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
妳好嗎?
我很好。正坐在南京大學旁的一家咖啡館內,聽著雷光夏的「黑暗之光」。雖然店內正放著不俗的爵士樂,但那對於此刻的我而言略吵了些,於是,拿出耳機戴上。
週日午後,灰色的天空底下,冬風從昨夜吹到現在還沒停,滿街的梧桐樹葉一面轉黃一面凋落,在二樓玻璃窗外不停地顫抖搖晃。天色暗的極快,雖然還不到下午四點,感覺上,卻彷彿轉眼就要被夜晚給完全籠罩了似地。
在寶島一村的團隊合作之下,我們昨日結束了南京的最一場演出,技術組的工作人員們今天便將一切東西裝車轉往上海了,演員們的巴士則會在明日中午發車。
來到大陸之後,大概每隔一兩天就會想到妳。
總是沒什麼特別原因地想起。想到我們對未來的計畫,想到我們一起編織並且慢慢前進的夢想,以及妳最近所給予我的美好能量。
不。何止最近。這
……
(咳……好罷,我實在懶得計算到底有幾年,總之是許多歲月。)
這許多歲月以來,妳從不吝於將妳自身那宛若朝陽般清澈耀眼的美好光熱分享給我。近年來,我常常一再驚異於妳那永遠不死的少女之心(以及少女般的肌膚體態與容顏,妳這妖怪)。雖然很久以前,我對於妳每次碰到迪士尼樂園便會興沖沖非去不可的堅持感到有點無奈和無聊(但我還是會將自己調整出相與應和的活潑節奏來陪伴妳,如何?很夠意思吧?)然而我現在真正知道了(而且佩服得五體投地),妳真的就是個迪士尼公主。請注意,並不是灰姑娘、睡美人、白雪公主那種需要被拯救的迪士尼公主,而是在後來的年代中出現的那些公主們:小美人魚裡的小美人魚、美女與野獸裡面的美女、阿拉丁裡面的茉莉、鐘樓怪人裡面的舞孃。這些迪士尼公主們都有一些共通特性,除了各個都很美麗之外,她們好像都不太穿禮服,她們閃耀著鑲鑲鑲的大眼睛,臉龐煥發出夢想與力量的光芒;她們奔上山岡、越出海面、飛向天空、舞蹈在眾人面前,她們毫不猶豫地高聲歌唱出同一個願景:她們將會活出自己的命運。
那不是電影「遠離非洲」裡那種兩手抓著泥土,堅忍式的女性強壯力量(這個聽起來比較像我),而是專屬於迪士尼公主式的,宛如朝陽般清澈耀眼的光輝。
雖然實際說來,妳如今這副不老妖怪的模樣有一部份是因為妳媽生得好,有一部分是因為妳自己有在運動,但我相信也有一部分,是因為妳裡面那個永遠不死的少女般的迪士尼公主。她讓妳的皮膚保持彈性、柔滑水嫩,讓妳睡覺的時候還要抱娃娃,說夢話會嘟嘴巴,並且永遠編造可愛的暱稱來叫喚自己的男友。
有時我會因此而感到有些掛慮,我想像不出六十歲的妳會是什麼模樣,七十歲的時候是什麼德性。但管他的。誰說八十歲的老太婆(越說越老了)(怎麼我總愛自己插自己的嘴?)(好了黃小貓,別再亂插嘴!)(說到哪兒了?)(喔對。)
誰說八十歲的老太婆就不能睡覺抱娃娃、說夢話嘟嘴巴?
(儘管好像難看了點,幸好也沒多少人看得見。)
雷光夏的專輯播完了,我將耳機裡的音樂換成米西亞Love & Ballets那張專輯。我一直很喜歡專輯當中的第一首Everything,記得第一次聽到這首歌的時候,是在妳很多年前的房間裡。那時候我們尚未同居(很早吧?),妳找我去妳家玩拍照遊戲,妳的小小房間裡正播放著這張專輯,我一面聽著這首歌一面靜靜坐著,任由妳為我上妝,you’re everything, you’re everything,隨著樂曲的逐漸上揚,那歌中充滿光亮的情感浸透了我全身,讓我覺得,自己很美麗。沒小影正在一點一點地把我變得很美麗。
從那時候開始,每當我需要覺得自己是美麗的時候,我就會放這首歌來聽。
我曾經在心底覺得:老是當個迪士尼公主總不是辦法吧?這樣下去,老了會有問題吧?
也曾經覺得:如果有一天妳裡面的那個迪士尼公主消失了,或許也不是件壞事。可以懷念,不用遺憾。人的轉變都是順應自然需要,順應就好了。
現在,我卻又改變想法了。我現在覺得,迪士尼公主是很難得的。就連迪士尼都很難再創造出新的迪士尼公主了。她的原型就像一顆珍貴的寶石般,在妳裡面,閃閃發光。我打從心底覺得,妳真是天賦異稟,體質特殊。這實在太難得了。請好好保護與珍惜。
夜晚要來不來地將天色染得更暗了些,很顯然地,這是一封信沒什麼主旨的信,因為,不能窩在家裡拿著電話筒與妳咭咭喳喳的說話,寫封信給妳,也就很自然而然地變成了想到什麼說什麼的漫無邊際與沒完沒了了。
我猜我想說的可能是以下這些話。
嚴格說起來,我們之間的友誼始終有點微妙。一直到今天為止我還是很容易在妳面前覺得自慚形穢,有時會嫉妒,有時感到自卑,有時對妳有所保留不夠坦誠率真,有時會特別想念,有時不太想聯絡,而且根據其他人對我所說的,我眼中的沒小影永遠比真實的沒小影來得美好。雖然如此,我還是相信我所看見的。
也許是因為我們的友誼,總擺脫不了戀愛質地的關係吧。
我想我似乎花了一段很漫長的時間,自己慢慢從某個只能有我自己一個人的地方走出來。在那過程中,我的心曾經離迪士尼公主非常非常遙遠,迪士尼公主在我眼中只是一團不重要甚至於可笑的灰色影子。我猜我當時的視線勢必得如此模糊,因為看清楚了,可能會太過疼痛。
大概是因為這樣的緣故,我覺得我們當了一般所謂的姊妹淘、知心至交、多年老友好一陣子。(我們終於變正常了。)
但我最近覺得自己似乎終於走完了那條一個人的道路,離開了那一個人的地方,身上的硬殼總算剝落殆盡了,三頭怪獸合而為一了。我能很真實地感覺到自己的存在本身正和這個世界緊緊聯繫著。那裡面有不同人給予我的愛,包括妳從未吝於給予我的那份,朝陽般清澈耀眼的光輝。
我當然不是迪士尼公主。我永遠也不會是迪士尼公主。但這樣很棒。因為,現在的我又能靠近並且再度好好地去看見了。正因為我不是迪士尼公主,我才能清楚看見並且覺得:這個很珍貴難得啊。
於是,親愛的,我決定要和妳一起守護妳所珍愛的那個迪士尼公主。她或許能夠一直活到妳很老得時候,或許不行,但我們不要輕易放棄她,我們一起來守護她,直到不能為止。
雖然半個月後我一回台灣,很快地又要閉關趕稿,沒什麼時間能和妳多聚,但在未來一個月或者兩個月不能常常相見的日子裡,請記住我的心是如此感受的:
親愛的,讓我們重新戀愛吧。
妳的
貓.
2010年11月寫於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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