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這是一篇 『超過一萬字』 的廢文。內容沒有任何重要性。讀了也不會開心有趣。而且文字應該相當生硬(我猜)。在經過很長的反覆思考、猶豫、自我辯證……之後,我決定寫出來放在這裡。
認識我的人、不認識我的人、誰看了、誰沒有看見,就隨緣吧。
我的少數好友們,請不需要有因為是好朋友所以應該要閱讀此文的無聊但書。不需要。不讀無所謂。
因為決定在臉書這樣的平台。它汰換率很高,所以有種安全。它沒有隱私且容易被傳播,所以危險。這一切我都考慮過。包括人們有可能產生的誤解、或投射、或不舒服、或批判、或不耐煩,那一切我對我自己都有。我都在腦袋裡辯論過了。
最後。我拿掉了有的雜質,回到我的心。
我只是為了我自己,做這件事。
現在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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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小就喜歡畫畫。從小就喜歡寫作文。身邊的人都知道。
小學的時候,我除了上學,還去上校外的作文班、畫畫班、鋼琴課。
九歲那年曾經發生過一件事,就發生在我要去上作文班的途中。
(欸?當年居然有作文班這種東西。好奇怪。)
(欸?難道現在還有?有的話就更奇怪了。)
(好了不要離題。)
基本上,那件事對我絲毫沒有造成任何影響。更正確地說,是我對於那件事沒有抱持任何情緒、情感。零。隨著成長,我對那件事唯一存在的只有好奇:「真奇妙,我對那件事一點情緒都沒有,厲害了,難道我天賦異稟?」所以除了好奇之外,或許還加上一點驕傲,覺得自己因此是個『很特別的人』,好像還因為這樣而故意想去告訴別人,其實只為了說出最後那句:「可是我一點都不受影響欸。」藉此滿足自己的怪異虛榮心與驕傲。
但是很遺憾地,雖然我從小就可以輕易地開口說,卻沒人想聽;長大後也可以輕易地寫出來,然後大家都覺得那只是一個虛構的故事。因此我的怪異驕傲始終沒能享受到虛榮心的滿足。
現在。距離九歲千萬光年以後,我想紀錄下一些的軌跡。在那我自認為絲毫沒有任何影響的歲月中。
話說,寫字跟我,原本是一對很親密的青梅竹馬。我們從幼稚園開始兩情相悅,到了國中,我們開始正式交往。在接下來將近二十年的成長過程中,我寫了數十本日記手札。透過文字,我擁有另一種呼吸,那呼吸讓我這個人在這個世界上行走自如。寫字跟我是戀人,是精神伴侶,Soul Mate。我們之間擁有只屬於我們的愛情關係。
有一天。
2001年。
有一天,毫無預警、莫名其妙地,我在手札上寫下一種幻想生物,叫做蟻獸。我非常詳細地描寫蟻獸是一種什麼樣的生物,原本在哪裡,怎麼來到我身體裡,然後不知不覺越寫越長,很快地我就知道,嗯,這好像會是一本長篇小說。
在那之前我從來沒寫過長篇小說。沒想過要寫長篇小說。
於是我決定,好啊,那就來繼續往前一直走下去,看會走到哪裡好了。
結果就寫成了一本書,叫「蟻獸出發」,它是半自傳性的小說。我在故事中把自己的九歲寫了進去。當然,描寫事件過程的時候,完全沒有任何心情上的起伏,只是在享受文字上的編造。
在那幾個月中,曾經發生過一件有點特別的事。
有段時間,我會在深夜裡一邊喝紅酒一邊寫這本小說。我想可能是因為這樣的緣故,我酒量很不好,一邊寫一邊喝,或許有點喝多了。總之那天半夜,結束了當天的小說創作,回房間要睡覺,心裡想著要上廁所。
然後看見當時男友的臉,在我面前很驚慌地叫喚我。
搞不清是怎麼回事,但記得,對了我想上廁所。
然後又看見男友的臉,在我面前驚慌地叫喚我。
據說,事情其實是這樣的:我原本要去上廁所,但忽然整個人倒在地上,瞪大眼睛全身發抖。據說看起來很像癲癇。
然後我慢慢恢復意識,顫抖停止,迷迷糊糊地起身,男友不曉得我是打算要去上廁所,只看見下一秒我又整個人倒在地上,瞪大眼睛全身發抖。
我完全沒有這個記憶。
男友半夜把我送到急診室,做了腦袋瓜的檢查,醫生說,這不是癲癇。
那是什麼?
醫生說,這叫「大腦放電異常」。
我自己的解讀就是:啊醫生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啦。
基本上,情況並不嚴重。打完點滴就回家了。而這個「大腦放電異常」,後來也沒再發生過。
(……應該吧。)(畢竟除非有旁人剛好在場,我自己不會記得。)
我是一直到最近,才把這兩件事很明確地連結在一起:「大腦放電異常」和書寫「蟻獸出發」。但事實上,究竟跟當時在寫那本小說有沒有關係呢?唯有天知。且讓我們抱持開放的懷疑態度。
南方朔先生曾經在這本小說的序裡寫出類似「書中人沒有目的的飄盪人生」之類的詞句。我記得我當時看見的時候內心很抗拒,覺得被誤解。哪有飄盪?哪有茫然?我覺得小說裡有一種力氣,但別人看起來卻不是這樣。(不過,南方朔先生其實是給了很多讚揚和鼓勵的。)
後來那本小說得了獎(據說很大部份是因為南方朔先生的緣故),然後被出版,接著我就莫名其妙地變成了文字工作者。(這樣想起來,根本是南方先生改變了我的命運嘛。)
創作變成工作以後,我和寫字的關係就改變了。
從2001年到2011年,十年當中,我和寫字漸漸變成老夫老妻,我忙著利用他賺錢,已經沒力氣跟他戀愛,於是他也開始跟我疏遠,我們不再是soul mate。這樣十年下來,有一天,我發現我已經不愛他了。非但不愛,而且討厭。
到最後,我變得一個字也寫不出來。勉強寫出來的都是皮膚表層的文字。
我就這樣一點一點地,不自覺地,失去了我在這個世界上行走所需要的另一種呼吸。
在那十年當中,我的娘親果決地(果決地很有智慧)逼迫我(逼迫的相當成功)買了自己的房子。我開始了獨居生活。我買房子、搬家的時間,剛好是寶島一村這齣戲誕生、開始演出的時間。
(有沒有看到命運的牽引軌跡?)
村子在蓋的過程,剛好是我內心在重建的過程。
村子開始去海外流浪。我開始了大量的獨居生活。
獨居非常適合我。就不贅述了。
我的生活變得非常非常單純。沒有任何人。沒有任何事件。
在相當程度的單純狀態中,雜質被過濾掉,只會剩下真正重要的事。
沒有別的人和事件來讓妳分心,妳就會在獨居時光中,看見真實。
2012年。
我忽然做了一個夢。跟九歲那年發生的事情有關。
醒來後我腦中的理性發出聲音:「哇靠,剛剛那是什麼?那個我,我不認識。這太有趣了。有趣有趣。」然後開始做情境分析;與此同時,心中的直覺卻發出另一個聲音:「喂,妳現在不太對勁,妳現在要出門。」於是我出門去搭捷運,也沒想自己要去哪裡,我蹲在月台上,我記得我覺得風很大,我好像隨時要被吹散,我記得身邊的世界已經變成另外一個世界,而我不知道我在哪個世界,我蹲在地上,心裡的直覺再度發出聲音:「喂,真的不太對勁,妳現在要去找一個人把這個夢講出來。」於是,我跑去找了好友梅若穎,把她拉開她當時正身處的熱鬧派對,縮在黑黑的陽台角落,說,我做了一個夢……然後我就哭了。
那是九歲那年以來,第一次,我在事後為這個事件哭泣。
我又覺得很驚訝。哇靠。跟我原本從小到大的理解完全不一樣嘛。是怎麼回事?原本的自我認知宛如被風吹落的招牌砸到我頭上,留下我額頭三條線。點點點。
事情還沒完。夢境沒有離開我。接下來,同樣主題的夢,斷斷續續每隔一陣子就會再出現,維持了將近一年。每次都是有一個女人要去拯救一個小女孩。
我是個演員、又寫小說劇本。夢境裡面在幹嘛,醒來後看得清清楚楚。
不。主題這麼簡單的故事,不需要演員或作家,也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是不是?很明白呀。
但我卻不明白。
無論夢境出現了什麼樣的情緒,醒來後,都會瞬間消失無痕,啥也不留,只剩畫面的記憶。大腦又開始分析,嗯嗯,這個動作是恐懼、喔喔,那個情境是憤怒、啊哈,這個角色設定是……這樣。大腦很自以為是,但心臟的部份卻空空如也,什麼也感受不到。
我又開始覺得『我沒有任何情緒』、『對我絲毫不造成影響』、『嘿嘿嘿奇妙吧我真是個特殊的人』。完全自動把第一次做完夢以後的狀態隔離開來。招牌又掛回頭頂。
(總之,我就是一直很想當那個『奇妙吧我真是個特殊的人』。)
(然後現在我已經知道自己『一點也不奇妙』、『絲毫不特殊』了。真是太遺憾了。唉。)
(好的回題。)
我茫漠地過著我的人生。我只用表皮。我的內心正在經歷巨大的撞擊。但我卻茫漠無感。
而且,那時候我已經失去了我在這世上所需要的另一種呼吸。
有一個男人曾經站在我旁邊說:「賺錢不重要,活著才重要。」
我當時很自然地回應:「我不覺得活著很重要。」
我是真心的。
最後一次的夢境,結束在深夜大雨的池塘深處,小女孩躺在水池泥巴裡,已經死掉了。
醒來後我想,「OK。完結。反正死掉了。故事結束。原來如此,關於那件事,我的心已經處理完畢。」
(您瞧瞧,人是有多蠢。)
夢境裡,一個女人總是不斷拼命拼命要去拯救一個小女孩。
我風清雲淡地過我的日子。
夢境裡繼續拼命要拯救一個小女孩。
我心無罣礙地過我的日子,還覺得很逍遙,很自在,很安靜,很自由。
夢裡繼續追尋試圖拯救小女孩。
我幫出版社寫小說,我演寶島一村,我窩在家裡一直看美劇,我覺得日子過得很爽。
最後,夢裡拼命要拯救的那個小女孩,終於被找到了,乓,夢的尾聲用這樣的力道,呈現一個深夜大雨的池塘,深處,小女孩躺在底部的泥巴裡已經死掉了。
然後我醒來居然沒有,好!對不起!我懂了!我去找那個小女孩!
沒有。我茫然地,從很遠的地方,用模糊的視線,穿過現實和夢境的距離,看著,然後覺得,嗯。原來如此。事情完結。
………。
我沒有怪自己的意思。現在。我覺得那是理所當然的。因為我已經變成一座廢棄的巨大古老機器。沒有能力去管那個小女孩。也,不覺得有什麼需要做的。人不都是各自背著自己的瘡疤活著嗎?有什麼大不了?
接下來就讓我告訴您怎麼個大不了。咳。2012年結束。
2013年。
跟上面一切完全無關地,因為梅若穎小姐要幫某個「名人義賣畫」的活動貢獻一張小小油畫,如此因緣際會,我也跟著開始畫油畫,接著一發不可收拾,有個開關被打開了,我停不下來,熱血沸騰,連續幾個月啥也不幹地一直畫,玩得不亦樂乎。
畫著畫著,和九歲那年有關的東西,開始呈現在畫布上。
……。
親愛的黃小貓小姐,您瞧瞧?瞧見了對吧?這下子,總該看見了吧?就算您有近視,閃光也度數很高,那副眼鏡戴了這麼多年居然還不是您的,是隨手從朋友手中不要撿來的,就算這樣,一幅畫,還是看得見吧?
看見了。嗯。
但是因為玩油畫玩的太開心。漸漸開始覺得那個主題很干擾,所以,就很有意識地把那個東西推遠。盡量。
然而創作是很恐怖的。逃不開自己。創作絕對是誠實的。可以不誠實的,就不叫創作,叫工作。但是沒有關係。不管怎麼樣都沒關係。因為那時候,我真的,享受著畫畫,無比幸福快樂。我,好像,找到了曾經失去的那個,另一種呼吸。後來因為工作需要,我收起了畫筆和顏料去賺錢。畫畫暫停。2013年結束。
但是一切都開始不同了。因為我開始呼吸了。
呼吸也是有代價的。
2014年。
有一天,我的臉忽然出現大發作的過敏狀態,態勢兇猛。當時去看醫生,醫生說是壓力太大導致蕁麻疹。
我覺得很好笑。我的壓力一點也不大。我過著風輕雲淡的日子,哪來壓力?
不過沒關係,反正有藥吃,吃完藥就完結此事。無須多想。
話先說在前頭,直到今天,此刻,我都覺得我們還是可以抱持著:保留懷疑空間的開放態度。把一切當作巧合來看就好。
就這樣2014年過去了。
這年怎麼了呢?
前陣子,我發現自己寫過這樣一篇東西。大家可以把這當作是另一個人寫出來的。
以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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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神的一封信:
這封信,將會跟我小時候發生過的一件事有關。可能也會變成跟很多其他事情有關。在那之前不得不先從別的地方開始說起。
說起來,我這個人實在很糟糕。光是愛吃到神經病的程度,以及老菸槍,就足以掛上『是個糟糕的女人』這樣的標題。此時此刻,在這個世界上,好像幾乎沒有什麼事情能讓我捨不得分心張開嘴巴吃東西,或者暫時離開去抽根煙。
除了,精彩的現場爵士演奏。
雖然我對爵士樂完全是個門外漢。除了愛聽之外,一切的相關資訊或知識可說是半點也無。
日子零零落落地前進著。為什麼這封信以談及爵士樂為開頭呢?可能是因為今晚去聽了令我發自身體深處,滋滋滋跳動的現場演奏吧。有些東西,累積很久,然後需要一次、兩次、三次、好多次的刺激,才終於,發出小小的,啪,一聲。齒輪開始轉動。
是的,從某個角度看起來,我,其實是一台已然不再使用的巨大古老機器,由於廢棄太久,從外皮到所有縫隙都鋪滿且塞卡著各種灰塵、蜘蛛網、蟲子的大便、乾掉的泥巴與青苔或偶爾飄進去出不來的葉子屍體……等等。由於這樣的緣故,要發動這台巨大古老機器,當然是很傷腦筋的一件事。尤其那發動器其實很小很小。這麼一個小東西,要來發動這麼巨大的一台機器,得經過許多各式各樣的齒輪。而所有的齒輪自身和齒輪之間,那些縫隙,當然,也都塞滿了各種灰塵蟲大便乾掉的泥巴等等等等。
這封信要說的,就是那個很小很小的齒輪。或者這台巨大古老原本已經死掉的機器。
我想一切都跟長大了開始跟男人上床有關係。也跟戀愛有關係。更加跟失戀有關係。也跟長時間大量的獨居獨處時光有關係。一個人住、一個人吃、一個人睡覺一個人生活。由於我的工作內容有一半是獨自寫作,生活狀態更加被工作影響,我發現自己非常適合獨居,一個人快樂或悲傷,毫不寂寞。於是,廢棄了一場又一場驚心動魄的愛情,享受獨居生活的自由逍遙,並且,慢慢變成一台巨大古老機器,不知不覺地死掉。
一個人的時間很長很長,就會逐漸看見一些自己原本沒看見的自己。這台巨大古老機器一面慢慢荒廢死掉,與此同時,卻有風、雨水,慢慢吹走洗去些許泥沙與蟲大便。
獨居四年後,我忽然開始作同樣主題的夢。夢境停止後,我很自然地把這件事放著不再管。接著,二零一三年的夏天,我忽然發瘋了似地開始畫油畫。非常明白確實地,有些東西在畫的過程中被翻掀了出來。那跟夢境很不一樣。一幅畫擺在畫架上,眼睛看得見,那叫現實。
我看著自己的畫,那麼清楚明白,啊,跟小時候那件事有關呀。
畫畫的階段結束後,我想我該做點什麼,不如去找個心理醫生拜會一下吧?忽然有了這樣的好奇心。找個醫生聊一次吧?一次就好。因為一次就夠。
從這個念頭的出現,到現在,二零一五年的一月深冬,一年半過去了,有一張心理諮商師的名片被我放在衣櫃裡還沒使用過。
在這段時光中,我的臉,開始會毫無預警的發炎潰爛。是很誇張程度的那種,跟天花和痲瘋病症狀有的拼。神奇的是,只有臉。
我看了很多不同的醫生,臉上的皮膚總是在不同的治療過程當中,慢慢稍微復原,到能出門見人的程度,卻又,忽然變成類天花痲瘋狀,如此反覆,搞得我原本就存在的自卑症狀也益發火燒燎原,終於自卑變成自閉,自閉加重自卑……其實,當一台巨大古老荒廢的死掉機器就能啥也不管,但偏偏為了出門工作見人又不得不繼續治療。
至今,這張臉尚未真正痊癒。
一張臉的破爛,和小時候那件事有沒有關係呢?這是個謎。也是這封信的重點。
今天晚上我決定下禮拜要打電話預約諮商師。在那場很棒的爵士演奏之後。很奇怪吧?沒什麼道理吧?要說明或許是不可能的一件事,因為我自己也並不十分明白。但或許,可以這樣理解。
很棒的現場爵士演奏,尤其是鋼琴演奏,總能讓我嗨到一種跟高潮有得比的境界。不是蓋的。那是一種活著的感覺。而且不是「啊幹,好痛,原來我還活著」。不是那樣。那在我經常造訪牙醫的另一個話題裡已然固定存在,變成「啊幹,好痛,原來死掉了也會痛,媽的」。
不。不是那樣。是興奮、喜悅、滋滋滋地那種,啊,活著,的感受。
對於一台巨大古老死掉的機器而言,這是有點難能可貴的一件事。
所以我猜,我猜,是因為這樣,所以在回家的最後一班捷運車廂裡,默默望著窗外的夜景,聽著慎原敬之的歌,我忽然這樣告訴自己。
下禮拜。
曾經,在那已然消失於記憶的某一個我所不知曉的時刻,第一個齒輪開始轉動。齒輪轉動的時候,並不表示那些堆積卡住的灰塵和蟲大便都已經不存在。
但,雖然發出嘎嘎嘎的刺耳聲響,總算有一個齒輪轉動了,然後。
一個齒輪又一個齒輪又一個齒輪又一個……。
花了漫長的時間,卡卡地、不經意地、嘎……嘎……嘎。
我但願,今天晚上的一場音樂,是在碰觸到深處小小發動器之前的,最後一個齒輪。因為我已經太老舊,而且裡面髒東西實在太多,所以我的感受是很遲鈍的。關於發生在我身體裡面的那些齒輪,彼此相互的關係和運轉,之類。所以我只能說,但願。沒有其他齒輪需要被轉動(後來事實證明,當然有)。
我但願雖然一片漆黑什麼也看不見,但深處的小小發動器,就在前方,下一步。
至於發動器真正開始被啟動的時候,會是什麼狀態呢?會有火星子彈跳也似地冒出來嗎?會冒煙嗎?巨大古老的死掉機器會發生什麼事呢?會夸啦喀啦全部垮掉嗎?會變成霍爾的移動城堡嗎?會跑嗎?會飛嗎?會潛水嗎?會去哪裡呢?這一切,或許要很久很久以後才會知道(後來事實證明,不需要太久)。
也或許,下一封信我就可以告訴你(後來事實證明,沒有下一封信)。
我所居住的清晨淡水很冷很冷,穿著兩件毛衣坐在客廳裡給你寫這封信。心裡有種模糊的悽愴。薄薄且易碎的寒冰,飄浮蓋滿了整個海洋、夜晚、深埋的恐懼和另一個空間的全世界。我如此一面瑟縮在那其中,一面輕輕呼出一口白煙。
那不是我的二手煙。只是,呼吸罷了。
也是我向你,宇宙的黑無,所發出的小小呼喚。
關於我九歲那年所發生的那件事。我想要親口說出來。
我想,我應該是會說的。
我決定,我要說了。也許說了我的爛臉就真的痊癒,如果真是這樣,豈非太太神妙?
讓我們一起解謎吧。親愛的神。
下次再會。
2015/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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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這樣。整個2014年的過程,我不斷積極地找醫生、換醫生、吃藥、換藥。一直到2015年。
完全沒屁用。而且根本不是蕁麻疹。反正眾說紛紜。
其實,在那段破臉的過程當中,我的好友劉美鈺小姐曾經淡淡地跟我說:「我覺得跟心理狀況有關。」她很節制,只說過一次。當然我自己也曾經這樣懷疑過,但也只是飄過腦袋就飄遠。
2015年。
給神的一封信,我原本打算很長很長地寫下去。結果寫完那篇,就沒下文了。神大概也很能體諒吧。嗯。
不過一個禮拜後我真的打了電話約時間。
然後,老實說,去過一次,沒有真的進行諮商。我當時太沒概念。醫生說他其實不是諮商師,但很樂意跟我聊聊,最後,他說他要幫我介紹給一個女性諮商師。
結果我沒去。沒辦法,因為沒時間。
(沒時間真是最好的、最光明正大、最強而有力、最無法反駁、最實際也最無可奈何的理由啊。)
冬天快結束了。我的臉再度發作。
這次是最嚴重的一次。我又換了醫生。我完全不出門。因為真的太醜太噁心。我很恐懼。該吃的藥該擦的藥都吃著、擦著,卻一直不好。
好吧。我終於決定認真嘗試心理諮商的治療。這次是認真的。因為已經毀容了。
換句話說,我是被逼到走頭無路才終於踏入心理諮商室的。對於一個女演員、一個女人、一個人、一個虛榮注重外表的人來說,毀容,是一件終極恐怖的事。那就像上帝投下核彈、菩薩使出殺手鐧、電腦發出「final warning」一般。如果真的有神在操作這一切的話,我不得不豎起大拇指:「聰明。有效。」因為我很虛榮。我拉低了帽沿、帶著深色眼鏡、戴著口罩,出門,坐到諮商師面前,拿掉面具然後指著自己的臉說,是因為這樣,所以我現在坐在這裡。
諮商的過程,就暫時不說了。
要說的是,接下來的日子,有一天我心血來潮,經過雜貨店忽然買了速寫本,回家用原子筆亂畫。畫出一隻怪魚載著一個小女孩,在一坨黑黑的東西上面飛翔,那陀黑黑的東西,我覺得既是深海,也是高空。(這張插畫,幾個月後我幫它取了名字,叫出發)。
好的。我們已經看過2013年夏天發生什麼事。就是那麼一回事。就是接下來就完蛋了的意思。是的。完全一發不可收拾。原子筆不斷地畫下去。
隨著心理諮商的繼續前進,我開始畫出大眼娃娃的系列。
八月份。心理諮商進行半年了。我對原子筆畫的熱愛也來到新高點,我不只呼吸著,我開始看到新的風景,心中出現一種「什麼也不管只想這麼做」的力量與渴望。與此同時,漸漸有很多人來稱讚我,還有人來跟我買畫,我也被這些讚美弄得暈陶陶,開始夢想自己當個畫家。我決定要試試看幾個月完全不工作,什麼事也不管,就專心畫畫,看自己能畫出什麼。我有意識地停止大眼娃娃系列,也停止了心理諮商。我不想再管小時候那件事了。我只想畫畫。
九歲小女孩。再見!
我第一次嘗試畫很大張的原子筆畫,得用好幾張紙來拼,那張畫,我很確定,目前我很難再畫出相同的畫了。那是被更美好純粹且充滿直覺的另一個我所附身畫出來的東西。
後來我把它叫做「Here」。
我繼續畫。小時候的事情,不再是另一個時空、另一個宇宙般遙遠。我不再無感。我明白許多,也知道自己還有關卡尚未跨越。但沒關係。因為我現在要先去忙別的事情。我忙著活。
2015年就這樣在我自己一個人埋頭畫畫的熱血中結束。
2016年。
二月,我將大眼娃娃系列之後連續五個月所完成的,比較像樣的原子筆畫,自己煞有介事地裱框,搬運到一家叫做Elswhere的餐廳,辦個沒人看的展覽。那對我來說,是很重要的一個步伐。那是我第一次,把我的畫,放到公共空間,取名字,標示價格。這些孩子們,有的是戲耍嘗試、有的是我的血肉,它們在那一刻被放生了,獨立了,離開了我的家,擁有屬於它們自己的命運。
後來,乾脆一口氣連帶將三年前的油畫也全都搬到了那家餐廳的地下室去堆放。那陣子因為沒有車,我經常不斷地在我家、裱框店、餐廳、捷運站與捷運站之間,扛著畫走來走去(感謝阿維先生之後開車來幫我一次解決),接著,在那場說不上是畫展的幾個月當中,花了許許多多的夜晚,獨自待在那家餐廳的地下室裡,將2013年的油畫們,一張又一張,反覆不斷地擦掉上面那層厚厚的、過了三年還不乾的、很屌的凡士林。(這件白痴事由,很多人都聽過,我就不再說了。)
連續三個月,我自己一個人做著這些看似毫無意義的事,而且在那過程中,其實,心裡是有打算要將那些油畫們半數以上都扔掉的。我只是在為我自己進行一件儀式性的過程。做得很快樂,很享受。經常一面聽著樓上餐廳傳下來的音樂一面搖擺屁股一面仔細擦拭著每張油畫的細節。然後將它們掛滿、擱滿,地下室的牆面和角落。
(那些油畫,後來在好友胡婷婷的驚呼和強力阻止之下並沒有被我扔掉,全部堆到她家去了。沒有扔掉是對的,因為前陣子還賣掉了一張。哈哈哈哈。謝謝胡婷婷。)
三個月中,那家餐廳給了我很多溫暖。那時候,我就決定要把那陣子手中正在進行的原子筆畫,叫做Elwhere之一、之二、之三。
餐廳的階段結束後,剛好來到五月,我在媽媽的提醒之下,報名參加第二屆Art Easy台北輕藝博,送出十張原子筆畫,評審挑了四張。
居然。
居然真正參加畫展了我。
居然。
畫展只有三天。但我卻從兩個禮拜前就開始變得很緊張。我不知道我在緊張什麼。
我開始很有意識地調整我的狀態。每天每天,朝著更打開的狀態而去。直到畫展當天,能夠好好站在松山文創展覽館裡頭,站在自己的四張畫旁邊,反覆跟人介紹,也跟特地來找我的朋友聊天,或者沒時間聊天只是碰個面;有很多年不見的朋友、認識很多年但從來就不算真的認識的朋友、知道很多年但從來沒見過面的朋友、現場認識以後可能不會再見面的新朋友……一切。我保持著敞開和接收。像是到一個新的星球去旅行的背包客那樣,帶著好奇,把毛細孔全部打開。
被挑去的那四張畫,就是「Here」,以及「Elswhere」系列。
這裡和那裡,看起來時間沒多久。五個月。原子筆畫。
但從那裡走到這裡,卻經歷了極為遙遠的距離,荒涼的沙漠、無人的海灘、死寂的黑暗、遍地的殘骸、沒有聲音的吶喊、呆然、舒適、一次又一次好像要飄散消失又趕快拉回來的反覆、拼了命的奔跑和大雨傾盆的深夜池塘泥沼底。
死掉其實是很舒服的一種狀態。死前,才是痛苦的。
我才剛剛活過來不久,可能是因為這樣的緣故,我處在非常赤裸的狀態,變得很易感,而且,我還是會經常想念死掉時的那種舒服。那種茫漠。
我是一個從小就喜歡畫畫的人。但我跟畫畫一直只維持著類似偶爾偷情的關係。直到2013年。和2015年。
我是一個從小就喜歡寫字的人。但我們已經分手了。而且是決裂地分手。
現在因為畫畫,我從小就靠寫字所獲得的呼吸方式,在失去之後,終於又再度找回來。我沒想到有一天,我會因為小時候的事情開始認真畫畫。畫畫變成我的出口,關閉了很多很多年,忽然冒出來的東西,需要出口。那時候,畫畫出現了,說,來吧,我給妳當出口,讓妳呼吸。
我有了呼吸,有了新的生命,有了新的心跳,有了新的能力,然後我把小時候的事跟畫畫兩者刻意分隔開來,對畫畫說,來吧,換我給你當出口,讓你呼吸。
當然,要完全隔開是不太可能的。我畢竟不是個精神分裂的多重人格病患。人的心不是一塊蛋糕,切開來就可以變成兩半。創作,永遠逃不離自己。
但是沒有關係。因為九歲的故事只是我的一小部份。我還有很多其他,裝在我這個人的容器裡面。
最近,我也再度開始了文字工作,不覺得討厭了。奇妙吧?不過我並不期待再靠寫字獲得另一種呼吸,那隨機緣。只要我跟這位青梅竹馬之間沒有絕交,我就很高興了。因為我已經有了新的愛情。Soul mate。
經歷過Art Easy台北輕藝博,我有了很多新的思考和領會。其中包括:
我已經放棄那個當畫家滿頭冒著泡泡的美夢了。
我只要,繼續,呼,吸。
Elswhere,我想應該翻譯為「他方」。「另一個地方」。
Here就是這裡。
另一個地方和這裡,可以並存,不需要隔著夢境。不需要我自我分裂。只要我擁有這份呼吸,我就可以懷著我內在的另一個世界行走在這顆星球;只要我畫畫,我就可以單純地去到那世界感受自由。我但願我能夠一直擁有這顆「愛畫畫」的心,因為那裡的空氣是如此珍貴,如此重要;因為我曾經失去又重新擁有。我但願它會持續滋養我,也希望,我有能力持續滋養它。只要我還擁有這顆心,我就是最幸運的,而我也相信只要我好好保護這顆心,這份呼吸,不要失去它,有一天,我就可以再回到「除畫畫無其它」的幸福生活。不管是十年後、二十年後。都沒關係。
……。
不過當然最好明年就可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喔。對了。我的臉從去年年初到現在還沒有出現過大發作爛臉狀態。雖然沒有完全穩定和健康。但沒關係。是不是心理作用或巧合呢?已經不重要了。把這些寫出來給大家看,對我來說需要相當勇氣(可能大家覺得沒什麼)(事實上也沒什麼)。這篇要說的是,侏儸紀公園第一集裡面的那句話:「生命會找到自己的出口。」
深深感謝所有曾經鼓勵、以及跟我買過畫的朋友。是你們的支持與贊助,幫助我找回我所需要的呼吸。謝謝爸爸媽媽舅舅舅媽,因為有愛的成長環境給了我面對生命一切的最強根基。謝謝胡婷婷、劉美鈺、梅若穎、黃宇嶔、黃馨萱……(致個什麼詞啊?!)
這裡就是那裡。那裡就是這裡。這裡還是這裡。那裡還是那裡。
我知道這篇文很長,快結束了。咳。關於。
那段無人知曉只存於內心的漫長歲月旅途,寫起來會變成更長的另外一個故事。現在暫時寫出這些,是因為,我曾經發不出任何聲音。是因為,我對於「不要說」這三個字,疲倦且憤怒,即使我從來都知道「這種事情不要說比較好」,是來自於對我的關愛。但是我從九歲那年,事情發生的當天,就被下了這道指令:「不要說。」
我受夠了。
同時,我也對我行屍走肉的那幾年,關愛我的人經常發出「妳這樣自閉不太好喔」、「妳應該要多跟外界接觸」種種聲音,感到憤怒。
我不是自閉。我沒有不好。我只是沒有能力。即使被困著,我還是用我自己的方式在前進。即使是死掉的狀態,我還是在用我自己的方式活著。不要催促別人踏上你們所認為應當的腳步、發出關懷時不要帶有批判。我當時不需要被拯救(因為除了自己沒有人辦得到!)、我不需要建議(因為你們不知道你們在說什麼!)。而現在,我寫出來,也不需要被呼呼、被秀秀、不需要被鼓勵或者被鼓掌。
但我知道人們是因為關懷。我知道。
我之所以一直不發出聲音,是因為,我唯一需要的,只是被理解。只是這樣而已。
但我很明白,理解是很難的。因為每個人的境遇都是獨特的。我很清楚要被理解,是可遇不可求。所以雖然需要,但不企盼,所以就不發出聲音。
人是多麼孤單的生物。
我知道我還有待進步。因為我依然對於被拯救這樣的概念懷有強大的憎厭和憤怒。(當時沒有人可以救我,連我自己都沒有救我自己,憑甚麼現在讓任何人來救我?憑甚麼現在我就得要去救我自己?)
但是我開始發出聲音。我為我自己發出聲音。啊。啊。啊。就這樣。其他的,我只能繼續自己理解自己。只要這樣,就可以。
……。欸?咦?啊哈。說大話了。我不確定我有沒有持續理解我自己。
但沒關係。只要誠實就好了。(越說越將就了……)
也許有一天,我可以更深入地寫出,那些發不出聲音孤單一人的過程。我希望如果有一天寫出來了,如果這世界上也有另一個人,正在發不出聲音,孤單一人,我的文字可以給那個人帶來一點點什麼。
在那之前,我還沒有那個力氣(加上我跟文字不戀愛了)。所以暫時,這一篇流水帳似地報告,只為我自己而寫,和特地將畫搬去Elswhere弄個沒人看的展,有點性質上的雷同。類似放生。只是這次放生的姿勢很僵硬,因為比較吃力。
而如果這樣,也能順便為某個人帶來一點點什麼,就太好了。
最後,在未來的人生裡,偶爾畫畫的過程裡,要是能順便賣掉幾幅畫,當然是很棒的一件事。有錢很好。
生命如水流。水流無盡頭。希望給神的那封信,未來會繼續寫下去。(希望還真多)
有希望。
多好。
祝大家
不怕骯髒與孤單地自由誠實活下去然後
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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