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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肝硬化,從住院到離世,前後大概一個月的時間。原本在桃園敏盛醫院治療,後來轉進終點醫院林口長庚。有一天我去看他,他竟指著窗外蔚藍的天空跟我說,那是海。起初我不知道,這是肝昏迷的現象,還一直耐著性子跟他解釋,是天空不是海。沒想到他還是堅持看到的藍天就是通霄的外海,後來我沒有繼續跟他爭辯,只靜靜陪著他看著天空,讓視覺落點在一棟棟病房之外,或許父親想與病魔告別,回到夢裡的那片遼闊。
父親生前除了抽菸,似乎沒什麼特別的不良嗜好。
一天二十四小時,除了吃飯、洗澡、睡覺,否則就連蹲茅坑都是菸不離手;從新樂園抽到長壽菸,後來家裡的經濟好轉,有一段時間他改抽外國菸,可惜嫌口味過於淡薄抽不慣。
有一年回通霄掃墓,和大弟在父親墳前聊起父親,大弟竟哭到無法自己。細問之下,他才吐露一段隱藏在他和父親之間的秘密。原來,在父親肝硬化住進長庚醫院期間,有一次菸癮發作,他竟隱忍到大弟北上探病的時候,才苦苦哀求他,可不可以讓他抽口菸,解解癮。大弟基於健康上的考量,當場拒絕父親的要求。
父親有時會因為體內毒素過高,陷入肝昏迷,完全分不清白天或黑夜。偶爾隔著大片玻璃窗,指著天空幾朵漂浮的雲,吵著說那是通霄的海邊,出院後要回去抓魚。腦筋清楚的時候,他多半沉默不語。
「其實,你們真的不用刻意對我隱瞞病情。」
「我大概都知道了。」
「我真的不想躺在這張陌生的病床,就算要死,也要死在自己的故鄉。」
「那天,我會拉下身段求你,是因為我知道你們六個孩子當中,只有你身上有菸。」
「你應該最能夠體會,我現在想抽根菸的心情。」
父親前後住院才一個多月,就撒手人寰。
大弟至今非常懊悔,當初沒有完成父親最後的心願。他說,午夜夢迴,只要想到當時父親絕望的神情,就會自責不已。
高中住宿,有一次半夜鬧胃疼,和我同校的哥哥急得打電話通知家裡。隔天一早,父親趕搭頭班公車,帶著他平日吃的胃藥出現在眼前。父女倆就這樣肩並肩走在寧靜的校園,一句話也沒說。直到我送他到公車站牌,才打破沉默對我說:「遮藥仔是日本製,誠有效,記得三頓飯後吃。」
而我面對父親及時送達的父愛,竟感到尷尬不自在,甚至有些不知所措。最後,竟連一句簡單的「謝謝」「再見」都說不出口。
從小接受日式教育的父親,就像吳念真導演拍過的電影「多桑」一樣,在嚴厲的外表下,其實也有非常柔情的一面。
那是發生在我學齡前的事了,當時我還蓄著濃密的長髮,母親忙不過來時,他也會在我洗完澡後,拿起木梳子幫我梳頭髮、編辮子,甚至抱抱我。雖然他編的辮子,總是因力道抓不準,結實到讓一個小小孩的頭皮發疼。
印象最深刻的還是那一回,身高不及灶頭的我,攀在大灶前看著母親炸豬油,沒想到一個不小心,把湯碗裡的半碗豬油打翻了,母親情急之下,隨手拿起裁縫用的那把竹尺,邊打邊罵。
當時,我只覺得母親心疼的是那半碗潑灑在地的豬油。但是,如今自己當了母親,回想起這件事,我懂,我懂那一鞭鞭狠狠抽打的紅腫裡,肯定有她的慶幸,慶幸我逃過一劫,沒有因此被滾燙的熱油灼身,留下難看的疤痕。
清楚記得當天,我坐在屋前榕樹下的水泥板上,哭得好傷心。直到父親騎著腳踏車,搖搖晃晃從街頭回來,問明我被打的原因。沒想到他不但沒生氣,還要我不要怕,邊說邊溫柔的摸著我的頭,並從口袋掏出兩毛錢,塞到我小小的掌心。
現在回想起當時他拉起我的手往屋內走的畫面,都覺得好幸福好溫馨。
婚後,偶爾帶著孩子回娘家。發現父親蒼老許多,話變少了。我總是透過孩子找話題,儘量跟父親聊天,好讓他逗逗外孫,而我也可以藉此機會幫他整理凌亂的房間。父母親感情並不好,為了三餐溫飽的問題,從年輕吵到老,雖然同住一個屋簷下,到了晚年,幾乎是各過各的。六個兄弟姊妹選擇與母親站同邊,父親表面不說,看得出相當落寞。但是同為女人,我不怨母親。
父親住院末期,大小便幾乎完全失控。有一次,他一直問我:「這麼晚了,妳大哥怎麼還不來?」事實上我很清楚,他需要我們幫他更換乾淨的尿片。當我跟他說:「爸,哥還沒下班啊!沒關係,讓我來。」
起初,他直說再等等沒關係。
但是,光從他皺眉的表情,就知道他真的很不舒服。尤其空氣中瀰漫著一股難聞的異味。後來在我的堅持下,他才勉為其難的答應。
我小心翼翼的幫他翻身清洗穢物後,再用棉花棒沾優碘擦拭皮膚上的潰爛。整個過程,父親幾乎是緊閉著雙眼,直到我換好乾淨的衣褲後,他才紅著眼眶,以微弱的聲音跟我說:「謝謝妳!」這是我們父女一場,最後的一次對話,也是身為子女的我,親手為他做的最後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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