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年輕時,曾經人介紹,北上進入眷村一戶外省籍家庭幫傭。她生前憶起這段陳年往事,心情總是百感交集。有時她會笑著說,自己的運氣真好,頭家和頭家娘說話輕聲細語,待人很客氣。對於來自鄉下,第一次北上幫傭的土包子,總是耐著性子,細心的從操作廚具與認識食材一一教起。後來,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領悟力太差或是廚藝不佳,頭家娘乾脆自己掌廚,只讓她在一旁帶小孩兼打雜。
那年,母親二十歲不到。
母親的體質特殊,每到秋冬換季時,關節處就會出現龜裂脫皮的過敏現象,嚴重時還會渗出血水。頭家知道這件事後,托人從部隊軍醫那兒取得一種皮膚藥膏讓她塗抹。從此,跟隨多年的皮膚病竟然痊癒。
母親說,逢年過節,不時有人登門送禮。至今她仍忘不了第一次品嘗「山東萊陽梨」的情形。她常以一種非常滿足的口吻跟我說:
「那是我這輩子吃過最甜美多汁的水梨。」
⋯⋯ 「只是頭家夫婦對我再好,當年隻身出門在外,寄人籬下難免還是會想家。」
「尤其在陰雨連綿的梅雨季或太陽快下山的黃昏,思鄉的情緒更為濃烈。」
沒想到話鋒一轉,母親的神情盡是感傷。
或許也是因為如此,母親特別同情那些年紀輕輕,就跟著軍隊撤退到台灣的小士兵。她不只一次紅著眼眶,娓娓訴說著當年親眼目睹那些單身的小士兵,在農曆年抱頭痛哭的情景。
對於母親口中描述的那群小士兵,我不認識。但是前幾年,透過公視所播放的那齣年度文學大戲-「曾經」,裡頭有幾幕紀錄關於小士兵於年節拜訪老長官的故事,其中一幕非常寫實的描述一位因過度思鄉導致精神異常的小士兵。
有一回,他藉酒消愁,沒想到反而因此亂了性,誤將長官的女兒看成故鄉的小女友,還持刀將她挾持到一間空屋,幸好在鄰人的協助下,最後化險為夷......這熟悉的場景,讓我忍不住淚流滿面,回想起母親曾經紅著眼眶,絮絮對著我說著故事的這一幕。
在我的成長過程,家鄉縱貫公路的另一側,一間間用鐵皮搭建的低矮房舍,裡頭住著一群退役的老兵。那兒有我認識的國中和小學同窗。對於眷村生活的認識,通常僅及於小時候以及來自文學書籍或電影的模糊印象。
還記得小時候,每到炎熱的夏季,父親會帶著釘耙和竹簍,跨上我們家那輛破舊的老爺車,趕在海水退潮的時刻,將我們兄弟姊妹,分兩梯次送往海邊。父親為了抄近路,總是將腳踏車繞進眷村裡的狹窄巷弄。每回經過那兒,不時可以聽到拔尖的京劇聲,從低矮的小窗口傳出來。而父親偶爾也會停下車來,和下半身穿著短褲、上半身卻光溜溜的老兵聊上幾句。
父親習慣以「老鄉」稱呼對方,而他們也會滿臉笑意,邊搖晃手上那把印有綠油精廣告的紙扇,邊操著濃濃的鄉音國語回應。而我的眼光總是被他們手臂上「殺朱拔毛」「反共抗俄」的藍色刺青所吸引。
直到婚後,我才稍稍有機會近距離去「認識」一位老兵。他是住在南部婆家隔壁的退伍老兵-楊先生。
楊先生個性拘謹、不茍言笑。平日對於鄰居,除了點頭、招呼表示善意外,私下幾乎很少與人交談,或許跟他不太會說閩南語有關吧。他自軍中退役後,就一直待在農田水利會當個小職員。直到四十好幾,才在別人的介紹下,娶了一位足足可以當女兒的十八歲台籍姑娘為妻。她大我十歲,婆婆要我們暱稱她「小阿姨」。我猜,她除了婆婆這個「老」朋友之外,大概沒其他年齡相仿的女性友人。
幾次寒暑假回南部,有緣跟她單獨談了幾次話。從她平淡的話語當中,似乎嗅不到任何情緒上的起伏。總覺得她和楊先生的婚姻,彷如矗立籬笆外的那一整排芒果樹,雖沒有鮮豔欲滴的花串,也沒有濃郁的花香,但是起碼結了累累的果實,讓人滿足。
後來聽婆婆進一步描述,才知道楊先生管她其實還蠻嚴的。他不喜歡「小阿姨」上別人家串門子,更不喜歡她過度打扮自己。有一回,和「小阿姨」年齡相當的大姑,送給她一條口紅當生日禮物,也沒見她塗抹幾回。經婆婆細問之下,才知道楊先生為了此事,一連生了好幾天的悶氣。長期以來,或許「小阿姨」早已對他產生依賴,面對有如父親般的先生,總是心存幾分敬畏吧!
為了貼補家用,楊先生花了一筆錢,在水利會分配的日本宿舍旁加蓋起一間鐵皮屋。一方面讓漸漸長大的兩個兒子當臥室兼書房,一方面讓「小老婆」開個迷你的糖果舖打發時間。「小阿姨」雖然只有小學畢業,但是平日會藉由閱讀國語日報充實自己。對於就學中的兩個兒子,更是照顧得無微不至。她的手腳非常俐落,平日除了看舖子、料理三餐、照顧老少外,還可以挪出時間的空檔,到鄰近的加工區,拿手工藝品回來代工。
有次,我抱著孩子,隔著竹籬笆,看到上穿碎花粗布衫,下搭寬鬆七分褲的「小阿姨」,頭戴著斗笠頂著烈豔,蹲在前院用力的劈開從林間拾回的枯木。從她一身標準鄉婦的打扮,以及與年齡不相稱的滄桑臉龐。我似乎聽見她緊閉的雙唇,隨著劈柴的力道,刀刀叨叨說著發生在台灣這塊土地,另一段芋仔番薯老少配的平凡故事。
2014.11.19刊登於台灣時報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