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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心愛的摩托車不見了。
即使除了摩托車之外你還有汽車,但是一台開了一年的車子在你心中,是無法取代另一台伴隨你八年的摩托車的。
這台非塑膠車的重型150,雖然無法擋雨但是古典拉風,你一直將它保養的很好。
它載著你駛向不同的愛情,駛出校園的青春,駛進社會的艙爐,駛過八年離鄉背景隻身在外的歲月。
陽光下,那台摩托車的黑色車身總會閃閃發光。它能把空氣變成風,並且讓各地的景物化成流動的歌。世界的溫度直接貼在你的皮膚上,前進的感覺沒有間隙地迎面而來。
你心愛的摩托車不見了。你要如何繼續讓自己自由地飛馳?
關於和這台摩托車有關的記憶包含了不同的可愛的女人,或少數幾個你心愛的女人。同時也包含了沒有女人時的你自己。在城市中鄉野間山林裡穿越的孤獨的你自己。自由,或者不自由的你自己。
那些女人都已經離開你了。只剩下這台摩托車。現在摩托車也離開你了。只剩下你自己。
門外的那台汽車不算。你和它的感情還沒有那麼堅實。況且汽車是別人送的,無比老舊,攜帶了太多和你無關的世界與記憶。
不。那台汽車不算。你只剩下你自己。
夏季的深夜蟬聲不停,你告訴那個再度打電話來道歉的朋友說沒關係,然後掛下電話。朋友說要賠你錢或者再幫你買一台新的摩托車。然而事情不只是錢或車的問題而已。你知道,朋友也知道。
你想要找個人撒嬌,說說最近工作上的不如意,聊聊之前剛看過的一部電影,然後告訴她,你好寂寞。
而且這一切的對話可以先從那台已經不見了的摩托車開始。
她會知道這台摩托車對你來說有多重要,並且因為這樣而溫暖地聆聽你的聲音,然後給你一些關於工作上的建議,告訴你她對那部電影的感覺,直到聽見你說,你好寂寞。
她在電話的另一端沉默了。你不會看見她的表情,但是你知道她的為難。
你很想聽她說聲我也是。用她獨特的甜美嗓音說,我也很寂寞。我也是。我也很想你。
但是她什麼也不會說。你開始想,其實她不寂寞,也不想念你。
因為你看不見她的表情。而就算看見了,也讀不到她的心。
掛下電話後你將會更寂寞。因為你看不見也讀不到。別人的心離你很遠。你的心,也離別人很遠。沒有人可以給你安慰。你的寂寞終究得要自己去面對。
這個世界的組成就是這個樣子。你有所覺悟。短暫地。於是你放棄拿起話筒,轉而打開一本書。
另一個世界有另一個組成的樣子。在這裡你不寂寞。短暫地。
然而不需要超過十分鐘,你就發現自己對著那本書卻看不下去。即使書中的聲音也很溫暖,而且絕對不會用沉默來掩蓋什麼。無論是什麼你都讀得到,它就這樣攤在你面前。
可是你將它闔上了。放回書架,站起來毫無目的地在房子裡走了幾步,接著為了讓行動有點目的而走進廚房去幫自己泡杯熱茶。
溫度。溫暖。你將杯子握在手中。你需要的是用肌膚直接感受到的溫熱。如果沒有另一個人的體溫,就暫時託寄給一杯茶。
走到客廳去坐入沙發,拿起遙控器打開電視。轉台。再轉台。電視節目的聲音暫時掩蓋了屋外的蟬鳴,稍微改變深夜特有的質地。面對著螢幕,你的心有時飄遠有時飄近。有什麼東西在啃噬著。你相信那是一種深深的思念。你感到痛苦。
你想著明天該做的事情有哪些。力氣尚未出現。心愛的摩托車不見了,無論前進的目的地是哪裡,移動都變得非常不方便。
你該怎麼前進?你該如何飛馳?一切都改變了。
熱茶已經喝完,杯子早就降溫,坐在電視機前面當礦物,沒有人救得了你。有什麼在啃噬著你,你忽然想哭卻哭不出來。你想要為一台摩托車藉故讓自己掉下眼淚來舒緩心中的啃噬,可是卻做不到。
正在猶豫著要不要回沖熱茶時,門鈴聲在深夜裡響起。嗶嗶嗶嗶嗶。巨大地劃過深夜又回盪著消失。你狐疑地放下杯子,站起身旋轉門把,打開家門。
她站在你面前,臉上帶著你最熟悉不過的笑容。
「路過的時候看見屋子裡的燈還亮著,所以順便來跟你借本書。」她說。
借本書不需要在深夜裡來,深夜時分不可能路過你家門。你看著她,相信她是因為想念你而來。
於是在你將門掩上之前你微微側身,讓她經過你面前走進你的孤獨寂寞。她身上的味道輕輕地飄過短距離的空氣襲向你。
有那麼一瞬間,你開始恨起她來。她應該要知道你沒有招架之力的。她應該要知道離你遠遠地別來打擾你的。她一定不知道,當她離開之後,你得花多少的時間來面對你的想念。你想出聲趕她離開,在她的腳步踏進客廳之前,但是已經太遲了。
現在的你只想把她擁進懷裡,於是你轉身關上門,然後避開客廳走進廚房,幫她泡杯熱咖啡。
她說,別忙,她拿了書就走。
你根本不相信她只是為了借本書而來。她一定是因為想念你而來。
於是你將適量的咖啡粉放進了咖啡壺,注入適量的清水,打開電源。
走出廚房,你看見她站在客廳書櫃前的側影,她的眼神在書籍之間瀏覽著,看得一點也不專心。她難道真的以為你看不出來嗎?
再多走一步你就會將她擁入懷中,於是你在客廳和廚房之間停留下來,靠在餐廳的椅子旁邊,拿起餐桌上的煙和打火機,將一根Mild 7啣在嘴裡點燃。
她從書架上抽出一本卡夫卡的審判。她說她想跟你借這本書。
爲什麼是這本書呢?其中是否隱含任何密語或暗示呢?你想著。想著這本書究竟是關於什麼,而有哪一部分可能會和你們之間有所連結。然而很快地你便強迫自己放棄這種多餘的心思。你說,咖啡已經煮了,喝過咖啡再走吧。
現在你等於是出聲留她了。你不應該的。不過已經太遲了。
你看見她很輕鬆地笑著說好啊,看見她放下卡夫卡的審判,轉身背對你蹲在音響前面瀏覽著,檢查你最近又新買了些什麼專輯。
看她一付無所謂的樣子你又忽然恨了起來。難道她沒有一點掙扎絲毫猶豫嗎?或者,她正在打開一扇門,暗示你可以走進去?
當然你看不見她背對著你的表情。不。即使當她正對著你,你也絕對看不出那天晚上,她正在尋找一塊可供流淚的淨土。你沒有看見,於是你恨著,又貪著。
你當然不會看見。而你也不應該看見。她沒有讓你看見是對的。正因為她知道你正恨著,又貪著。就像她一樣。
是的其實你們都一樣。只是你們都不知道。
你們已經越過界出了局,各自站在球場外的兩端,即使場內戰況激烈你們也無法插手,於是你們只能各自咬緊了牙根去灼燒你們的無能為力。
無能為力,只有一杯咖啡。你聽見咖啡煮好的聲音,轉身拿出她以前常用的那只馬克杯,為她倒入咖啡。
可是你忽然想起家裡沒有奶精。自從她離開之後,家裡就不需要有奶精這種東西的存在了。
沒有奶精。你有點抱歉地對她說。
啊?她失望地發出聲音,然後笑起來聳聳肩說,好吧。
你忽然有些得意。是啊。現在她只好喝黒咖啡了,你的家裡當然不會有專門為她而準備的東西。你不使用奶精,家裡就不會有奶精。現在她可意識到了吧?非常清楚地意識到,這裡已經不是她的家了吧?
同時你又覺得有點遺憾。你開始想著下次出門時要記得買奶精。你希望當她走進這個房子裡,坐在那張沙發上喝杯咖啡的時候,能夠喚起她深處的記憶,能夠使她感到懷念,甚至有種回家的感覺。一種理所當然地自在,彷彿從未離開過。
可是她知道你不用奶精的。如果下次她來的時候發現你的冰箱裡面有奶精,你的意圖是不是將會暴露得太過明顯?
更何況你不知道會不會有下一次。
於是你對她說,下次她來還書的時候,你會準備好奶精。
她坐在沙發上喝咖啡,換你背對著她蹲在音響前面挑CD,沒有看見她臉上瞬間掠過的悵然。
你取出巴哈的清唱劇放進CD槽,她在你身後站起來離開客廳去借個廁所。
你轉過身來,看她放在桌上的那杯咖啡。你想起關於一個日本小說中所描述過的畫面,男主角輕輕將自己的嘴唇放在女主角所喝過的杯子邊緣。然而想著也只是想著。那已經是另一個時代的故事了,擺在這裡不合時宜。
她正在浴室裡面對著你的浴巾哭泣。你沒有看見也沒有聽見。
你開始回想從她進門到現在的一切過程。你覺得,並且認定她的態度客氣的太過生疏。你想,她一定是很害怕你會做出不合時宜的舉動,說出不該說的話。
你生氣了。她的顧慮是對你的一種侮辱。你已經很努力地在做到切合時宜。你並沒有去拿起那只馬克杯,將你的嘴唇輕輕放在她的嘴唇所接觸過的杯緣。
可是你讓她進了門,你留她喝杯咖啡,你說下次會幫她準備奶精。你實在已經洩漏了太多的不合時宜。
於是當她在浴室裡面洗去了臉上的淚痕,走出來之後,你問她對於雙子座了解多少。
她問為什麼。你說,最近認識了一個雙子座的女人,很可愛。
你想,這樣一來她應該就放心了吧。這樣一來就非常切合時宜了吧。
她微笑起來,收回原本想要走進你懷裡的腳步,轉而拿起桌上的咖啡喝了一口,放下杯子,拿起書說,真可惜,她不太了解雙子座。
你觀察著她的表情,想要發現一點點吃醋的蛛絲馬跡。然而你什麼也沒看見,除了一抹微笑之外你什麼也沒看見。
她沒有吃醋。她完全不在意。因為她的那扇門開啟的非常緩慢,而在即將打開的那一瞬間又決定關上了。
她說,她該走了。謝謝你的咖啡。
你忽然想起一通你沒有打的電話,於是在送她出門前,你告訴她,你心愛的摩托車不見了。
她露出驚訝的表情轉頭看你。那台車子對你來說有多麼重要,她完全了解。在這一刻,你們的心靈瞬間相通連結了起來。你想要將她擁入懷中,她想要將手輕輕放上你的面頰。她看著你你看著她。瞬間已是萬年。她想要安慰你卻什麼也沒有說,因為她知道你知道她想要說的是什麼。她是唯一的那個最能夠安慰你的人,最知道該怎麼安慰你的人,所以她什麼也沒有說,你已經被安慰了。
關於那台摩托車你們擁有許多共同的美好記憶。美好的記憶喚起空氣中夏夜的甜蜜,也像把利刃穿刺過你們各自的胸膛。在甜蜜的空氣開始發酵之前,憂傷已經將你們席捲。她想起雙子座女孩,你想起家裡沒有奶精她並不在意。
你被思念啃噬的心她無法觸及,她躲在廁所裡的哭泣你沒有看見。
於是她走了。抱著卡夫卡的那本審判。臨走前她說,真可惜。
真可惜。夏夜裡巴哈的清唱劇跟著蟬鳴一起散落,滿地的可惜,月光不清明。
她的背影越走越遠,只有你卡在清唱劇和蟬鳴聲之間動彈不得。你觀察她的腳步,不快不慢且有點輕盈。忽然間你覺得自己看見了什麼不該看的。在她的背影中。也許那是黑夜覆蓋的影子而已,也許那是含糊的月光在作祟,無論是什麼你覺得你忽然看見了。
她的腳步太過輕盈,以致於纖瘦的背脊有些搖晃,落出了些微心事。
同時,你依然什麼也無法確定。你很知道自己的情感和思念容易導致某種一廂情願的錯認。你不會輕易被自己的眼睛所騙。一整晚,你都腦袋保持得那樣清楚做得那麼好,現在人家走了留你一個人,你更不能讓自己前功盡棄。
你們都不希望自己一廂情願。你們都以為自己沒有一廂情願。
你在門外站了許久,望著她已然消失的方向,看著原本用來停放摩托車的角落。
寂寞的時候如果只能站立無法奔馳,流動,總是遲緩許多,變成煎熬,點點滴滴,儲存成重荷。
一個人的方式有很多種,你曾經用一台心愛的摩托車學到一種,又在一個心愛的女人身上遺失。
而原本,你以為你可以靠著那台心愛的摩托車再找回那一種,你所曾經知道的,一個人的方式。
現在你曉得,你得去找出另一種你所尚未發現的了。
於是你轉身關上家門,關上屋子裡的清唱劇,走向外面的蟬鳴。在夏夜不清明的月光下,慢慢步行,走了許久許久,竟不知不覺地經過她家門口。
她坐在房間裡聽音樂寫日記,沒有發現你的足跡。她正想著你心愛的摩托車不見了,正在後悔沒有多給你一點安慰。她想起自己既沒有腳踏車也不會騎摩托車更不會開汽車,有男人的時候,她就坐著男人的車子前進,一個人的時候,她就獨自步行。
她的前進,不是成為男人的負荷就是跟隨者。除此之外,她只能以最緩慢的方式前進。慢慢步行。
於是在大多數的時候,她不出門。
不出門的時候,她偶爾想起你心愛的那台摩托車,穿過山林的記憶迎面的風,穿過城市的渾沌攜帶灰塵滿身;或者太陽過大夏日黏膩,或者冬雨如柱泥濘如花;總是會有那些令人厭煩的細節,總是相伴。總是會有你的背如牆,氣息如家。
總是一種飛馳。
如今她的前進只是一個人的步行。慢慢地走,就像正從窗外經過的你。
你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停下腳步地繼續前進往夜的更深處而去。
她什麼也不知道。所以只能坐在日記前面想著你那台遺失的摩托車,以失落的愛情為基礎透過想像,終於將你失去摩托車的憂傷,寫成比你實際所承受更要細微且巨大的,她自己的憂傷。
2003/07
(本文曾獲高雄市打狗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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