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點 : 辛亥路第二殯儀館。
今天，我去參加了一場陌生人的喪禮。
說陌生人或許也不是很正確，畢竟我認識他，不過，是在網路上。
雖然我只認識她兩年，除了固定每天都會上網聊天外，我們從來沒有見過面、說過話，
連視訊軟體都沒有使用，就真的只是很單純的「網友」。
但是，我卻從來也不曾懷疑過性別的問題，因為我們連生理期都能聊。
最後幾次聯絡，她只說最近身體狀況不太好，可能無法像往常一樣每天上線，
然後漸漸的，她出現的次數越來越少，終於，再也聯繫不上她。
就算在意，卻也無能為力，所有現實世界的交流與資訊，一個都沒有。
在這虛幻的網絡中，輕易地就可以斷絕所有關係。
過了一陣子之後，我開始從頭回想我們當初剛認識時的事情。
一開始，並非漫無目的，而是在找資料時晃進她的網站。
網頁裡充滿有趣的觀點和細膩的感想，我很快便被吸引。
幾次留言都得到詳盡用心的回覆後，我就像是習慣似地每天都會去報到了。
而她也像大部分的人一樣經常更新資訊，所以我們永遠都不怕沒有話題。
不論是當時還是現在的我，都沒有在網路上認識這麼聊得來的朋友，所以非常快樂。
如果說，現實生活總是令人喘不過氣到想要逃避進幻想空間裡的話，
我們之所以會決定不要在現實世界裡有任何聯繫，或許，正是因為這個原因。
每天晚上愉快的談天說地，沒有負擔、沒有責任，不會讓人煩惱還是難堪。
不用擔心說錯話或做錯事，得罪老闆得罪父母或者任何人。
我甚至一度覺得 :「啊啊、這就是完美的幻想世界了吧。」
所以－
好寂寞。
真的，好寂寞。
就算是從沒見過面，就算是每天只在網路上聊天，但那也早已成為我生活中的一部份。
心有點空空的，好像做什麼都不太對。
我還是每晚上網等待，也想過就算沒有她，
或許還是能認識其她像她一樣聊得來的朋友。
但，就像她的網頁停止更新一樣，我的世界似乎也隨之靜止。
從未預料，竟會是以這樣的方式接收到最後的訊息。
某天，她的弟弟寄來了一封Mail，簡短告知自己哥哥已經過世的消息，
以及為何會聯絡我的原因。
這時我才頭一次發現，她，不是和我年紀差不多的女生，而是個大我好幾歲的男性。
我請了假，去了會場。
簡單告知自己的身份和來意，他的弟弟點頭後表示感謝，親屬席上只有他一個人。
和他在網路上認識最久的那個人沒有來，什麼理由，他弟弟避而不談。
會場裡，還零星地坐著幾個人，似乎曾看過大頭貼，但也像完全不認識。
大家都是朋友，卻也都是陌生人。
喪禮上，我看著他的照片。
－什麼想法也沒有。
不過，總覺得有種奇異的感覺。
我這是在做什麼 ?
在被工作壓得喘不過氣的現在，特地向公司請假，就為了參加一場陌生人的喪禮 ?
還有比這更莫名其妙的事情嗎 ?
就算感到有些空虛失落，但反正又不會影響現實生活，聊得來的網友，再找就有。
所以，我有出現在這裡的必要嗎 ?
恍惚中，被啜泣聲驚醒。
兩個像是大學生的女孩相互安慰著，從我身旁走過，在前面的位置坐了下來。
然後，開始訴說與她認識的經過。
聽著聽著，我的思緒開始游移。
是的，沒錯。
我也是那樣的。
因為被了解而開心，因為她溫柔的回應而感動不已。
才不是什麼再找就有，知己，才不是那麼容易，隨便就可以取代的存在。
想著想著，莫名地，潸然淚下。
隨著程序的進行，腦袋似乎也跟著逐步放空。
道士的訟經和搖鈴聲彷彿像是催眠曲般，將我的靈魂一點一點地抽離。
現在究竟身在何處 ? 自己到底在想些什麼 ? 眼前的一切是真實還是夢境 ?
看不見的虛幻網絡如此脆弱，人與人的連結是靠著什麼在維繫呢 ?
思考著沒有正確答案的問題，虛無飄渺的世界也像正在分崩離析。
喪禮結束後，在場的人各自解散。
雖然很想和她們說話，卻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
畢竟我本來就不是個擅長在現實世界與人交談的人。
如果我是個健談、好相處的人，那麼現在應該就不會出現在這裡了吧。
正準備離開的時候，他弟弟叫住我，然後，把寫有帳號密碼的便條紙交給我。
「我想，哥哥會這麼做吧。與其讓辛苦經營的網站荒廢掉，不如拜託妳繼續管理。」
自己不懂哥哥熱衷的東西，也沒時間和興趣了解，他笑笑的說著，眼神卻難掩落寞。
我緊握住手掌對折成小正方形的紙條，站在捷運車箱內無意識地隨列車行進晃動。
看著窗外快速飛逝的景物，思考著，自己該思考些什麼才好。
下了車，在川流不息的人群裡，像個遊魂似地走回家中。
開鎖、開門，關門、鎖門。然後打開電腦，發呆。
只有自己一個人的，世界。我應該，要感到安心的。
什麼都沒有變。
除了心事再也得不到共鳴的回應外，什麼都沒改變。
就只是這樣而已。
今天結束之後，明日世界依舊。
按照平常的作息，七點出門上班。
辦公桌上仍是一堆待處理的資料，只會更多不會變少。
但是，辦公室裡的氣氛似乎有些不同。
「喂、妳看了嗎 ? 公布欄上的那個。真是厚臉皮 !
還要求大家都要包，誰認識他啊 ! 有夠不要臉的 ! 」
因為同事忿忿不平的說著，所以我去看了布告欄。
原來是不同部門的人要結婚的消息，喜訊上面清楚列舉出該包多少禮金的事項。
我不認識他，將來也沒有結婚的打算，這禮金包出去是絕對收不回來了。
雖然同在一家公司，但工作上毫無接觸，這樣也能算得上是同事嗎 ?
就好比沒怎麼說過話的同學，畢業後也從未聯絡，
卻因為結婚就丟紅色炸彈來一樣的感覺。
對人情世故很遲鈍的我，一向只會跟著大多數人的意見走。
很會做人的主管熱心笑說全部交給她，每個人該怎麼包她都會幫我們處理好好的。
聽說她女兒也是不久後就要結婚，想必對方回的禮金非得更大包不可。
剛才氣憤的同事一臉不屑地繼續抱怨。
對於這些，我總是感到疑惑，都市裡的人際關係似乎和金錢總得有所牽扯。
送禮物、包禮金包奠儀、請吃飯、辦活動或旅遊……好像沒有一樣不花錢。
越捨得花錢就表示越會做人 ? 不花錢就會丟臉且沒人緣嗎 ?
建立在這樣關係上的，就稱之為友情嗎 ?
若非如此，那，什麼才是真正的友情 ?
職場上，會有嗎 ?
我發出公告，開始在她的網站上以管理者的身份回覆留言。
明確告知站長已經過世，所以資訊不會再更新，有相關問題也只能選擇性回應。
我不想取代她，更不希望抹煞掉她的存在。
這裡，是她的王國，永遠不會消失的世界。
剛開始，原本常在留言版看到的那幾個人出現過一陣子，當然也包括當時的女大學生。
但我畢竟不是她，沒有可以延續下去的話題，終究逃不過清冷的命運。
很久一段時間，我就只是守著沒人點閱的網站，靜靜地回想以往快樂的時光。
某天，留言版上突然出現奇怪的留言，一個新來的網友說他正在寫抗癌日記。
我依照留下的網址前往瀏覽，輕快活潑的文字下卻寫著沉重嚴肅的內容。
一瞬間，思緒彷彿又跌入了奇異的空間。
網站上顯示的是個小男孩的形象，但字裡行間卻充滿著少女氣息。
我已經很清楚這不稀奇，在幻想世界裡性別一點也不重要，只要高興，想當什麼都行。
日記上寫著醫生告訴他只剩半年壽命，現在已經過了三個月，正是最掙扎的時期。
很想活下去，卻不知道有沒有那麼幸運，能不能等到奇蹟。
我陪著他，像當初她陪著我那樣。
但除了鼓勵和盡量在精神上支持他之外，其實什麼也做不到。
在離宣告日還有一個月左右的時候，他要求說想見面。
考慮後我決定同意，這應該算是我第一次見現實生活中的網友。
不知為何，有種如夢境裡甦醒過來的錯覺。
見到面後，果然是個很可愛的小女生。
花樣年華的燦爛笑容，與病床上的瘦弱身軀形成強烈對比。
在我面前大吃大喝蛋糕奶茶的她，笑容一直沒停過。
說著想談戀愛、想穿婚紗，但最想做的一件事，就是去對醫生嗆聲。
只要讓她活超過半年，多一天也好，她就要去對當初宣判她死刑的醫生飆髒話。
她很認真的說，這是目前最主要的目標，也是活下去的動力來源。
先把公然侮辱罪這種煞風景的東西擺一邊，在堅強的生命面前那些全都無關緊要。
我跟著她一起笑，但腦袋裡和參加公祭那天同樣空白一片。
人生已過了三分之一的我，是否有好好的看待「活著」這件事呢 ?
經歷了這些，就會積極努力的生活嗎 ?
或許，還是沒什麼改變吧，頂多只會想著要再對自己更好一點。
雖然從沒認真思考過，但至少，也未曾認為健康是一件理所當然的事。
好好的活下去，就只是這樣而已。
如果可以像網路小說那般編寫結局，無論何種劇情我都希望是 Happy Ending。
但現實總是比小說離奇，是驚濤駭浪的變數下所編織而成的命運。
還剩一個月，還有一個月。
約好了嗆聲那天我也要在場，之後還要一起去排隊排得要死的甜點店吃到飽。
我無法預測後續。
只希望，這條從虛幻世界連繫到現實的聯結不會輕易斷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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