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一兩年前吧,有人聽說我看了《怪物》這套漫畫,於是大力推薦我去看《二十世紀少年》。說得那人滿臉放光,搞得我也跟著心癢難搔不已。很可惜地,那時候《二十世紀少年》還沒出完。
我最討厭看很精彩的漫畫看到一半,發現還沒出完,接著還要等很久才能看到下一本的感覺了。於是,當然地,我打算等這套漫畫全部都出完的時候再來一口氣看個過癮。
就這樣地時光流逝了。短短一兩年的時間,生命中發生了許多事。《二十世紀少年》出完了,連它的最後完結篇《二十一世紀少年》都已然發行完畢,硬是橫跨過一個世紀,連真人版的電影都有了,我卻連二十世紀的第一集的第一頁長什麼樣子都還不知道。
當我得知這套漫畫已經出完的時候,恰好是工作很忙碌的階段,我最討厭看很精彩的漫畫看到一半,發現工作還沒結束,必須忍痛放下手中那本書先去進行其他事務的感覺了。於是,當然地,我打算等我自己真的確確實實地吃飽了撐著沒事幹的時候再來一口氣看個過癮。通常那代表過年回高雄的春節期間。
我就是沒有辦法悠哉悠哉地把很精彩的東西當作茶餘飯後的一碗瓜子,咬著咬著,要去洗澡了就往桌上一扔瀟灑地拍拍屁股走人。無論是影集還是漫畫,只要喜歡了這顆心就沒辦法輕易離開,一旦黏上,絕對會耽誤正事。沒辦法,只好恭恭敬敬地把他們也當作一門正事待之。就是這麼偏狹固執且不靈活的一個人。
小時候家教很嚴格,漫畫這種東西,其實是不給看的。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看漫畫的呢?真的完全想不起來了。總之很小就開始看了。這當然不是我爹娘家教失敗,是我和我老弟劣根性夠強。而且兩個人共同狼狽為奸,奇效無比。漫畫出租店這種小地方的美好,童年時連作夢都曾夢見過。基本上,我個人認為漫畫這種東西得從年紀很小的時候便開始看起。小時候沒接觸漫畫的人,大體上成年之後也不大愛看,更有甚者是看不懂。那些一格一格的東西並不是真的都乖乖地一格一格由上而下從左至右地依序來的,經常為了效果而有各種靈活變化的時候,我記得我從國小的時候就曾聽同學說,實在看不懂,不知道看完這一塊畫面之後接下來眼睛到底該往哪裡繼續,繼續了也往往是錯誤的地方,以至於被搞得非常混亂。第一次聽見這種話的時候實在很震驚。漫畫於我而言是那樣天經地義的一種存在,居然有人是會看不懂的,把水喝進嘴巴以後當然是往喉嚨吞啊,怎麼會朝鼻子去呢?竟然會嗆到?真是不可思議啊。對方無法理解我究竟是怎麼理解漫畫中的敘事邏輯,我也無法理解對方究竟是如何無法理解漫畫中的敘事邏輯。這種人與人之間的絕對差異,在我童年時代給了我很深的印象。
由於我只是一個很平凡的普通女生,所以我從小愛看的漫畫,沒有別的就是少女漫畫。漫畫是一種非常了不起的東西,能夠給人極深的影響,尤其當讀者是在幼年時代。之所以開始知道什麼叫做舞台劇進而產生興趣,就是因為國小三年級的時候看了《千面女郎》。《千面女郎》是一套很過分的漫畫,看過的人都知道,平凡女子譚寶蓮和千金小姐白莎莉從很早的時候,便開始在舞台上各顯才華,彼此競爭,相互激勵,在一齣舞台劇接著一齣舞台劇的過程中不斷成長,而那個只有半張臉的女人則以神明般的舞台前輩地位,聲稱她自己演出過的《紅天女》是舞台表演的最高境界。於是譚寶蓮和白莎莉這兩個笨蛋,便癡癡地不斷以未來一定要演出《紅天女》為目標而不斷辛苦、且無比熱誠地向前。這套漫畫很長很長,中間經過了許多過程,由於每上演一齣戲,漫畫家便必須在其中琢磨出更深更高一步的境地來讓兩位女角進步,於是隨著這兩位女角在表演上的不斷進步,而故事還不趕快結束一直繼續蔓延的情況下,遲遲不出現的那齣舞台劇《紅天女》,終於被推到了一個無論是誰都無法想像的處境了。
《千面女郎》這套漫畫連載到後來,停止了相當漫長的一段歲月,就是停在譚寶蓮和白莎莉為了《紅天女》這齣舞台劇而開始接受半張臉女人的特訓時。雖然無法證實,說出來很有點武斷的嫌疑,但是,不管,我就是,非常,非常,非常,非常確定那是因為,畫‧不‧出‧來。因為畫到後來美內鈴惠自己也不知道《紅天女》這齣戲到底長什麼樣子了。那是當然的。沒‧有‧人‧知‧道!不‧可‧能‧知‧道!
聽說後來這套漫畫終究還是被完成了。我根本沒打算去找來看看結局究竟是什麼。《紅天女》這齣舞台劇不管怎麼說都不應該被畫出來。硬是畫出來只會有兩種下場,要不就是,喔,原來也不過如此嘛,之前說得那麼神,切。要不就是,什麼東西呀!這也未免太扯了吧?切。
總而言之,我是個看少女漫畫長大的孩子。國中時有一陣子重看《芭蕾群英》,每次離開漫畫出租店走回家的路上,都能很真實地感覺到血液熱騰騰地在皮膚下竄流。那份流竄合併著夜晚的車流和空氣,一顆心便活跳跳地被渴望給滋養著放大又收縮著。啊。好想好想跳舞呀。這樣。茲茲茲地在皮膚下奔騰鼓動,連皮膚表層都跟著發出細微的撞擊和顫抖,那份滋滋滋之立體,是從腳趾頭到手趾頭,從心臟的心臟一直到頭髮末梢這樣全面的。我想,如果學芭蕾舞這件事是國中學起不會太晚,而且不用花錢就能辦到的事情,我當時一定一定會偷偷背著父母自己去學芭蕾了。一定。
在這段看少女漫畫的童年過程當中,雖然我只是個那樣平凡普通的小女生,然而命運的安排,卻往往別有深意。我有三個舅舅,其中一個也很愛看漫畫,小時候每次過年回外婆家,都能在他老兄的房間裡頭隨手翻起一本漫畫來看。於是,大約也就是國小二三年級左右那樣的年紀,除了一般少女漫畫之外,我也接觸了一些絕對不適合國小三年級女生看的漫畫。什麼一個女人嫁入豪門,結果發現這個家族的人每個都有長尾巴,女人很恐懼,想逃卻逃不了,中間還發生什麼過程我不記得了,只記得結局的時候,那個女人穿著長長的和服,背對著讀者,在黑漆漆的地方轉過身來,陰森森地發出嘿嘿嘿這樣的小小笑聲,和服底下,露出一截尾巴。或者是,一個在實驗室裡頭工作的科學家,最後被一群穿著白袍的老鼠綁在冰冷的台桌上,要被白晃晃的刀子給解剖。真是把我嚇壞了。什麼莫名奇妙的內容嘛。寓言性歸寓言性,我只是一個愛看少女漫畫的普通國小三年級女生好嗎?!
舅舅的漫畫當中,印象最深刻的是一套叫做《眼鏡蛇》的漫畫。老實說,這套漫畫其實很好看,講的是個鼻頭很圓外號眼鏡蛇的傢伙,是個尋寶獵人,漫畫家寺澤武一透過眼鏡蛇四處尋寶的過程,闡述各式各樣的科幻冒險故事。有把人類當奴隸的巨大癩蝦蟆,也有長著女人臉的奇異花朵,女人臉的牙齒則是鑽石。畫風寫實細膩,線條柔軟,敘事結構性佳,手法平穩紮實流暢,故事內容既有深度又有豐富的想像力,每個女人都大奶圓臀妖豔得很,男主角雖然鼻頭很圓,卻是個具備西部牛仔味道酷到不行的性格小生,在金錢和正義的奇怪複合原則之下,再美的女人只要是壞蛋絕不心軟。裡頭每個角色無論是外型還是性格都很鮮活且具獨立色彩。總之,確實是上上之選,透過緊湊的冒險情節,刻畫出人性的貪婪、脆弱與黑暗。
但是,好雖好,我畢竟不過是個看少女漫畫的小女生,那種成人漫畫裡頭的詭譎,對於當時的我(或許現在也還是)來說,實在有些不勝負荷。正如《芭蕾群英》會有亮亮的東西跑到我的血肉裡一樣,《眼鏡蛇》和長了尾巴的嘿嘿嘿女人也會有暗暗的東西跑進我的血肉裡。看完以後都會覺得身體從深處地不舒服。好難受啊,裡頭有黑黑的東西,好可怕呀。這樣。
更悲慘的是,這樣一個愛看甜美明亮純情少女漫畫的我,國中時期除了抱著齋藤千穗的《青蘋果之戀》,滿腦子小星星落下珍珠般的少女之淚以外,竟然也看了一堆不管是情節還是畫風都比嘿嘿嘿女人更加莫名其妙的色情漫畫。究竟是為什麼呢?
很簡單。因為舅舅是男的。弟弟也是男的。
我有個同樣身為國中生卻不太甜美明亮,而且還正值青春期又性壓抑的老弟(在我們那個年代,幾乎所有的少男都是被教育給性壓抑的),這位老弟每次都不知從哪弄來一堆色情漫畫,放在自己的房間怕被我娘發現,於是全部堆到我床底下(因為我娘向來只會去搜我老弟的床底,不會來搜我的。)(或者她覺得女生看這沒啥不好,所以曾經發現過卻沒吭聲。)而我,只因為他們是漫畫,於是就跟著看了。各式各樣的色情漫畫,連那種很寫實很變態的都有。看完以後照例是一堆黑黑的東西滲透到身體裡面,而且還髒髒的,那份難受真是不知如何言明呀。我可是一直到二十五六歲了,都還會看《薔薇之戀》看到哭的那種女生呀。
話雖如此,仔細想來,這樣一個原本應當只看少女漫畫的我,如今卻會一直在等著過年春節放假回高雄大看《二十世紀少年》和《二十一世紀少年》,或許也得謝謝舅舅,謝謝我老弟吧。
截至目前為止在我所看過的有限漫畫數量當中,如果要問我最喜歡的是什麼,想都不用想,就是安達充三個字。但若要談起安達充只怕會更加沒完沒了,這部分還是等到日後有機會再來閒聊吧。
對了。國中的時候我唸的是仁愛國中,我老弟卻在國二的時候就被我娘給換到延平國中去讀書了。原因是,當時的轉學生必須先通過抽籤才能進延平國中,抽籤必須要有學生證。抽籤當天,我的學生證剛好不在家,在漫畫出租店。於是我便以「學生證掉了」為由躲過一劫。這件事,我老弟直到現在都還忿忿不平。因為延平國中是個完全升學主義的學校,操場小得可憐,連水泥牆的顏色彷彿都比其他學校更深沉灰暗些。我想如果是生性叛逆的我去了,無論對我爹娘還是對我而言,都只會有比「什麼?要唸戲劇?那妳不要唸書去工廠當女工算了!」更慘烈的下場。
因為學生證在漫畫出租店,所以一年後我沒有因為個性頑劣而離家出走。
命運的安排有時候真的是很巧妙。
昨天睡到中午,接到了表坊的來電,《寶島一村》很可能又要再加演場次了,辦公室先打來問演員的時間是否OK。之後迷迷糊糊地起床,照例先幫自己沖泡了一杯熱咖啡,接下來的一整天,音響裡頭的CD從爵士樂合輯換到久石讓,我都乖乖地把屁股黏在電腦桌前,無論是有進展還是沒進展,都宛如被定格的小松鼠般乖乖地坐在那邊,努力想把動畫影集的故事大綱和角色設定,多少再往前產生一些份量出來。之前寫的《貓形物專賣店》風格青春甜美,這次新的企劃,導演原本想要延續那樣的氛圍,我偏偏自己另外想了個稍為陰暗些的,不料開始進行之後才漸漸領悟,這玩意兒對我來說雖然很有趣,卻畢竟不是我骨子裡頭的東西呀。真是辛苦呀。但這時候再來靠腰也沒辦法了。因為導演和美術那幾個笨蛋男人,都已經嗯嗯很好很好我們比較喜歡這個概念這樣地被我給說服到另一條崎嶇山谷去了,他們站在谷口磨拳擦掌地等待著冒險開展,我想要回頭已經來不及了,就算這時候發出「啊,啊,」的聲音,指著原本的方向告訴他們,那邊的風景其實也不錯啦(事實上也這麼做了),他們也不要了(而且是開會後決定的),他們已經不想要原本的鄉村田野小徑了。所謂拿石頭砸自己的腳。挖個坑自己往下跳。我總是會做出這種事情。嗚呼哀哉(嗚呼哀哉也沒用了)。
我到底為什麼當初會自己想出這個陰暗山谷的故事來推翻導演那宛如新娘子的婚紗般明亮美麗的構想呢?他明明就是因為我這個編劇才會有那種風格的構想出現的呀。那才是看少女漫畫長大的編劇所應該要寫的東西呀。
我只能說,大概,無論是長尾巴的嘿嘿嘿女人還是眼鏡蛇,都和《芭蕾群英》、《千面女郎》一樣,跑進身體裡面就是跑進去了。而即便是怪物,也能有為了這世界的順利運轉而奉獻超能力的時候。就像《阿基拉》裡面的那些老小孩一樣。
所以說,漫畫是一種非常了不起的東西,能夠給人極深的影響。
趕快過年吧。我要看二十世紀和二十一世紀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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