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煩的不只這個‧"我悻悻的說‧接著掏出那封我死也不想碰的喜帖,無力的丟在桌上。
阿強拿起信封看了一看,若無其事的擺了回去。
"自己的事還煩不夠啊,還要煩別人的事。"
"我不能不煩啊,她是我的朋友。"
"是她的表哥要訂婚了吧。"
"從信封來看是這樣的,我猜他說要給純純的驚喜,指的大概是這個吧。"
阿強喝了一口酒,把背萎在椅背上,眼睛斜斜的看著我說。
"你還是把信拿給白蝴蝶比較好,她總是要經歷這次挫折的,她不可能永遠活在理想之中。"
理想,我的確是滿懷理想,對未來的理想,對愛情的理想,對別人的理想。
我當醫生的心願已經在兩次的重考中落了空,但是我一點都不埋怨。
但是愛情呢,我以為那一年多朝夕與共的日子是我和小怡彼此信任的基礎,沒想到,她卻像玻璃瓶一樣易碎,甚至比我手中的玻璃杯還脆弱,每晚我都得抱著她那易動的心入睡,甚至在夢中都抓不住那搖晃的手。而今,我將所有的心血都寄託在純純的身上,我幫助別人的理想,甚至是我擺脫小怡的影子的避風港,從相對無語一直努力到今天。真不敢想像把信拿給她看會讓事情演變成什麼樣子。
煙味、粉味、嬉鬧聲、酒杯的碰撞聲,一直在眼前昏炫著,打亂了我的思緒。理想、抱負、愛情在這裡根本就不值得一提,也許我天生就該屬於這裡,屬於黑暗的角落。
"看開一點吧,你對她好她又未必感激。"
感激?我並不要什麼感激,她是我的理想,我的目標,我是不能讓她受到任何傷害的。
乒康,一支盛滿的酒杯在地板碎成一片,也在我的心狠狠的扎出一條血痕。
玻璃、黃酒,爬的滿地,嘻笑聲卻掩飾了一切。
看著桌上的喜帖,我悄悄的作了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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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問黃仲凡先生住這邊嗎?"我對著前來應門的先生說。
"我就是,請問你是?"
"喔,我叫阿仁,是純純的義工。"
"請進請進,小晴,幫忙倒杯茶好嗎?"
我努力的使自己鎮定,大方的進客廳。
一桌巨大的酒櫃正對著門口守著,紛酒、毛台、葡萄酒,什麼都有。
酒櫃旁邊擺了一櫃子的書,六法全書、百科全書,全是套裝的金邊大書。
電視上面橫躺著一大幅油畫,加上木板的淡淡的檜木香,整間房間有一種脫俗的感覺。
"純純的表哥果然很有品味。"我自言自語道。
"聽說你很照顧我們純純,真是太感激你了。"
他抓著我的手興奮的說道,讓我有點不知所措。
"黃先生你不要這樣,這是我該做的。"
"我在美國讀書這麼久了,還真多虧了有你,不知道純純最近好不好啊,一回來就一直忙著訂婚的事,也都沒有空去看她。"
看著他俊俏的臉,銷尖的下巴,彷彿看到了躺在病床上苦苦等待的純純,現在也只能祈禱上天,希望我這麼做不是錯的。
"我希望你先不要讓她知道你訂婚的消息。"
仲凡一頭霧水的看著我,旋即有恢復了平靜。有的人天生就是一張聰明的臉,想藏也藏不住那發達的腦力。他表哥就是這種臉,不過卻多了幾分過份的俊俏,就像蝴蝶才有的基因一樣。
仲凡那聰明的臉上,已經告訴我,他猜到八九分了。
沈默,像一把拉滿的箭,銳利的讓我窒息。仲凡的臉上不停的起伏著,一會兒冰霜,一會兒愁眉,他大概在思索著如和擺平這尷尬的場面。
一陣脫鞋聲從廚房轉了出來,一個穿著無袖上衣的女子端著水果出來。
"這是我的未婚妻小晴,我們彼此相愛。" 仲凡邊說邊伸手去牽她,試圖證明這一點。
"我知道,黃先生,你誤會了,我並沒有要為難你的意思。我只是希望你先不要見純純,剩下的我會想辦法。"
"真的有這麼嚴重嗎,非要嚴重到隱瞞她不可?"
"我也希望是我多慮了,你放心,我會找適當的機會告訴她的。"
仲凡陷入一陣苦思,又緩緩的看著我說。
"好吧,那就麻煩你了,不過我想讓你知道,我還是很關心她的。要不是最近的訂婚有很多事要忙,再加上我剛剛回國,事業剛剛起步,又有一大堆朋友要拜訪,我還是很想常常去看她的。"
不記得他說了幾個不能關心的理由,每一道都像寬恕自己的免死金牌一樣。關心讓他兩年來只寄了五封信,關心讓他回國三天還沒到過醫院一步,關心讓他忙著拜訪朋友,忙著印喜帖。地板的檜木味整個蒸了上來,我突然一陣反胃。
"今天真是打擾了,我也該走了。"
"哪裡的話,今天真是招待不週,但是還是很感激你對我們純純所做的一切。"
仲凡一直拉著我的手,連連不斷的感激我到了門外。
他不斷的笑著,眼睛裡也不斷的閃露出感激,就像街口拜票的候選人一樣。
不過我還是很難相信,他會為了一個病床上的小女生犧牲寶貴的時間,胃又是一陣絞痛。
鯉魚、水池、小庭院,怎麼也攔不住我想走的決定。
匆匆走出大門,微風、星光襲來,讓我的毛孔舒服了許多。
卻還是忍不住回頭問了一句。"黃先生你是學什麼的啊?"
"喔,我在美國主修物理,回國後打算開一家光電材料的公司。"
早就已經知道的答案,但是還是想親口問一下。
我頭也不回,直朝著宿舍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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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妳的信喔,純純。" 我小心翼翼的把信遞給了她,連大氣都不敢喘一口。
"謝謝你,是表哥寄來的耶。"純純興奮的搶過了信,一臉高興的把信封細看了一遍。
"咦?怎麼是打字的。"
"啊,打字喔,最近電腦越來越普及了啊,我們現在也都改用電腦打信了。"
我邊說邊吞口水,好想連整顆心臟也一起吞進去,不知道還有沒有什麼地方不對勁的,現在我能做的只是用眼角偷偷看她。
純純大略看了一遍之後,緩緩的把信放到棉被上面。
"他信裡說些什麼?"我力作鎮定的問。
"他說他最近剛回國很忙,可能一段時間不能來看我。"
"這是人之常情啊,他好不容易留學回來了,一定有好多事業等著他去作吧。"
"說的也對,可是總不會連來看我一次的時間也沒有吧。"
"喔,也許、也許……",腦筋以平常三倍的速度催動著,這可是我之前沒預想到的問題。
"也許他覺得應該全心權意的把精神放在工作上。"
我好像剛替自己的謀殺罪寫好了一套完美的供詞一樣,暗自吐了一口氣。
不過,我擠破腦想出來的理由好像很難讓她相信,純純獨自轉頭看著窗外,無神的發了一下呆。
"他還說了些什麼?"我輕咳了一聲,企圖打破這死寂。
"嗯,沒什麼,問我有沒有長高還是變胖,還叫我趕快交個男朋友。"
"哈、哈,看來他還是很關心妳的麻。"
看著純純不為所動的臉神,我覺得我笑得比半夜來我家送紅包的鄰長還虛偽。
"如果、如果…..我是說如果喔。"
她好像被我突來的窘態嚇了一跳,眼睛眨也不眨的盯著我看。
我好像走到了人生最艱難的三叉路口上,不知道該挑哪一條路走,也許這時候講了不該說的話,就會讓自己墮入永遠無法後悔的絕境。
空氣在我的四周無情的凝結,讓我從腳底冷到了手心,再冷到了嘴唇。
說出來,就是一條不歸路了,也許是一條比荊棘更艱苦的路,不知道純純會替自己安排怎樣的結局。可是壓在心底不說,又不知到能藏多久,好像背負著一個謊言在過活,一個對純純虛偽的自己,我不能一直扮演這樣的自己,他讓我像一個罪人般的站在純純面前,一點一滴的殘害她、欺騙她,我必須掙脫出來,盡一切努力掙脫出來。
"你怎麼不說話了?"
"啊,喔、我的意思是說…."腦筋一片空白,找不到最好的開場詞。
"沒什麼啦,只是問妳最近身體有沒有不舒服。"
"沒有啊,我很好啊,你不要擔心了。"
收音機這時傳來柯以敏的愛我,純純轉過身去把聲音調大,靜靜的聽著。
我軟軟的跌在椅子上,遠處幾點燈火閃了進來,一明一滅。台北的夜,好孤單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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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天晚上,沒有烏雲,我在宿舍接到了一通醫院來的緊急電話,整顆心被炸了開來。
匆匆換了一條長褲,到了騎上摩托車時,才發現自己還穿著脫鞋。
我還是依舊把車牽了出來,騎他上了大路。
從來沒有覺得校園這麼安靜過,連樹葉的聲音都聽不見。騎過了崗哨,台北的車龍映入眼簾,像千百隻蟲一樣的爬著,就是聽不到聲音,整個城市好像掉進黑洞一樣,煙霧、黑夜到處籠罩著,卻讓光線不停的扭曲,遠方紅綠燈擴散成車輪那麼大,車燈散成了一條線,像千百條光絲在空中攀爬著。我在一個紅燈前停了下來,台北依然沒有聲音。
低頭冥思了一下,我試著去拾起一點思緒,但是卻什麼也不能想,周遭的世界好像陷入了一個空洞,有點清朗,卻又廣大無邊、空無一物。眼前的行道樹連成了一排,無邊際的走著,好像要走到世界的另一端,讓今天的馬路看起來特別長。我不知覺的跟著車陣啟動了車,眼旁的景色又開始晃動。
不知道騎了多久才到了醫院,但它看起來卻如此陌生。
一口氣來到了七樓,從來沒想過這一段路會這麼難走,好像頂了一塊石頭爬了七層樓一樣。我站在病房前面,耳朵嗡嗡的響。
推開房門進去,一切景物依舊,一床棉被鋪的整整齊齊,桌子上的書也沒有變亂,窗簾隨風輕飄著,倒是浴室那裡多了一攤血跡,鮮紅的刺眼,兩條掌印像要撕裂地板一樣深深的印在地上,這是她最最後遺留下來痛苦的痕跡了。我不忍再看,整個房間已經氾成了一片紅色。
我倒退了幾步,讓進出的護士和警察得以通過,警察忙著拍照、處理現場,地板上迅速的多了幾道白色的圈圈。門口兩個老人相擁著哭泣,一個二十幾歲的年輕人試圖安慰他們。我突然不知道自己該站在哪裡,只好靠著牆壁吞淚。
門口的哭聲大了起來,那個年老的婦人像禁不起打擊一般,瘋狂的嘶喊著,一邊責罵自己,一邊責罵純純為什麼做傻事。我看見警察用塑膠袋包著一把水果刀走了出來,哭聲尖銳到了極點。
我無意識的看了看四周,書櫃、窗簾,怎麼都不像剛才的景物了。
窗簾被一層水珠凝住了,喀拉喀拉的飄不動。
桌上放了三封遺書,上面用一塊喜餅壓著,其中一封赫然是我的名字。
我無力的拿起喜餅,取走信封。
"想不到他會割腕,阿仁,你先出去吧,我要清理場地。"
阿霞是照顧純純的護士,她在我耳邊輕輕的說。
我拿著遺書,悄悄的退出了房間,對於那一群難過的親戚,一點也沒有想過去打招呼的慾望。獨自走出了醫院,今晚,不知道該往哪裡去。
阿仁:
你看到這封信,一定很想罵我吧,我知道這麼做是錯的,但是我還是忍不住要這麼做。
昨天下午,嬸嬸來醫院看我,帶了表哥的喜餅和帖子來,她整個下午都好開心,一直拉著我說表哥的未婚妻多麼賢慧,會做飯、會彈琴,對表哥多麼的溫柔。
又說他們在美國相遇的故事,多麼的恩愛。我好難受啊,我整個下午都要一直裝出一個笑臉來,好想哭,好想大哭大鬧把嬸嬸趕出去,可是我把眼淚都吞進去了。
我是很討厭病房的,好燻的藥味,一間窄窄的鳥籠。但是我注定了離不開它,好幾次發病的時候,痛的我像被千把刀在割一樣,只能靠止痛劑來麻醉自己,我懷疑自己還是不是個人,如果可以的話,好想把自己挖空,再重新填東西進去。
也許你不相信,有的時候我痛的在床翻滾的時候,我會看到窗戶的外面,很遠的地方,一直看到美國,我看到表哥也在看我,就像他從小哄我一樣,也許我是靠這個活下去的。
電視上很多快要死掉的人總會希望能作很多事,要環遊世界、要吃遍所有的美食,但是我並不這麼想,如果我可以用我剩下的生命去作一件事的話,我只想要有一間小木屋,和我的表哥就夠了。
原來寫遺書是這麼難過的事,不知不覺就把所有的心事都跟你講了,你是這兩年中,對我最好的人了,沒看過有人一天到晚往病房跑得。我希望你不要為我的死太難過,我們是最好的朋友,我希望你快快樂樂的。
其實,我也不喜歡自己這麼癡情,有時候會想說,以後表哥回來了,只要偶爾能來看看我就好,畢竟他也是要娶老婆的。但是,這只是騙自己不要哭的話,我多希望他能永遠留在我身邊。就算再得一種絕症我也甘願。
怎麼又寫到這個了,本來是要感謝你對我的照顧的,竟然寫了那麼多奇怪的話。
再見了,阿仁,來生我一定要當個健健康康的女孩。
純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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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徐徐的吹,有點枯葉的味道。
我把妳的信折起來收好,再不好好保存,他就算不被風吹破,也會被眼淚濕破。
淚是鹹的吧,現在終於知道,但是為什麼流了那麼多還是不會變淡。
一隻松鼠跳啊跳得從妳的新墳旁邊跳過,這可是我家附近的一塊山地,旁邊就是參差的小樹林,有妳喜歡的松鼠、猴子,再過去一點有一條小溪,水很清、石頭很綠,不過應該釣不到什麼魚了吧,妳有空的話可以去那裡泡泡腳。
我求了妳父母好久,才讓妳葬在這裡,妳應該看看我那天喝的爛醉,跪在妳家門口的蠢樣的,現在想起來還是覺得很可笑。但是,我從來沒有覺得自己這麼勇敢過。
烏鴉黑雲般的從頭頂飛過,一聲刺耳的嘎嘎聲抖的我震怒起來,這象徵死亡的鳥鴉,我應該拿獵槍把你打下來。
妳知道嗎,小怡跟我分手了,前天她約了我出去,黑暗的咖啡屋,我不記得點過什麼,喝過什麼,只記得一個會變顏色的八菱形小燈。
講完她就哭了,大概是先罵我,再跟我道歉吧,不知道怎麼回事,我一點感覺也沒有,只記得那個會變顏色的小燈。
那個燈起初看來很不舒服,閃來閃去的,但是看久了也就習慣了。不記得誰說過感情是虛假的,我想我可能也麻木了吧。
夕陽快走到底了,我也該走了,一直以為可以用自己的方式把你治好,沒想到還是失敗了,看來,我真的不適合當個醫生。
對了,上次答應過不會愛上妳的,我想,我還是做不到吧。
輕輕拍掉了幾片墓碑上的落葉,我挑了一條幽暗的小徑走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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