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四日晚上七時外公離世。
六月五日晚上我回到上海奔喪，九日回港。
很難說服自己相信，你竟然真的走了，真的就這樣從這個世界上永遠消失！恍惚一切只是場噩夢，一朝醒來，你仍然滿心歡喜地衝我笑著，你寵溺的目光仍然眷顧著我。你會怕我吃不好而帶著親手做的菜到我家、你會在樓下的會所焗桑拿、週末我們再一起打麻將，你會用幽默風趣的笑話輕易地化解母親與外婆之間劍拔弩張的氣氛。
你甘心嗎？
向來健朗矍鑠的你，第一次住醫院竟已是癌症末期。
大家都騙你，不忍讓你絕望。騙了你六個月，無法挽回的依舊無法挽回。
你怎麼可能甘心？
你說要和我一起去看牡丹亭。
你說真正好吃的南翔小籠包不在城隍廟，等你好些了便帶我去吃。
你說還有很多地方沒帶我去玩。
你說要給我攤麵餅，外面做的那些都不好吃。
你說要回來香港跟我們一起打麻將。
你最近兩年過得很不快樂，我知道。
你說自己七十五年來一事無成，本來殷富的家財散盡，到頭來甚至沒有一套屬於自己的房子。你說處處是你家，處處無你家。
我總覺得自己窮，事業剛剛起步，要供樓要照顧自己家裡，尚無能力兼顧你。我總和母親說再給我兩年，只要兩年，我就可以鬆動些了。到時我就可以買漂亮的衣服給你，是啊，你是一個翩翩君子，身子骨架那麼好，總能把衣服穿得很好看。我會同你一起去看崑曲，去欣賞畫展花展。我們可以一起去尋幽探秘搜尋各方美食，去買那些其他人口中毫無實際用處的陶瓷娃娃。甚至我一直在想，幸運的話再多過幾年，或許我還能買一套房子給你。
一直以為還有時間。
一直說健朗如你，從來無病無痛的你至少可以活到九十歲。
一直認為時間仍然充裕，只要我再努力一點，你起碼可以過上十多年幸福滿足的生活。
你向來寵我，從我出生的一刻開始。
你替我取名字。
你說你是一隻老猴子，母親是一隻美猴子，我是一隻小猴子。
你說我在上海出生，我的名字就代表上海。
你說我出生的一刻你升遷了，你寄望我像我名字的諧音一樣將來仕途得意，步步高升。
小時候，你總是帶著我四處吃喝玩樂，你喜歡漂亮的女孩，可是你卻不帶酷似我美麗的母親的表妹，只帶我。
病發前兩年母親說你的脾氣變得越來越奇怪了，現在想來或許當時你已感到渾身不適，卻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可即便如此，你從來沒有對我發過一次脾氣，從來沒給我看過一次黑臉。不論你有多不舒服，只要一看到我，你就會展現出由衷的笑容，用你溫暖的大手拉著我的手說怎麼總是那麼冰。
即使在臨終前一刻，你念念不忘的，放不下的仍然是我。
對著圍繞在你身旁的親戚們，你託付的不是伴自己走過五十年的髮妻、不是你從小寶貝著，在醫院陪了你六個多月晨昏的女兒，而是遠在香港的我，這個沒來得及見你最後一面的外孫女。
你說我很爭氣，是個好孩子，你最喜歡我。
你說我父親待我不好，要舅公和其他親戚們多照顧我、多關心我。
你知道你所託非人，你知道你對我的關心和由衷的喜愛是那些人萬不可能取代的，可是即將油盡燈枯的你別無他法。
叫我如何償還這份恩情？
大大、大大，你尚來不及聽我最後一次喚你。
你怎麼忍心就這樣丟下我？就這樣永遠閉上你的眼睛不再看我？
這世間真有鬼魂嗎？你的魂魄在哪裡？
你知道我從來不怕鬼的，你若有靈，回來讓我看看你好嗎？
多想相信輪迴之說，如果真的有輪迴呵！
來生，不要做我的外公，做我父親吧！我們會是一對親暱到無所不談的父女。你會像從前那樣寵我，我會好好地孝順你，償還今生難報的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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