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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到底是誰呢?請問。」
「欸?」
「一直沒有問。之前。有點失禮很抱歉。」
「欸?我?我是Miss唇啊。不認得嗎?」
「嗯。妳剛才說的那些我都不太明白。其實。」
「欸?」
「某人、妳、眼睛、心。那些。我不知道。」
「不知道?」
「嗯。不知道。……不記得。應該這樣說吧,或許。」
「欸?欸?欸?」
「知道的只有這裡而已。我。」
「在這之前的事情什麼也不記得了嗎?」
「嗯。」
「真的嗎?可是也不過才一個多月而已呀。就忘光光了嗎?」
「一個多月?」
「對呀。」
「……。」
在極度驚訝中,Miss唇小心翼翼地觀察著鼻子兄,然而鼻子兄臉上沒有絲毫困惑的表情。沒有一丁點受到衝擊所顯現出來的搖晃波紋。
「嘿。鼻子兄,你,你究竟以為自己在這裡多久了?」
「一直在這裡。我。」鼻子兄毫不困惑毫不猶豫地用理所當然的聲音回答。
「……。」
「……。」
地窖裡暫時落入安靜。在那期間,Miss唇只是啞然地一直望著鼻子兄。鼻子兄則默默地喝著手中的紅茶。除了那偶爾發出來的喝紅茶聲音之外,空氣中完全沒有一點點聲響。正因為如此才能夠聽見鼻子兄喝紅茶的聲音吧。那真的是非常非常微小的咕嚕聲。落在可以被稱之為「無」的絕對安靜中。那既不是某些書上所常形容的那種壓倒性的沉默,也沒有令人窒息的封閉性,不會相對地在腦子裡產生嗡嗡嗡的回音。它非但沒有以巨大的姿態帶來任何壓迫感,相反地,如果不留心的話很有可能根本不會注意到。安靜的本身,像是一張剛剛上完油料的小幅風景被掛在牆上那樣輕巧合宜。甚至說是風格樸素的一種絕對安靜也不為過。
總之,這樣的安靜Miss唇注意到了。並且在那安靜之中忍不住開始重新四下張望這間地窖。生鏽的鐵門,暗沉的窗板,乾淨的流理台,有破洞的毛巾,牆上的鐵釘,單人床上的老舊被單,和書架上陳列的七本厚厚大書。每一本看起來都一副很重的樣子,書皮也都被磨損的相當厲害,看了就令人擔心是不是一搬下來就要噗啦噗啦地往地上散落。
和這一切比較起來,用巨大正方形岩石所整齊堆疊起來的四面牆壁、天花板、地板,則潔白地感覺不出歲月痕跡。
Miss唇想像著「一直在這裡」的生活會是什麼樣子,然後才忽然意識到,雖然是位於地層深處的封閉地窖,空氣卻不知怎麼地竟然是流通的。雖然無法想像那些巨大正方形岩石之間的完美接合處會有縫細讓空氣跑來跑去,但總之這裡面並不是凝結的滯鬱氣息。並不是一個停止的世界。
沒有停止。但是也沒有前進。依照著和外面一切無關的速度自行原地悠然地轉動。
Miss唇望著潔白的岩石,假裝自己的視線穿透而過,接著看見緊貼在牆外的暗灰岩層。然而岩層以無止盡的厚度包圍著地窖,即使用想像力都沒有辦法繼續穿透。岩層之外只有岩層,岩層之後只有岩層。那對於此刻坐在地窖裡面的Miss唇而言,等於是堅硬的黑暗的比世界本身還廣大的,牆。
Miss唇忽然覺得有點悲傷。她將視線回到鼻子兄身上。鼻子兄的紅茶已經喝完了,正凝視著什麼般地在發呆。
可以出去的時候一定要帶鼻子兄一起離開。Miss唇決定了。雖然現在看來光是要把門窗打開都是大問題,不過,總會有辦法的。她記得很清楚,這附近真的有條捷徑,順著樓梯一直往上走不用多久就可以抵達樓梯間,一出去就是下水道。攀著下水道的梯子再往上,就可以把頭探出泥土看見公園裡面的涼亭。亭子裡說不定會有穿著內衣的老公公們在下棋,旁邊有小朋友在玩蹺蹺板,小鳥在樹上叫,剛買完菜的家庭主婦推著菜籃在花陽傘的遮蔭下慢慢地經過。
只要回到了那個世界,鼻子兄一定就能夠想起一切。Miss唇如此相信。她一面浸泡在絕對的安靜飽和中,一面回想著公園裡的種種聲響,直到地窖內的安靜溫吞地慢慢吸掉那些記憶,然後腦袋裡的風景暫時跟著地窖一起落入無聲狀態。
真奇怪,明明才幾個小時前的事情,卻好像已經是很久以前的記憶了。Miss唇困惑地察覺。
不知過了多久鼻子兄終於打破沉默。「肚子餓了嗎?」鼻子兄說。
「欸。」經這麼一問才發現居然還滿餓的。Miss唇笑起來。明明沒做什麼事情肚子居然就餓了,「中午了嗎?」
「嗯。」鼻子兄拿起桌上的杯子離開,「餓了不是嗎?」
「餓了。」Miss唇有點不好意思地說,「我來做飯吧?」
鼻子兄搖搖頭,正在大鍋子裡注入清水放到瓦斯爐上,啪地打開爐火,「我來。」
「喔。那……那就麻煩你了。謝謝。」
「嗯。」
「晚餐的時候再換我來做吧。」
「我來。」
「喔。那……那就真的麻煩你了。不好意思。」
「不會。」
事實上這樣一來Miss唇真是暗暗鬆了一口氣。她其實很不會做飯。
午餐當然是海鮮濃湯麵。在等待這鍋麵條煮熟和那鍋濃湯煮沸時,鼻子兄正用大碗公打兩顆蛋進去攪拌。聽著湯匙在蛋液裡撞擊碗公所發出來的規律誇啦誇啦聲響,鼻子兄的心情才終於比較安定了下來。這不但是他所特別喜愛的聲音之一,也是屬於每日中午的聲音,他的生活裡的每日中午。誇啦誇啦誇啦誇啦。煮熟的麵條放入煮沸的濃湯中。緩緩用大湯瓢在濃湯裡攪拌著大圓圈,同時將打勻的蛋液徐徐以細線的方式穿過蒸氣注入轉動的漩渦裡。細線蛋液一落入鍋子裡就開始跟著濃湯繞圈圈,同時快速地改變了顏色成為蛋花。最後,放入青菜和四隻蝦。啪。熄掉爐火。
沒有錯。他的午餐還是正常地在依序舉行,裡面有確認著他的一切的細微步驟和味道。鼻子兄用方才拿來打蛋花的大碗公盛了一碗海鮮濃湯麵。
……等一下。
他煮得份量和自己平常一個人吃的時候沒有兩樣。
鼻子兄忍不住嘆了一口氣。自從Miss唇出現以後直到此刻,這是他第一次針對這個莫名其妙的狀態發出比較明顯的情緒反應。
「怎麼了?」Miss唇的聲音從背後傳來,「需要我幫忙嗎?」
「不。謝謝。」鼻子兄一面回答一面拿出另一只大碗公。沒辦法今天中午只好吃平常的一半份量了。由於鼻子兄向來習慣在中午吃得特別多,所以那份量對Miss唇來說應該是剛剛好吧。
將兩碗湯麵端到桌上。取來餐具。「吃吧。」鼻子兄說。
Miss唇點點頭,望著面前的食物。
鼻子兄究竟在什麼情況裡呢?Miss唇覺得還沒有完全明白。還是先慢慢觀察一陣子再說吧。
午餐用畢之後Miss唇主動將餐具收拾到流理台那邊洗滌。在那之間,鼻子兄一直沉默地站在後面望著Miss唇的背影。等到Miss唇洗好鍋子、碗公、筷子之後,才過來煮咖啡。
「要喝咖啡嗎?」鼻子兄拿出他心愛的小小鋁壺,將那義式摩卡壺的蓋子掀開注入清水。
「好啊謝謝。」Miss唇說。
「想先說明一下,有件事情。」鼻子兄在濾器內放入兩人份的咖啡粉。
「好啊。什麼事?」
「嗯。」將小小鋁壺放上瓦斯爐,開火。
「嗯?」
「嗯。」鼻子兄走到桌子旁坐下來,凝視著瓦斯爐上的小小鋁壺,考慮著該怎麼說明。
Miss唇只好和鼻子兄一起望著坐在火圈上的小小鋁壺,耐住性子等待著鼻子兄的說明。被兩人凝視的小小鋁壺比起平日來,像是被賦予了雙份期待般地加倍可愛,以加倍美好的預言姿態露出小小微笑。等一下喔。等一下會有加倍美好的禮物出現喔。先安靜地深呼吸然後期待著吧。安靜地,安靜地,然後,啊,就是現在。咻--咕嚕咕嚕。
那是象徵下午時光於焉開展的美妙水聲。沸騰中的水化成蒸氣被咻咻咻地往上吸,然後咕嚕咕嚕地從吸管冒出來,流到吸管四周繼續咕嚕咕嚕地沸騰。
咻--咕嚕咕嚕。咻--咕嚕咕嚕。小小鋁壺渾身發燙地唱著歌。壺嘴朝空氣奮力噴出白白的煙,地窖內瞬間充滿了咖啡香。怎麼樣?很棒的禮物吧?即使是封閉的白色地窖也不寂寞了。咻--咕嚕咕嚕。
鼻子兄聆聽著那歌聲,直到座底的部分傳來水分被吸得差不多的斯,斯,乾乾的聲音,才起身去關掉瓦斯爐。倒出兩杯Double Espresso。端回桌子重新坐下。
「謝謝。」Miss唇端起小小的黑色咖啡杯啜一小口。哇。好苦。
鼻子兄也喝了一口,這才終於開口說,「是這樣的。事情。」
「欸。」Miss唇放下咖啡杯。
鼻子兄凝視著咖啡杯,「可以的話,如果,」鼻子兄說,「想盡可能維持原本的生活,我希望。」
「啊。」原來是這樣啊,Miss唇點點頭,「打擾了你對不對?是不是很困擾?」Miss唇覺得很能理解。畢竟對鼻子兄而言自己只是個莫名其妙憑空出現的陌生人。
「說困擾也……」鼻子兄停一下清清喉嚨,「嗯。並不是妳的錯。總之。也沒有太過困擾。嗯。但想盡可能維持原本的生活。就好了。」
原本的生活。Miss唇又再度想像了一下鼻子兄長久以來(至少對鼻子兄而言是如此)居住在地窖裡的情景。
「我明白了。」Miss唇說,「你就按照平常生活的方式繼續一切吧。不需要因為我在這裡而特別改變什麼。」
「嗯。」鼻子兄看看Miss唇,試圖不要顯得不禮貌地繼續強調,「煮飯。我來。洗碗。我來。」
欸?Miss唇盯了鼻子兄好一陣子,這才真正明白。剛才幫忙洗碗讓鼻子兄困擾了。
「我懂了。」她輕輕地微笑起來,「盡可能維持原本的生活。我懂了。我會非常安靜的。幾乎就像不存在一樣。」
「不。我……,」鼻子兄忽然覺得自己的要求不知道是不是太過分了,一時間想要尋找更能讓對方接受的形容卻找不到。
「沒關係啊真的。」Miss唇微微傾身,「你就盡可能維持原本的生活吧。我覺得這樣也好。」
「嗯。嗯。」鼻子兄點點頭。
「那麼,就從現在開始吧。」Miss唇笑著說。並且拿起咖啡啜了一口,卻還是因為實在太苦而放下。
鼻子兄看了Miss唇一眼,點點頭,站起身去拿了裝有方糖的玻璃罐和一瓶牛奶過來,連同小湯匙一起放在桌上,接著,便轉身開始去進行下午該做的事情了。
拉開靠北的櫥櫃,一一將裡面的東西拿出來檢視,聞一聞,再放回去。
Miss唇始終坐在桌邊靜靜地喝著加了牛奶和糖的Double Espresso,並且望著鼻子兄的動作。
櫃子裡的東西,就像地窖裡的物件一樣,從一開始Miss唇就發現了有許許多多令她眼熟的部分。有些東西她不認得,有些東西她覺得有模糊的印象,有些東西她卻非常清楚。
比方說那個義式摩卡壺。那是某人在多年前經常使用的咖啡壺,後來送給別人。
比方說櫃子最上面那個紅色煙灰缸。那是某人去年旅行的時候帶出門,後來遺落在某家旅館忘記帶走的。
比方說,鼻子兄現在正在聞的一個木盒子。紅棕色的木盒子裡面有沐浴乳的味道。
Miss唇忽然湧起一股要張口唱歌的衝動。為了怕打擾鼻子兄只好盡量忍耐著繼續喝咖啡。然而歌曲本身卻自動在腦子裡面啪地打開來,並且非常大聲地播放了。
嚕啦啦嚕啦啦嚕啦嚕啦勒,嚕啦嚕啦嚕啦嚕啦嚕啦勒。
嚕啦啦嚕啦啦嚕啦嚕啦勒,嚕啦嚕啦嚕啦勒。
那個木盒子長久被遺忘在角落,有一天忽然被某人發現,雖然連東西怎麼來的都不記得,不過發現之後,還是拿出來細心洗乾淨,擺到桌子上,專門拿來放零錢。某人有個壞習慣,每次進家門之後總是一把抓出口袋裡的鑰匙和一堆零錢,誇啦誇啦地就隨意扔在桌上。要出門了只拿起鑰匙放進口袋就走,零錢越堆越多而且總是沾滿了厚厚灰塵。有的掉到地上,有的被書本雜物覆蓋住。除非忽然要特地出門去買煙,否則是不被當錢看待的。
某人將那堆髒兮兮的零錢全部倒入盆子裡,倒進沐浴乳然後用清水洗了好幾遍。Miss唇記得好清楚。某人當時一面將兩手像洗綠豆般地來回撥抓洗滌著無數銅板,一面在那清脆的響聲中反覆唱著:「昨天我打從你門前過,你正提著水桶往外潑。潑在我的皮鞋上啊,路上的行人笑啊笑呵呵。你什麼話也沒有對我說,你只是瞇著眼睛望著我。」
直到水裡面的那些銅板全都發出亮晶晶的光芒了,某人還在反覆唱這首歌。Miss唇也一起唱著。一面唱著某人一面將那些銅板一個一個拿出來用乾布擦拭,然後放入木盒子裡。
「嚕啦啦嚕啦啦嚕啦嚕啦勒,嚕啦嚕啦嚕啦嚕啦嚕啦勒。嚕啦啦嚕啦啦嚕啦嚕啦勒,嚕啦嚕啦嚕啦勒。」
裝滿了乾淨銅板的木盒子沒有任何裝飾和雕紋,只是個紅棕色的簡單盒子,被擦乾淨後,光滑的表皮發出暗沉的微光。
從此以後某人再也不會把零錢亂放。有了美麗的歸處,原本看似可有可無的東西就不會被隨便處置,而一一顯出它們原本應有的重要性。
後來某人搬家了。木盒子再度消失到不知哪裡的角落去再也沒看過。
現在,那個木盒子裡面已經什麼也沒有了。已經被鼻子兄放回櫃子裡又拿出下一個物件了。Miss唇覺得很困惑。無論是咖啡壺,紅色煙灰缸,還是沒有了銅板的木盒子,怎麼會出現在這裡呢?怎麼回事?
鼻子兄顯然是非常珍視每一個東西的。然而那其中卻缺少了更有機的情感流動。
總之下午的時光就這樣地結束了。Miss唇一直安靜地坐著看。並且發現鼻子兄偶爾出現的發呆狀態。盯著一個東西忽然發起呆的狀態。想起了什麼嗎?Miss唇實在很想出聲這麼問。然而鼻子兄的表情沒有絲毫記憶顯現的變化。只是忽然發呆,然後又回神,接著繼續。
看著這樣的鼻子兄,Miss唇忍不住又感一陣悲傷。Miss唇向來非常多愁善感,她覺得對過去沒有絲毫記憶卻一直這樣反覆重看並且收藏過去的鼻子兄,實在有點悲哀呀。
覺得肚子好像有點餓了的時候,鼻子兄便將那直達天花板的櫃子全部關上,開始做簡單的柔軟操,以及五十個扶立挺身和一百個仰臥起坐。結束後用濕毛巾將身體好好擦拭三遍,然後開始做晚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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