一方面又耽溺著肉慾與塵世。其以佛陀身上的蝨子或者佛陀的弟子尊者阿難為替身,向尊貴無上的佛款款低語。
二、許悔之以佛典入詩的幾種形態與面向
(一)向佛陀低語
我們看在詩人在〈我的佛陀〉的呼求:
踩踏過我,我的佛陀
請踩過我的手,我的頭
山岳擠壓中我激狂的顫抖
我沒有鮮花可以獻奉
請垂憫我如此貧窮
踩踏過我,我的佛陀
請踩過我,我的骨斷頸折
請踩踏我我生而悲哀的血肉
我匍匐在生命的每一灘水窪
等祢不忍而無奈的腳步,踩過我
我的佛陀
凡踩踏過的
都是祢的地,祢的土
祢是不能言說的至大虛空
我是那不斷消失中的彩虹
在佛典的記載,釋迦佛某一世前生為鹿王,在鹿群度河之時,以已身為墊,讓群鹿度河。成佛之後,又說法度前生身為群鹿的五百比丘證得阿羅漢。許悔之在詩中急呼佛陀踩踏他的身體,因為生命至微至卑,找不到生存的意義感,匍匐在水漥上讓佛陀踩踏而過,骨斷頸折,血肉模糊,生命方才找的到依歸,找的意義。佛教經常用虛空來比喻一切有情的清淨無為的自心(等同佛性、自性)是無邊無際不可拘束的,而彩虹是光經過水折射所產生的幻影,暗示有形的肉身是虛幻不實的。
又如〈如咒直下〉:
哈吧撒,萬象齊奔
唵啊轟,如轉法輪
我的佛陀
剝下我身上的人皮
黥上祢的法句法語
詩中「哈吧撒」、「唵啊轟」模彷佛教的咒語的音調,佛教的咒語又稱為真言,佛經遇到咒語都採音譯,不採意譯,海雲繼夢法師在《藥師行法》一書提到:
每尊佛在成佛時都有一個咒語,釋迦牟尼佛成佛時也有一個咒語,那是他的心法;咒語是他生命的原音、他這個生命因素所散發出來的。
咒語是佛菩薩的悲心,眾生唸誦咒語可以佛菩薩的悲心相應,離苦得樂。許悔之在詩中將咒語比喻的氣象萬鈞的萬象齊奔與佛陀轉法輪,詩中的「我」祈求佛陀悲心降臨的方式竟然是剝下他身上的人皮,黥上佛陀的法句法語;平凡的生命彷彿如此才找得到意義。許悔之對詩中對佛菩薩的呼喊,欲為生命找到一條出路,使生命發出光亮與價值,許悔之在多首詩中也做了相同的呼求,又比如〈做了衣袍〉:
或者我的佛陀
硝製了我的人皮
做成祢的袍,祢的衣
祢走到那裡
我都可以,跟隨祢
佛陀作為一個覺悟者,是真理的化身,詩中的「我」認為只要在佛陀身邊,生命便具有意義,《大方廣佛華嚴經》中的〈入不思議解脫境界─普賢行願品〉中的普賢十大願王就有一願是常隨佛學,經中提到:
如此娑婆世界毘盧遮那如來,從初發心精進不退,以不可說不可說身命而為布施;剝皮為紙,折骨為筆,刺血為墨,書寫經典,積如須彌,為重法故,不惜身命。
毘盧遮那如來是諸佛的法身,這一段經文在說明諸佛菩薩在因地修行之時,可以為了真理不惜性命,甚至布施自己的肉身去弘揚真理,許悔之詩作就是將此義理加以運用,企圖在詩中為平凡的生命找到出路。
又如〈荒廢的肉體〉一詩:
趁我的頭顱還美麗
將它砍去吧,提在手裡
用力,用力的鼓擊
不忍腐爛與生蛆
我荒廢的肉體是這世間
被遺忘的法器
這一首詩也是在闡述同一種生命觀:「寧可在絢爛的火中自焚而死,照亮無邊無際的黑夜,也不願意在茍活中腐爛。」詩中的我可能是向佛陀呼求也可能是在向上天呼求,以身為祭,渴求活出生命的極致。許悔之的詩中「將它砍去吧」意是指小我的死去,並非真正的死亡。與其任肉身老死,腐爛和生蛆,不如在生命還燦爛之時,為世界所用。「法器」是佛教法會做為祈請供養佛菩薩的器具。更深一層的意思奉獻己身世界所用,此時肉身就有如法器一樣神聖莊嚴。
許悔之在詩中對佛陀呼求,渴望活出生命的價值與意義,以佛陀累生累劫的生命為典範,在大乘佛教的利他思想中找到皈依。
(二)運用擬代體
所謂擬代體,就是作者化身為其他角色,透過他者的獨白,來達成作者所欲言說的。比如李白的長干行就是透過一位女子的獨白,來反映唐代商人來往無定與女子的閨怨。許悔之透過跳蚤、阿難、慧可之言,來達到其所欲言說的目的。
如〈歌舞方歇〉一詩透過慧可之言,來述說心的狂亂:
我的腳因不止的舞步而生繭
我的喉為緜長的歌聲而龜裂
我是花而飄落在佛陀的身上
我是夜叉迎著佛陀袒露下體
自斷一臂,自斷一臂
歌舞方歇,人即滅絕
慧可是禪宗二祖,為求「放心」,而自斷一臂,跪在雪地上向在山洞裡禪坐的達摩祖師求解脫之法,許悔之詩中的第一段寫慧可尚未遇到達摩之前,心的狂亂如不止的舞步、如緜長的歌聲、如狂亂飛舞的花朵,甚至如夜叉向佛陀坦露著下體,連慧可自己都無法控制,當慧可下定決心,砍掉一臂,決志求法,此時心中雜亂的影像與聲響就止息了。連自身的肉體都可以棄絕,那些聲色犬馬,那些在心中縈繞的光影自然而然就安靜了下來,業力的作用停止,此時超凡入聖,不再輪迴,人即滅絕。但此詩進一步反義的是當所有的欲望消失,五光十色的誘惑不再,那麼身為一個人的價值也就消逝了。
又如〈跳蚤聽法〉:
我的佛陀,當祢巍巍端坐
如蓄勢的海,不動的山
我卻只聽見蟬嘶盈耳
如浪奔來,淹沒我對祢的呼喚
呼喚祢,我的佛陀
我跟隨祢,聽祢說法四十年
早已知道祢實無一法可說
我也無一法可得
祢是那舟,帶我渡河
河既未渡,如何燒舟?
四十年來,我嗅祢的味
觀祢的形,見法如棄嬰長大
而祢,我的佛陀祢日益消瘦
我聽見祢的骸骨瞬間的崩落
我也有喜,不喜法喜
我是一隻跳蚤,被寬容地
可以活在祢的衣裡,懷抱之中
他們還在聽祢說法
或因羞慚而涕淚悲泣
或因體解而讚嘆歡喜
只有我,只有我知道
祢是什麼都再也不能說了
四十年來,我將第一次
悲哀而無畏的
咬嚙祢,吸祢的血
我有法喜,這世界只有我
吮過祢的寶血
我有法悲,因為我吸的是
這世界最後一滴淚
詩中運用佛陀身上的跳蚤的獨白,詩題是〈跳蚤聽法〉但詩的內容卻是充滿了依戀和無明,詩中的佛陀在跳蚤的眼中已跳脫了人的形象,詩中的精神面上如巍巍的山,蓄勢的海,可是肉體上卻日漸衰老。跳蚤在佛陀身上吸血四十年,聽法四十年,無明依然熾盛,對佛陀充滿深深地依戀。詩的最後四句「我有法喜,這世界只有我/吮過祢的寶血/我有法悲,因為我吸的是/這世界最後一滴淚」中指涉的意涵正如陳政彥在〈許悔之〈跳蚤聽法〉賞析〉一文提到:
在詩的最後,法喜指涉的不是其字面上的清淨喜悅,相反的,是許悔之詩中特有的情緒,希望獨佔擁有佛陀的血食,是帶著濁惡的無明氣息的深愛執著。但另一方面,卻慈悲地面向佛陀與全世界,悲憫著佛陀說法的辛勞,也悲憫著眾生,將不悟佛法的真義,在佛陀入滅後。
詩中的「這世界最後一滴淚」,筆者認為有兩個意涵,第一個意涵是佛陀對眾生的悲心,預見在其入滅後將不悟佛法;另一個意涵跳蚤體悟到佛陀的悲心。這首詩也顯示出許悔之「以佛入詩」愛染與解脫辯證的特色。
另一首詩〈譬如愛染〉也是愛染與法喜混合的詩:
吸了祢的寶血,我的佛陀
我渺小的身體必須永遠活下去
永遠地揹著一座須彌山
自南往北,從東到西
永遠揹著祢
我為祢邊跳邊唱
不肯相信祢已經圓寂
我要走進人間
產下一窩又一窩的卵
孵化出成千上萬的
黃金打造的身軀
啊我的佛陀
我曾經咬嚙過祢
他們也將愛上
我那吸吮過祢的口器
佛教的觀念,人的心是清淨無為的,人的愛恨情仇與慾望,都是染污。佛教將教法與佛法的傳承,稱為傳燈。佛法的傳承通常是一代接著一代,如禪宗的達摩祖師將禪法傳給慧可,慧可傳給僧燦,一燈接著一燈。許悔之的詩中也是運用這個典故,跳蚤吸了「佛陀寶血」,這裡可以引為佛陀的教法,吸了佛陀的寶血,跳蚤因而有了不同的體認,牠認為牠必須永遠活下去,如揹著一座須彌山,在佛教的世界觀認為須彌山是世界的中心,日月、星辰、山河、大地繞著它旋轉,詩中的跳蚤吸了佛陀的寶血認為彷彿揹著沉重的須彌山,跳蚤又唱又跳,詩中說:「我要走進人間/產下一窩又一窩的卵/孵化出成千上萬的/黃金打造的身軀」,這個可以隱喻為將佛法傳下去,佛弟子因此越來越多,因有佛法的加持,心鋼如堅,如黃金打造一樣,不被外物所壞。最後一段的「啊我的佛陀/我曾經咬嚙過祢/他們也將愛上/我那吸吮過祢的口器」,這一段比喻是如法師所說之法是佛陀曾說過的法,佛陀所說之法是對應眾生的,那眾生也應該會喜歡法師所說佛陀傳下的法。此詩將跳蚤吸佛陀的血比喻成法的傳承,吸血的行為是愛染,詩題〈譬如愛染〉將眾生喜歡佛陀所說之法的行為也當成了愛染。吸血與佛法的意象交疊,將眾生渴求佛法渴求解脫的意象交疊在一起,形成僧俗合唱的景象。
(三)以佛菩薩做為借喻
許悔之用佛菩薩來借喻人世間許多美好高尚的情志,比如〈慈悲的名字〉這首詩,將為SARS疫病中殉身的醫護英雄比喻作藥師琉璃光如來:
陳靜秋,胡貴芳
林佳鈴,林重威
林永祥,鄭雪慧
誦念你們的名字一次
就如同經歷一回
藥師琉璃光如來的大願
悻存的我們
聆聽了你們的名字
一遍又一遍
你們死去的那一天
就是復活的日子
你們是無上
慈悲的藥師琉璃光如來
在無藥可治的人間
慈悲的化身
投身於疫病的燄火
而化成了紅蓮
載我們安穩行過如此
翻滾的大海
死亡的海
死亡僅在伸臂之外
你們用肉身將之摒擋
讓我們安睡
而無憂苦危厄
你們的肉身
是內外明澈的琉璃
純淨,無有瑕穢
讓我們誦念
這些慈悲的名字:
陳靜秋,胡貴芳
林佳鈴,林重威
林永祥,鄭雪慧
誦念這些慈悲的名字
大願的藥師琉璃光如來
藥師琉璃光如來又名消災延壽藥師佛,藥師佛有十二大願,這十二大願充滿對一切有情的祝福,藥師佛的十二大願在於消除眾生的災厄,滿足眾生的物質需求,使眾生身心康樂,安住在正念中,而在SARS疫病大戰中殉身的醫護英雄,犧牲自已的生命,使得台灣民眾得以安然度過SARS,行徑正如藥師琉璃光如來。
許悔之的以佛入詩,並非一昧的歌詠崇高與聖潔,聖潔與崇高裡面也涵蓋了生命之欲,因此許悔之的佛詩顯的有血有肉,根植於人性,往上拔高,非在高空中漂浮,許悔之詩中的佛陀彷彿富饒的大地,擁有著澎湃的生命,在〈眼觀鼻〉一詩中提到:
眼觀鼻
鼻觀心
看見我的心
潛入我的佛陀
那無比豐饒的軀體
正如賀淑瑋教授所說的:
我們可把佛陀視為一個理解詩人的符碼(code)─祂正德希達所說的,一種「持久的存在」(always already),從不死滅。詩人、佛陀之別,就在迷/悟之間‧迷則為人,悟便成佛。而許悔之的佛陀為度眾生。佛陀自成一個生機盎然的母體。
(四)在佛的場域搬弄情慾
許悔之的充滿靈與肉的辯證,其以佛典入詩的作品也不例外,此詩出自《愣嚴經》,佛陀的弟子阿難經過摩登伽女的家門口,受其誘惑,加上用咒語惑其心志,阿難險毁戒體,幸而文殊師利菩薩領佛陀旨意前去搭救。詩人借由阿難之口,向佛陀悔懺,述說情慾愛染:
我佛如風,欲滅我愛染之火
我佛如火,洞照我心的惡瘧
我佛如山,放生我肉體的野兔
我佛如林,棲息我貪慾的鳥隻
我佛知悉我將與摩登伽女在前世交合
我佛安慰我唯有濁惡才能種植澄明
我佛許諾我若當來世將先度我
我佛撫摩我,撫摩我的頭
我佛慈悲,無上慈悲
我佛莫要,為我流淚
詩人化身為阿難的轉世之身進行悔懺,佛陀是天人師,已經去除所知障,祂知曉一切眾生的心念,佛所說之法有八萬四千法門用來對應八萬四千類型的眾生,所以詩中說我佛如風、如火、如山、如林,詩中的「我佛知悉我將與摩登伽女在前世交合」,引用《楞嚴經》的典故,詩中阿難的轉世之身也因為佛陀而深受感動,呼喊到「我佛莫要,為我流淚」。
而放縱欲望之後,是肉身焚毀,是死亡。將死之際仍沉溺於慾望,空氣中有腐屍的氣味,烏鴉興奮地欲攫取腐敗的肉身,因為死亡,死者得以從慾望的圈迴解脫,如〈空中充滿烏鴉興奮的叫聲〉所說:
我的菩薩彎腰吻我如刀的毒唇
我的菩薩撫摩我火炭爆燃之軀
我的菩薩是微風,是烏鴉,是疾走如獸的雲
我的菩薩見證我的劫數
而化為觸手可及的肉身
山林在歡愉欲死之中絕望呻吟
空中充滿烏鴉興奮的叫聲
這一首的意象在「以佛入詩」的作品中,應該是絕無僅有,詩中的「我」慾望燃燒之時,菩薩竟然化成觸手可及的肉身,撫摸、吻著詩中的「我」,在佛教有所謂的「眾生有所求,菩薩有所應」,許悔之竟然將這個典故,完全地翻轉,詩中的「我」因慾火焚身而有所求,菩薩竟然化成微風、肉身來撫摸詩中的「我」,甚至化身為烏鴉與死亡來撫觸詩中「我」的身體。在許悔之詩中菩薩竟然指涉愛慾、指涉死亡。
結語
許悔之以佛入詩僅僅是個手段,借用佛菩薩的高貴情志比喻翁山蘇姬及人世間可貴的情志,詩人情慾高漲時,以佛菩薩為詩中受眾,訴說心中種種光怪陸離的慾望,借由阿難之口祈求悔懺,當死亡來臨時,佛菩薩的國度變成了安息之所,
佛菩薩在許悔之的詩中化身千萬,起種種作用,正如賀淑瑋教授所說:「我們可把佛陀視為一個理解詩人的符碼(code)」借此理解詩人隱藏的種種心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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