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月以來,除非太過忙碌,盡量保持每週都去一趟牙醫。
早就知道這口爛牙一旦要整治起來就是長期抗戰了。
左下犬齒是最先被攻打的城池。不過由於難度太高,敵人在深深深深深深虎穴裡的深深深深巷弄中,小巷狹窄且彎曲,攻陷不易,手持武器的蘇醫師在努力一陣子之後便決定暫時擱下。
蘇醫師是一個非常溫柔細膩又有耐心的女性,這麼一個好將軍,也忍不住在進攻左下犬齒的過程中逐漸顯出煩躁。
反正尚待清理門戶的還有很多地方,蘇將軍決定先轉攻其他城池。
就這樣,兩個多月的時光離開了。
今天下午,得去看牙。
在那之前,你卻忽然出現。
「最近好嗎?」你用很沉穩安全的方式開口。
「哇賽真是天外飛來一筆呀。」我卻刻意輕佻。
我如果不好怎麼會讓你知道呢?你這問也是白問。
然而即使只是白問也只能這麼問吧。
身體逐漸開始發燙。我不禁略微屏住呼吸。沒有回答。
那麼,你好嗎?
你說你很好。
你持續朝著你的大夢前進,傾家蕩產妻離子散再所不惜。
身體逐漸恢復正常的溫度。我再度開始呼吸。
我但願能夠多做停留。雖然能說的不多。
想說的其實很多,但是能說的不多。
能說的不多,還是但願多做停留。
只可惜我得去看牙了。
保重。你說。
向來如此。我說。
好。你說。好。
結果,我們大約還是什麼也沒說。至少,我這邊是什麼也沒說。
然後,意外地,忽然有人送來一盒天上美味的甜甜圈。
一圈一圈,收集著各種不同的幸福滋味。我萬分珍惜,笑顏逐開,捧著那盒甜甜圈卻暫時不能吃。
我不能留戀你。我得去看牙。
我不能享受幸福甜甜圈。我得去看牙。
我必須放下這一切奔赴沙場。我已經遲到了。
今日午後風大。天陰著。風吹著一襲深藍色連身長裙,輕飄飄很是教人不安。天色正慢慢陰沉,像一張逐漸在水裡模糊溶化的臉般憂鬱著,但只是一點點。
大概是快要下雨了吧。我走進牙醫診所。
蘇將軍說,我們今天要再度來攻陷左下犬齒了。
但是最近有其他城池在騷動。我說。
蘇將軍有點驚訝。那些城池照理已被平反才是。
不。尚有騷動。我說。很不舒服。連喝水都難受。
蘇將軍估計了一下,還是決定先去進攻左下犬齒。她不太願意再對右上大臼和右下小臼輕易動武。因為一旦開打,將不僅僅只是平反所能解決了。城池必廢,血脈必絕。
……。
我想我可能把比喻用得太凶了。蘇醫師說的是,「牙神經就像一間房子的警報器,把神經抽掉就等於把警報器都拆光了。」
蘇醫師還說假牙能不裝就不裝。我還這樣年輕。
我還這樣年輕。蘇將軍認為。
「我一直覺得我大概四十歲以前就會滿口都是假牙。」我說。
城池皆廢,血脈全絕。空空大地,只有黃風呼呼而過。
「還好啦。」認為我還年輕的蘇醫師說。
「現在就已經一堆了呀。」我說。
「還好啦。」蘇醫師說完低頭算了一下,「八顆。」然後她笑了。我也笑了。意思是嗯嗯嗯,果然不少。
八顆呀。這些年來我總是記不住自己究竟有多少假牙。這下子終於知道了。八顆。我不會再忘記。八個已然廢棄的荒涼城池。
那麼,閒話少說,這就來重新攻打左下犬齒吧。
一根又一根細小的針,輪流反覆地插入了我。
這次蘇將軍氣定神閒,已有貫徹到底的決心。
我暫時呆躺,徒然地張大著嘴巴像一個過度驚嚇的人,一面聆聽著診所內的音響中正在播放的最新抒情流行曲,一面想著對話過程中的你,以及對話之外的你。
我真的從來沒想過你會這樣忽然出現。
也沒想過出現之後我們可以這樣雲淡風清的寒喧幾句就告別。
一根又一根細小的針,繼續輪流反覆地插入我。良久,直到毫不預警的疼痛瞬間射出。
蘇將軍換一根針再試一次。城池震動。
「很痛嗎?」蘇將軍不忍。
「嗯。」我張大嘴巴發出聲音。
「對不起。可是我終於找到了。」蘇將軍說。
「恭喜妳。」我還有力氣開玩笑。
蘇將軍很捧場的笑了。笑完之後繼續深入虎穴以及虎穴之中的深深深深巷弄,持續攻打。
這次我沒有按照慣例的舉白旗要求來劑麻醉針。由於從小特別怕痛,我整治牙齒很依賴麻醉針。但是,這次我沒有。因為我知道那深深巷弄有多麼難以被尋覓,找到了很難得,蘇將軍得繼續依賴我的疼痛來當做前進的探照燈。蘇將軍向來對我這個副手很溫柔,蘇將軍沒說要麻醉一定有她的理由。我們就像是彼此了解的沙場夥伴,知道某種犧牲是必然。
那份疼痛並非是一直持續的。唯有細針鑽入夠深,戳刺到點的時候,才會瞬間傳來可怕震顫。
啊。原來要夠深才痛。我想著。
而這個醫療過程還必須依賴這份疼痛的存在來完成。真有趣。我想著。
並且,所謂的治療居然被我形容為打仗。
治療後的牙齒,已然是一座廢墟。
又是一陣痙癵。
蘇醫師終於得騰出另外一隻手來固定我那顆總是反射性地震動痙癵的頭,才能好好繼續往深處的神經底部繼續扎針抽動。
我忽然覺得很想哭。可能是因為旁邊剛好正在播放流行抒情歌的關係。不過長到這把年紀還因為抽神經而掉淚簡直就是沒人要的古老笑話一般尷尬了。
總而言之,這種時候除了忍耐以外並無其他。
漫長的療程結束後,我用很慢的速度起身,在診療椅上呆坐了一下。連續的肉體疼痛結束後繼之而來的是一種精神上的疲憊。感覺整張臉都彷彿瞬間垮掉了似地,花時間慢慢從診療椅子上下來,去拿皮包走到櫃檯。我想,我用的比喻畢竟還是很貼切的,為了抵抗肉體狀態所消耗的精神力,真的和打仗好像呀。
左下犬齒已經是廢墟了。我想著。
那裡已經完全攻陷了。神經抽光了。死光了。我想著。
蘇醫師走來微笑。
將軍大概是要讚許一下我這位副手在沙場上的英勇表現吧。
照例地,就像這兩個月來的每一周那樣地,我們各自打開各自的時間表約下個禮拜的診療時間。
「還有兩條。」蘇將軍微笑宣布。
呆副手愕然抬頭。
「總共有四條,」蘇將軍取出左下犬齒的戰略圖指給我看,「今日攻下兩條,還有兩條。」
「喔。」副手已然失去反應能力,只有呆滯的垮臉一張,稍微點了點頭,才忽又瞬間醒覺恢復力氣,「是!遵命!」然後一手將時間表收回包包,一手捧著下巴。
「還在痛嗎?」將軍露出有點驚訝的表情。
不痛不痛。副手搖頭放下手。
嗯。將軍滿意點頭。「那麼下去吧。改日再戰。」將軍說。
「謝將軍。」副手領命。轉身。
原來還沒完呀。媽的。
好累。
走出電動玻璃門,離開診療所。我還這樣年輕。蘇將軍說的。還這樣年輕,然而卻已是老兵。
畢竟都已經擁有八顆假牙了呀。對。算起來,完美的牙齒可以說是一顆也沒有吧。每一個城池都是傷痕累累,戰績輝煌。
拖著一個老兵勉強的驕傲與自豪我繼續疲倦地走著。而且,奇怪了,左下犬齒怎麼還在痛呢?怎麼搞的?幻覺嗎?肉體的殘留記憶嗎?
我已有預感,這痛還會持續好幾天。那大概是兩條未死的神經,在即將成為廢墟的城池裡所發出的哀嚎,並且,對另外兩條已死的神經所做的哀悼。
走出電動玻璃門,離開診療所,風已經停了。街上有著似下不下的莫名雨點這裡忽然,那裡瞬間,小小滴答一兩下又不見蹤跡。這天氣怎麼很像處女座呀,我不禁覺得。喂你,有話就說吧有屁就快放吧。我對著天搖頭。然而天,卻一直在我抵達下一個可以暫時休息的堡壘後,始終仍未真正落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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