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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很久以前。
其實並沒有很久。只是感覺起來非常非常久而已。
很久很久以前,腳一家人是不穿黑色風衣的。就像之前提到過的那樣,腳一家人各個體態優美,他們從海洋脫離人魚之身上了岸,幻化為人形,開始行走。由於身上流著人魚貴族的血液,使得他們的皮膚永遠像是還浸泡在海水裡一般光滑透明。有許多人因此而對腳一家人的存在發出讚嘆聲,也有人因此而打心底討厭腳一家人。「哼。貴族有什麼了不起嘛。那些嬌生慣養的人最自以為是了。」
對於這一切腳一家人有時覺得高興有時覺得沮喪。他們並不是為了要高人一等所以才擁有那些優美體態的。只是很單純地因為在人魚王國中成長,每天用尾巴游來游去,所以就自然變成這樣了。腳一家人,的確在舉手投足上都有某種雅致的氣韻,他們的神情也總是煥發著宛如太陽穿過海面般的光。
但這一切都是次要的。重點是,腳一家人離開了海洋來到陸地,爲的是尋找他們的家。傳說在陸地上的某個地方,存在著專為腳一家人而準備的家。於是腳一家人拋棄了尾巴,用有點不良於行的跛腳姿態開始沿著東部的海岸線穿越險峻山脈,進入優柔的南方平原,走過烈焰下的西部沙漠,來到北方潮濕的沼澤盆地。在這樣的過程中,他們幾度以為找到了他們的家又失去。
在那宛如被刀鋒大片削過似的重重山璧之間,曾經有一間巨大堅固的石屋。石屋擁有著既高又寬的大門,永遠承受著日照的光和月亮的顏澤,吸收所有掠過山谷的風中呢喃,充滿智慧地屏障且守護著石屋。那扇大門在腳一家人緩緩經過的時候,發出了細細的微光。
腳一家人震攝地停下了腳步,凝望著那扇大門。並且輕輕地敲打門板。
有人在家嗎?腳一家人問。
門沒有回答,卻發出咿咿呀呀的聲音,沉重且緩慢地打開了一道入口。
腳一家人走進了大門。他們想,大概就是這裡了吧。這裡就是我們的家。
然而大門在他們走進之後卻沒有辦法再闔上。腳一家人在屋內一方面因為那石屋本身的巨大堅固而感到某種安心,一方面又因為門關不起來而揣揣不安。
終於石屋告訴他們,屋主只是暫時離開而已。過一陣子就會回來。
腳一家人既失望又不捨。明明知道這裡不是自己的家,卻無論如何沒有辦法離開。他們坐在屋子裡面對著大門,和大門一起承受著日照的光和月亮的顏澤,聆聽所有掠過山谷的風中呢喃,感受著石屋本身的智慧與安然。
腳一家人暗自期待,也許有一天,石屋會告訴他們,沒問題,這裡就換給你們住吧。
不過石屋沒有再對腳一家人說過話。
為了不要被當作擅闖民宅的盜賊,腳一家人最後還是離開了石屋。繼續他們的跛行。
「咦?這不是腳一家人嗎?」經過南方平原的時候,一間茅草屋在樹木的香氣中發出了聲音。
是的我們是腳一家人。腳一家人回答。不過你怎麼會認得我們呢?
茅草屋回答不出來。茅草屋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會認得腳一家人。也許那些茅草在很久以前曾經漂流於海面,並且被依然是人魚之身的腳一家人撿拾過吧。
「要不要進來坐坐,休息一下?」茅草屋對風塵僕僕的腳一家人親切招喚。
好啊謝謝。腳一家人感激的回答。
也許就是這裡,也許這裡就是我們的家。他們想。
茅草屋也說,「嗯嗯嗯想待多久都沒問題。別客氣。就把這裡當作自己的家一樣吧。」
於是腳一家人住了下來。
雖然南方平原的氣候非常溫和,也沒有什麼可怕的天災,但畢竟還是有春夏秋冬,日夜更迭。有時候也會下雨,而且附近的蚊蟲也很多。茅草屋對於這一切都無意完全阻隔。一到冬天就咻咻咻地透進冷風,夏天又經常讓各種奇怪的蟲子爬進來咬人,下雨的時候就滴滴答答地讓大家忙著把積水往外潑,有時還會有幾根茅草在一陣大風吹過的時候忽然掉下來。
這裡真的是家嗎?腳一家人不禁逐漸疑惑了起來。
茅草屋因此而感到很不高興。老實說,茅草屋從一開始就有點討厭腳一家人的貴族氣息。雖然優雅的體態很不錯,可是那份嬌弱讓茅草屋覺得有點要不得。茅草屋原本以為腳一家人在這裡住久了會逐漸改變的。
為什麼皮膚不弄得粗糙一點呢?以前在這裡住過的人就不會被叮成這樣。茅草屋有點不屑地看著他們身上被蚊蟲咬出來的紅腫印子。
被蚊蟲亂咬已經夠難受的了,反而還要因此被討厭。腳一家人覺得很委屈。他們開始想,也許這裡不是家。
於是在某一個清晨,當茅草屋依然沉睡的時候,腳一家人提起行李默默地離開了。他們再度開始了長遠的跋涉與跛行。進入烈火燒烤的西部沙漠。
才剛剛進入沙漠邊緣不久,就看見一塊極為美麗的綠洲。水色鮮豔的彷彿春天,仙人掌花開得既茂盛又華麗。一間形狀不規則的泥土房子佇立在大太陽底下,門窗則掛著樹葉屏風和古老貝殼化石做成的風鈴。鮮紅色的花朵開滿周圍。腳一家人完全眩惑地看呆了。
泥土房子說,「進來。」像是咒語般的口吻。
他們不確定這裡是不是家,卻失神地走進了房子。他們在那裡喝甜美的泉水,望著火燒般的炫麗落日,摘下鮮紅的花朵戴在身上,感覺無比鮮明的生之喜悅。
直到有天晚上,腳一家人忽然在沉睡中,同時因為過於寒冷而驚醒。
他們啞然的望著四周。在沉默中震驚的來不及感覺巨大失落。
無論是泥土房子還是仙人掌花,整個小小綠洲的一切都瞬間消失了。就像從來不曾存在過一樣。圍繞在腳一家人周圍的,只有從廣大夜空灑落的寒冷月光,鋪在無邊的沙漠上。由於實在太過寒冷的緣故,腳一家人甚至無法繼續睡覺,只有當下又收拾行李開始他們的跛行。
接下來,腳一家人走了很久很久。沙漠實在太大了。他們既渇又累,皮膚也被刮得粗糙乾裂,他們逐漸開始覺得,也許陸地上,沒有他們的家。也許傳說只是傳說。他們的家並不存在。他們累了,卻已經無法再回到海中。他們已經離海洋太遠,也失去了人魚的尾巴。
唯一能做的只有繼續走下去而已。
腳一家人終於穿越整片沙漠。進入北方沼澤。那裡的濕氣讓他們稍微停下了腳步。雖然沒有家,但是腳一家人不打算離開這片沼澤,他們就這樣在沼澤中到處流浪。
「喂喂喂!晃來晃去的在幹什麼呀?」發出這聲音的是一間用粗大原木蓋成的森林木屋,長相非常豪邁,身上帶有些微的青苔。
沒什麼。腳一家人說。
「你們住哪?」森林木屋說。
沒有。腳一家人說。
「沒有?什麼沒有!你們當然就住這裡!哈哈哈!」森林木屋說。
不,我們不住這裡。腳一家人說。
「錯!你們住這裡!這裡就是你們的家!來吧來吧!」森林木屋將自己的門窗全部打開,還召喚了小鳥們齊聚在一旁唱歌歡迎。
這裡不是我們的家。我們沒有家。腳一家人說。家不存在。
「說什麼傻話!這裡絕對就是你們的家。我已經等你們等很久了啊!」森林木屋說。
是嗎?腳一家人還是覺得不敢相信。
「是啊是啊!我已經等你們很久很久了!」
腳一家人沉默地看著森林木屋好一陣子,大家手牽手地站在濕濕的森林氣息中,聽著鳥鳴聲。
他們覺得很害怕。腳一家人不想再失去了。
於是大人小孩默默地手牽著手,背過身,就要這樣離去。
「不要走!不要走啊!」森林木屋使勁力氣地呼喚,「求求你們留下來!相信我!相信我!這裡真的就是你們的家!不要離開我呀!」森林木屋一面大聲朝著腳一家人的背影喊著,一面開始大聲哭了起來,「我已經等你們好久好久了呀!嗚哇!嗚哇!嗚嗚哇哇哇!」
於是腳一家人也哭了起來。他們一面繼續背對著森林跛行,一面不斷落下大量的淚水,滑過他們乾裂粗糙的皮膚。那淚水中的鹹味使他們想起遙遠的海洋故鄉。腳一家人停下了腳步。擦乾充滿記憶的眼淚,回頭看。
這裡真的就是家嗎?腳一家人輕輕問。
「相信我!」森林木屋發出堅定的聲音。
於是腳一家人對著森林木屋,大人小孩手牽著手又哭了起來。
他們走進了森林木屋,然後住了下來。
剛開始的時候,他們還經常會被莫名的不安所襲擊。懷疑著一切也許都是錯覺,其實這裡不是家。也許房屋會忽然說屋主是別人,也許過一陣子會開始討厭他們,也許有一天會忽然消失。這裡不是家。腳一家人在不安之中幾度打算逃離森林木屋。
每一次剛踏出家門不久,就會都被森林木屋大聲呼喚著回去。
漸漸地,春去秋來冬盡夏初,腳一家人逐漸放下心情,開始把森林木屋真正當作家。
森林木屋用清晨的朝露為他們洗滌,以落日的霞輝替他們擦身。腳一家人長年跋涉的傷痕開始慢慢癒合。木屋每日每夜都大聲歌唱給腳一家人聽。
腳一家人慢慢地學著唱那首歌。
然而當他們終於也能自己大聲唱出那首歌的時候,森林木屋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已經不唱了。腳一家人覺得很疑惑,他們大聲唱了一遍又一遍,但是森林木屋沒有任何回應。像是忽然把頭轉向另一個方向發呆的水鳥般聽不見他們的歌聲。
怎麼回事?腳一家人終於鼓起勇氣,搖晃著木屋問。
木屋從長長的發呆中醒覺過來,發出陌生的聲音說,「我也不知道。不過,那首歌我已經唱膩了。還有,這裡也已經不是你們的家了。」
腳一家人沉默地看著木屋。
木屋說,「可是如果你們還想要繼續住的話沒關係。」
腳一家人沉默地看著木屋。
木屋說,「我不會把你們趕走的。雖然這裡不是你們的家,我有時候也會覺得人太多了有點擠,不過你們還是可以待在這裡,真的沒關係,我也不希望讓你們在外面日曬雨淋。」
腳一家人沉默地看著木屋。
然後木屋又忽然把頭轉向另一個方向繼續發呆了。
於是,腳一家人這次連行李都沒有拿,就手牽著手地默默離開了森林。他們在一個下著雨的夜晚,從路邊垃圾堆裡撿出好幾件大大小小的黑色風衣,披上肩頭,緊緊繫好,並且繼續他們微微跛行的流浪。
不應該輕易相信傳說的。原來。
家不存在。
腳一家人從此失去了他們的眼淚和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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