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年,先生、女兒陪我到萬華,探望同住大台北地區的姑姑。她老人家一興奮,竟從臥室抱出一本珍藏童年回憶的通小百年校慶紀念冊跟我們分享。
上頭除了有張兩頰凹陷,勾起姑姑童年喪母之痛的畢業團體照之外,往後翻還可依序找到我們家六個兄弟姊妹的童年畢業照。當我小心翼翼翻著厚厚的紀念冊,找到姑姑口中那位左鄰右舍婆婆媽媽讚美的漂亮寶貝──日本婆仔,不禁莞爾一笑。
原來「日本婆仔」一臉嬰兒肥,笑起來雙眼還瞇成一直線。我想,這是身為通霄國小校友的我,在觀看百年校慶紀念冊時,所發生的一段小插曲。
整本紀念冊是按時間順序編排,並完整保存了從日治時代,到近期的每一屆通小畢業生一系列彩色兒童生活照。翻閱的同時,不時還得回應女兒好奇的發問,對話的過程,我和先生彷彿掀開時光的寶盒。
尤其難忘那段有著美軍援助的日子。孩子爹說,什麼美援奶粉、麵粉、綠豆粉?連聽都沒聽過。看來,城鄉一直都存在著嚴重差異。顯然當年並非每個貧困孩童,都曾靠著那些所謂的美援食品,補充過營養不良的身體。
事實上,七零年代,台灣尚未退出聯合國,還有接受美方的援助。我們家位於鎮上媽祖廟後頭不到一百公尺,不遠處還有天主教和基督教所附設的幼稚園。廟前廣場的市集,常常可以看到外地來的商人,販售一件十元的二手大衣。
有一次,母親趕在散市前買完菜經過那兒,也隨圍攏的人群蹲下來撿便宜。只是在成堆的衣物中,翻撿了半天,不是發現衣服尺碼過大,就是款式過於怪異。後來,勉強挑了幾件回家修改。
早忘了究竟是哥還是我,在試穿修改後的大衣時,竟意外從口袋摸岀一枚美金。那陣子,這枚美金還成為我們拿來向鄰家小孩炫耀的新奇玩意呢。直到有一天,哥哥耍著玩,一不小心竟讓它滾進客廳那張破舊沙發的縫隙裡,這才終止那段日子,因美金所引發的洋話題。
從這件事,也讓我聯想到早些年在報上看過的一則新聞。曾經有台灣觀光客到中國旅遊,竟在偏遠的山區,看到當地居民穿著繡有台中明道中學的制服。攀談過後才知道,這是他們自己花人民幣從市集買來的二手衣。
我想,這些二手衣物的捐贈者,大概作夢都想不到他們的愛心,曾被不肖商人所利用。
小時候,我們家附近就有一間衛生所,除了定期幫小朋友打預防針之外,每到黃昏,門口的斜坡道就會開始大排長龍。從我們家門前那棵老榕樹,走到衛生所,距離也不過約莫50公尺遠。通常午後三、四點不到,鎮上老老少少就會提著家裡大大小小的茶古,往衛生所聚攏。有時去晚了,還得順著人龍排到醫生安仔家門口。
那陣子,每當發放免費牛奶的時間一到,我和哥哥也會提著大茶古,一路衝往衛生所。等待對孩子來說,無疑是件苦差事,所幸那兒有一小片綠草坪讓我們打發無聊的時間。
哥哥總是帶著我把茶古往隊伍一擺,接著踢開腳下那雙不合腳的塑膠鞋,和鄰家孩子踩著韓國草嬉戲。直到排隊的人群開始往前移動,才趕緊拎起大拖鞋穿越草坪,轉進衛生所圍牆旁的狹窄巷弄。
那是一條僅容兩人錯身的小長廊,它可直通衛生所後方那間簡陋的廚房。廚房的正前方,擺著一具約莫一個大人高度的容器,裡頭早已裝滿剛煮沸的開水。等衛生所人員從所內將一袋袋的奶粉倒入桶內,均勻攪拌後,不一會兒工夫,熱騰騰的牛奶香就會順著水龍頭,嘩啦嘩啦流進張口期待的大茶古。
運氣好的話,會遇上住隔壁再隔壁的丙丁仔伯的大兒子。他白天在衛生所上班,晚上,還會到縱貫路旁那家樂天地酒家,彈吉他兼唱那卡西。或許,因為熟識的緣故,每回領完牛奶,走在回家的路上,都會幸福的覺得,我和哥哥手上的大茶古,比其他孩子的茶古還要沉。
回家後,母親會先在熱牛奶裡加入砂糖攪拌,再小心翼翼的將茶古嘴瞄準塑膠碗。而我們幾個孩子就這樣一字排開,滿足的朝碗口哈哈氣,等涼了些,再咕嚕咕嚕一口氣把它喝下肚。看誰先喝完,誰就有機會再喝第二碗。
那段貧困的歲月裡,除了喝美援的牛奶補充營養外,母親也曾拿著戶口名簿到天主教會排隊,等候領取教會發放的麵粉、綠豆粉或奶粉。
母親總是將領回的麵粉或綠豆粉,倒進炒菜用的大鍋裡炒到焦黃。這時我和哥哥也不會在一旁閒著,我們總是自告奮勇的蹲在大灶前,幫忙母親添加柴火,光看母親握著鏟子的雙手,在鍋前不斷的翻飛,就知道鍋內的麵粉、綠豆粉,即將轉為麥芽黃;光聽大灶內紅通通的木柴,在火焰上嗶嗶啵啵的跳動,就知道待會兒肯定會有麵茶香、豆粉香逸散在狹窄的廚房。
母親為了能夠保存它的香味與口感,通常會將起鍋後的麵茶和綠豆粉分裝到好幾個牛奶罐。而這些就成了放學後,我們用來搭配鍋巴香最對味的甜點。母親總是趕在我們放學前,燒好一壺熱開水,好讓我們一碗一碗沖泡。
只是嘴饞的我們,偶爾也會趁母親不在的時候,偷偷打開奶粉罐,直接以手抓取麵茶粉往嘴裡放。有一回,妹妹還因此嗆到,還好哥哥反應快,即時幫她拍拍背,並端碗開水讓她順順喉。
有一回,到台北參加學年老師的結婚喜宴,席間我問了問幾位年齡相仿的老同事,是否還記得美援的那段日子?沒想到,從小在屏東鄉下長大的曹主任笑著說,哪會忘記。原來小時候窮到餐餐地瓜飯的他,還因此配過美國的牛肉罐頭呢!
聽完曹主任的「牛肉罐頭」一說,我吃味的回他:
「哦,原來主任就是吃『美國牛肉』補充營養的唷!難怪你的塊頭長得這麼壯碩。」
「哪像我只能喝美國牛奶、吃配給的麵粉加鍋巴長大。不過,我先生更慘,住家附近根本沒有部隊或教會,什麼『美援不美援』連聽都沒聽過。」
後來,曹主任話鋒一轉,語調略帶感傷的說:
其實,回想起當年自己和其他孩子站在路邊,伸手向路過的美國大兵乞討的模樣,不就像今天,我們到東南亞經濟落後國家,旅遊觀光時,面對那群生活困頓的可憐孩子,伸手向我們要東西一樣。
十幾年前,我和同事到中國湖北的張家界旅遊,才下飛機,一群當地的孩子立即圍過來。看到幾位有經驗的同事,不是隨手將機上尚未吃完的餅乾、麵包之類的小點心給了他們,就是打開身上的背包,將這幾天從旅館蒐集來的一袋袋香皂、洗髮精等日用品拿出來。
當時,面對圍繞身旁的這群孩子,除了卸下繫在背包的兩個絨毛娃娃外,女兒也把她手上的點心給了他們。直到機場的服務人員出現,這群孩子才驚慌的鳥獸散。
後來,隨著人群沿著位於索溪峪自然保護區內的十里畫廊,欣賞峽谷兩側群峰並列的天然水墨畫時,身後突然傳來一陣嘹亮悅耳的歌聲。
回頭一看,才發現對女兒猛唱情歌的是位當地的小男孩。或許他感受到我一臉善意的笑容,並無拒絕他的意思。最後乾脆跟在我們身邊,情歌清唱個不停。可女兒羞得以眼神向我討救兵,我趕緊從口袋掏出十元人民幣,塞進他的小手裡。不料情歌尚未唱完,他就興奮的說聲:
「謝謝姑娘」然後,轉身一溜煙跑得不見人影。
他瘦小的身形,在同行友人陣陣笑聲中逐漸消逝成一個小黑點。我寧願相信,此刻小男童依舊懷著一顆純真的心,一路雀躍的回到一個貧困卻不失溫馨的家中。
2014.12.10刊登於台灣時報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