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多喜歡我？」綠問。
「全世界叢林裡的老虎全都融解成奶油那麼喜歡。」
——村上春樹《挪威的森林》
時序剛過夏至，手頭上仍有許多複雜的想法在整理，腦中就莫名想起這個我十分喜愛而充滿詩意的句子。在這部整體故事悲傷灰色性強烈的純愛情節中，這幾句妙筆可說是提煉出閱讀上的樂趣，且收到實質上創意和想像力的功效。
關於想像力與詩意，我們是不是可以聯想到，此刻，如嘉年華慶典般進行的世足賽不正好就像是一首詩的極致展現嗎？（彼時觀賞日本卡通《足球小將翼》裡諸如「山達拿旋轉」、「里鮑爾迴旋」、「老虎射門」等等華麗而美妙的姿態與名稱；遙遙相對應於現今足壇各隊的「黃金左右腳」、「中場發動機」、「球王接班人」、「魔幻四重奏」等等使人期待的一等一球星和隊伍。）
請容我在這裡抄錄一段義大利導演兼作家帕索里尼的精準形容：「足球是一系列的符號系統，因此，是一種語言。球員盤球的動作就充滿了詩意。進球得分那剎那是最純粹的詩意展現的時刻。每個得分球都是一種發明，一個顛覆密碼的美姿。那是一種錯愕、無法逆轉、一股電擊、無法抗拒的氛圍，跟詩的語言一模一樣。冠軍賽的得分者就是最傑出的詩人。」
對於不斷使用文字書寫，而且尊敬文字的我們來說，這無疑是一種強大的刺激與感動。（我曾經試圖想像，如果政治也能這麼詩意，那麼或許就不會有如此多衝突和紛爭了吧！可惜的是，政治是一種詭辯的機制，如此嚴肅複雜而無法以尋常道理論計啊。）
我想起在課堂上，老師說起了某些片段的，光影交疊的故事。肢解屍體的命案、攀爬大樓墜落的死亡美感、鐵道怪客倫理劇裡回憶和抒情的光度、某位押解駙馬爺人士的生活雜事，到為期四年一度舉行的世足賽的記憶倒推。無論結果（是各種實驗的精神勇氣，自身巨大的陷落所包覆的變態心理？）是奇幻而弔詭、淒美或蒼涼，那些過程皆在在反應「那麼像一句詩的短暫存在」的美感。
拍攝電影《百萬大飯店》（The Million Dollar Hotel）、《慾望之翼》的導演溫德斯曾說：「故事往往只是尋找影像的藉口。」而行為的本身更像是電影史詩的刻劃，甚至超越了生命本身的意義，如夢似幻的場景、一個不起眼的動作思維，都能變成荒誕時刻裡的偉大藝術品。於是，我還記得在小說課的第一堂，老師要我們回想自己生命的啟蒙時刻——一個調度過去經驗所造成的記憶——某些時刻你做了什麼，錯過什麼，或者正在發生什麼（甚至渺小而無關緊要的事），一直到許多年後也許才發現，某段意義竟然化開成一個關鍵的影子影響著你甚遠。
（如果是老虎融化成奶油的話，那種影響就很俏皮的深刻了。）
我曾在某個放學的星期一下午，經過要往美堤河濱的基湖路口，想念起去年和前年或更早以前於河濱公園的美好時光。無論是單獨陪著一位女孩走過的土壤碎石路，那天所遺留下春風的溫度和彷彿踩著天空中雲朵般軟綿綿的話語（後來不了了之的那些錯過的時光與後悔莫及）；抑或是陪伴我渡過眾多孤寂時刻的玩伴們，於夏日午後的陽光正盛，勁風掃過刮疼稚嫩生澀的臉頰時，我們偷偷違規燃放水鴛鴦、老鼠砲等等爆竹的無知（誰又能想得到在幾年後的跨年夜，同樣的一群人因緣際會再次聚集此地，燃放鞭炮而不慎釀成火災的慌亂不知所措）。某個寒冬之夜，我們沿著道路的邊緣橫越內湖、松山區，準備一口氣抵達台北101的決心，當星光遙指著黑暗深處的心靈想望，我們緊緊挨著彼此的話題呵氣取暖。我相信自己是十分幸運的，雖然一直在人生的旅途上不滿足，更不順遂，但只要存有那麼一點點感動，都會讓我感到十分自在與安心。
我渴望的也是我失去於童年時的關愛與需要。如果當時我沒有遇見他們（如果我也沒有遇見你），我沒有跟著如此作為，那麼我會有什麼改變呢？
W，你歸航了，而我還在起程的路上。關於這段等待的時間裡發生的諸多事情，我無以為繼的失落著。我幾度失去耐心和信心，在傾斜的空間，連思考都顯得困難重重。最重要的是，我其實仍是個走不出自己的懦夫。
W，很多事情比我想像的難開口，我不能對你說的並不是我不想說，而是我沒有勇氣。我是活在那個青澀年代的人，過去的種種像是不斷長出的鬍鬚，再怎麼努力刮除都仍看得見那隱隱的鬍渣。我失去與人溝通和接納事物的能力一如失去球感，在技術層面未必不如人，卻輸給怯懦的心裡。我害怕殘酷的事實是：我並不想長大。當所有的指涉都形同虛偽，冷漠和孤寂就是我逃避媚俗的方式。一如傷害的發生來的如此突然，像是基因突變或者細胞自行分裂。我再也沒有能力說話與聆聽。一個人被土石堵住通往世界的甬道太久，那他是會忘記自己要如何開口，甚至連一個音都發不出聲。比如久居在一間暗室，必會害怕耀眼光芒突然刺激視神經。我是這樣一個卑微的人，連一點點同情都顯得多餘的多。
給你寫東西，是我很大的一個慰藉。讀著你寫給我的日記的同時也讀著你的心，一遍再一遍，我幾乎都要哭出來了。而你也同是一個纖細敏感的人，你可能也曾經在黯夜裡被時間關起來狠狠遺棄的那個小孩，也許你多少通過那種難堪不安，貼近過「我沒有領到蠟筆 / 沒有得到一個彩色的時刻 / 我只有我」（顧城《我是一個任性的孩子》）的心情吧！
我上一次流淚，是在看《2006靈犬萊西》首映會的時候，牧羊犬穿越一千兩百公里的距離回到主人身邊而體能耗盡的那個感動。我們多半像是被貧窮（生活的困境）所變賣的那隻牧羊犬，我們也同時是不能保護自己心愛寵物的那個小男孩。忽然想想，我們都曾於生命的低迷時期被放逐與失落，我們彼此渴望一種溫暖，熟悉的、肯定的、被認定的情感，而一旦我們被遺棄我們就不斷渴望能夠回家。所以我的感動是源自於我的孤獨，讓我以為自己是牧羊犬和小男孩的化身。
我很喜歡的一個歌手同恩在新歌《一下下》裡這麼唱到：「我只想再哭一下下 / 把記憶徹底地分化 / 等哭完我就會回家 / 眼淚我會替自己擦」不正說中了我們心底最後一絲情緒化的渴求。男兒有淚真的不輕彈？你和我，以及更多和我們同樣憂傷的人還需要壓抑多久，如果我們曾經失去過笑、抒情詩、愛人與犧牲的能力，那最後我們連表達自己的能力都要失去了嗎？
所以男兒有淚就輕輕彈吧！或者就像某句歌詞裡唱的「我知道傷心不能改變什麼，那麼，讓我誠實一點。」（溫嵐《祝我生日快樂》）
而眼淚，就會是生命中無可避免的潮濕嗎？是天空宣洩止痛的雨水，還是我們泅泳靈魂的海洋呢？
因為你告訴我說，你與雨水海洋的牽連就像是命中犯水一樣。
W，如果海洋之於你是天空之於我的重要。如果你是渴望潛泳海洋的一隻座頭鯨，我就是企求翱翔天地的侯鳥。如果你仍不斷尋求另一隻同伴相濡以沫，我則在一路向北的同時心已悄悄駐留於南岸。
當你開始知道人也有極限，知道我們一旦習慣了某些習慣，就一直耽溺其中而不願再離開了。於是你企圖改變自己。所以你說決定要從海洋出走，開始登山，我也不覺得意外。就像《挪威的森林》裡的玲子姊，她終於最後選擇離開那個療養之地，就某些意義來說，也許是正確的決定吧！因為人一旦做了對的事情，似乎就會覺得自己開始偉大了起來呢。
我現在還不能明確告訴你我為什麼還是在天空遙望，不斷加大盤旋的角度。因為可能連我自己也不甚明白，我尋找的是某個答案還是另一個無法解答的問題。我的跌跌撞撞，讓我搖搖欲墜。我只是想快樂一點，自由一點，其他我什麼也不想。
W，你在上一篇日記末端提了個問題。你說，身為天空的我是在哪一個地方看著呢？還是說，天空，其實就是在海面上的倒影。我在此想回答的是，「如果你沒有用全速跑進一百公尺九秒的境界，你是不能體會所謂的極限世界。」所以，當我用全身的感受、知覺，孤身飛到最後的終點，那麼，在這之前，你所猜想的（千萬種奇奇怪怪的景緻）會是個怎麼樣的世界呢？那，我又如何以自己的方式繼續看待著這樣從此被奇妙「定義的我」呢？呵，說不定很有可能啊，我們從這個點往幾萬里的方向望去，還以為海天是相連一塊的呢。
我想就等到全世界叢林裡的老虎全都融解成奶油的時候我再給你答案，你說這樣好嗎？親愛的W。
p.s.
很抱歉我竟然錯過你的生日，還有祝福。
我最近聽到一首非常感動的歌，這裡把它送給你。
南拳媽媽《離家不遠》
「隨著成長 遠離家鄉 回頭遙望 我滿肩堅強
為了夢想 振翅飛翔 怎麼遺忘 熟悉的家鄉
＊When you feel the slip
When you start to crack
When it’s all to hell
Know I have your back
Whether right or wrong
Is beside the point
’Cause we’re more than blood
背起了行囊 我翻越熟悉的牆
在腦海傾注 滿溢整缸的夢想
成就的模樣 我總不停的想像
怎麼卻忘了 母親想念的風霜＊
＃當我張開翅膀 試圖往夢裡闖 時間卻不經意 迷失家的方向
當我滿載成就 回頭向起點望 灰塵佈滿翅膀 飛不回那扇窗＃
想像遠方 絢爛星光 鐘聲敲醒 如茵的艷陽
為了夢想 我選擇翱翔 怎麼換回 淡淡的憂傷
張開翅膀卻迷失方向
Repeat ＊,＃
如果你記得方向 家就在不遠前方 只有家的燈光比夜空中的星星還亮
要是你迷失方向 想找個地方流浪 家永遠在你的身旁
太陽才交替月亮 星星又籠罩了窗 爸媽斑駁的鬢角訴說了逝去的時光
就算沒地方流浪 只要你記得方向 家永遠在你的身旁
Repeat ＃
當我張開翅膀 時間卻不經意 迷失家的方向
當我滿載成就 灰塵佈滿翅膀 飛不回那扇窗」
95/06/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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